发短，日子松

夏宇 · 发表于 3 小时前

本帖最后由天龙于 2025-8-11 19:02 编辑

　　手臂上还沾着几根碎发时，我已坐在办公室。软乎乎的，有点扎手，像雨丝蹭过桌面，忽然记起推剪停在鬓角的触感——比上次更轻，像怕碰碎将融的雪。身后电扇转着，风扫过耳廓，带些初秋的凉，比早上被长发闷着的热，清爽得像换了季。
　　头发是今天中午剪的。出了家门拐过两个街角，就看见烈士公园旁那家小店了。推门没声响，一进去满室清凉。店主正对着手机笑，屏幕里是汝城的老樟树，枝桠漏下的光斑晃眼。
　  “来了？”他抬头时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和上次一样，转身倒了杯温水。
　  “再短点，”我坐进理发椅，围布系得轻，“利落、精神、年轻些，哈哈。”
　　推剪启动，嗡鸣比俩月前第一次听着柔。他的梳子穿过发丝，力道匀得像在稿纸上写字，每下都笃定。碎发簌簌落在围布上，黑白混着，倒像把这俩月的日子剪碎了，一点点扫进脚边簸箕。
  　“你这两鬓的白头发，比上次显了些。”他忽然说，剪刀在发尾顿了顿。
　　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其实留这头头发，一半是懒，一半是躲。低头写宣传稿时，刘海垂下来刚好挡掉电脑反光，连鬓角那些星星点点的白也藏了藏。
　　直到上周在医院走廊撞见曹某人，她刚调来，盯着我额前那片阴影笑：“小朱，你这头发快赶上我家阳台绿萝了，枝枝蔓蔓的，得透透气。”
　　“透气”这词，此刻被推剪嗡鸣烘着，比当时听着更熨帖。
　　推剪再轻下去时，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儿的傍晚。那天独自散步，卢阳大道的雨噼里啪啦砸下来，我赶紧往近处跑，撞进这满室暖黄时，正见几个老人围着店主说话，“剪得好”。
　　穿环卫服的大爷刚剪完，从裤袋摸出塑料袋，数出八块钱递过去。店主接了钱，转身捧起带薄水汽的玻璃杯，说：“等雨小了再走，路滑。”
　　那时我在沙发上坐了半晌。他给老人剪发极专注，手指在发间动着，像摆弄精细零件。老人们说汝城方言：“何几突然就落了雨哦，还越来越大。”他用带桂阳口音的普通话应：“是啊，雨大得路都看不清。”一来一往顺顺当当，像溪水绕着石头流。
　 “你是第一次来，也是少有的年轻客人，剪什么样的？”他当时问我。我正盯着柜墙上的假发——黑的灰的垂着，像沉默的剪影。他顺着我目光笑：“我主要卖假发，剪头发是赚个功夫钱。都是街坊，闲着也是闲着。”
　　这才看清门口贴的纸：50岁以上老人、环卫工八元，其他十元。
　　今天，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说桂阳糍粑蘸黄豆粉才香，我说汝城红辣椒炒豆腐干得放豆豉蒜头才够味；他说最近有个大爷来买假发，试了三顶才挑中最像原来头发的，“他说要戴去跳广场舞”；我说前段时间写稿，写个大爷康复出院，非要送面锦旗到医院，“金灿灿的，在墙上格外耀眼。”
　　……
　　剪到一半，我对着镜子眨眨眼。两鬓的白发全露出来，在灯光下倒不刺眼。想起那年某人收拾东西，临出门回头看我鬓角，说“你这白头发，比刚认识时‘丑’多了”。那时只当是气话，此刻镜中人与自己对视，竟看出几分坦然。
　　这些年在医院写稿子，见多了桌上日历被一天天划掉，见多了化验单上的加号变减号，早该明白有些颜色，遮不住，也不必遮。
　　二十多分钟很快过了。他收拾工具箱，剪刀梳子码得像列队的士兵。我递过去二十块，他把十块塞回我掌心：“说了是功夫钱，多了拿着不踏实。”手又在裤子上蹭了蹭，和上次一样。
　　上班路上经过隔离带，几个师傅正修剪植被，剪子咔嚓一声，断口渗出清亮汁液。旁边阿姨蹲在花坛边剪枯枝，念叨：“剪了才好，明年开得更旺。”
　　风过时，头发扫过耳后，忽然懂了曹某人说的“透气”。不是把旧的全薅掉，是让该露的露出来，该留的留下来——像病房换床单，旧褶皱里藏着新平整；像这头发，剪短了，倒像给日子松了松绑。
　　打印机沙沙吐着稿子，我又摸了摸头发。是短了，却轻得像含着风。电脑文档上“生老病死”四个字被灯光照得透亮，像镀了层温温的光，和发间那点凉丝丝的风，缠成一团舒服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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