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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清秋丽影 于 2025-1-14 21:39 编辑
酒鬼狗仔（小说） 文|李国球
湘南这片土地，很宽很广，大大小小的村落，嵌入在起起落落的丘陵角落，那年是四四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三年，日本鬼子到湘南来得晚，衡阳保卫战之后借道桂林，只是途经过路而已。此以，湘南人把四四年叫‘走日本’，那年，狗仔出生在这山边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村里人叫狗仔的外号“日本鬼子”，后来狗仔老爹总觉得这个叫法太渗人，根椐这边阿猫阿狗的叫法，给他叫了狗仔，讲健旺些，好养，倚墙伏地傍水也能养活长大。“狗仔”“日本鬼子”就是他的称呼了。
狗仔前半生没离开过方园二十里的家，他的名声在周边几十个村子，人人知晓。并不是他的名声好，却是名声坏透了，好吃懒做，小偷小摸，有时候蹲墙角偷人家小媳妇。有天他仍天没黑，躲进村子里一个好看的媳妇房间，扒在床下，谁知小媳妇男人在学校回家来，搂着婆娘弄出很大的动静，吓得狗仔在床下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的，半夜，一只七、八两大的老鼠子从黑暗中跑到床底下，钻到狗仔衣服里，狗仔天不怕地不怕的，偏偏怕老鼠和蛇，吓得大叫一声，快速从床下钻出来，开了门跑走，等小媳妇两公婆爬起来追到外面，连个影子都没得了，那晚，当老师的老公讲小媳妇养野汉子，藏在床下。小媳妇有口难辨，只是一个劲的哭。天不亮，小媳妇就跟老师老公住到乡里的学校去了。村子里有一股风：防盗防贼防狗仔。
我很小的时候，就晓得村里有个狗仔，总叫他狗仔满满。小的时候跟着他身后，讨几粒炒得香喷喷又黑墨墨的五月黄豆子，在嘴巴里嚼着痒痒的舌根，脆棒棒的回味无穷。狗仔口袋里总是有嚼不完的豆子，他总用那不好看的豆子逗着我们几个小孩子跟在他身边像尾巴似的，看我们几个人流着口水，不想上前了，他从袋兜兜里搜搜索索掏出一把豆豆来，像课文中读的‘孔乙己’样的说道：“一个人几粒豆，帮我揉揉背，一个人一把豆，帮我耍diaoba。”我们几个小孩子听他讲怪话了，会从田里擤来泥巴，做成空心炮状，甩到狗仔的背上、脸上。直到他一手提着玻璃瓶子装的米酒，捂一口，又一只手丟进嘴巴里一粒五月黄豆豆，笑哈哈跑远了。
狗仔喜欢喝酒，酒量不行，家酿的米烧酒七、八两，他就会眯着那有点三角形的小眼睛，脸上红的象花旦，嘴巴里胡言乱语了，看见村子里年轻女人：“给我做婆娘牤”。遇上村子里大点的嫂嫂们他就会动手动脚的喊：“蠢婆娘，我帮你生儿子。”总是要被胆子大点的嫂嫂揉揉搓搓着压在地下，打上几拳头，踢上几脚在他脸上印刷上鞋底影子；有的大嫂顺手从竹杠上晒着的女人内裤扯来，套在狗仔的头上，还讲拉泡尿淋湿他；甚至于脱下他皱巴巴的裤子，他没有内裤，嫂嫂们嘴翘翘的不以为然嘲讽他：“你那家伙象条蚯蚓样，还讲生儿子。打屁都不响。”吵吵闹闹中狗仔红的脸更燥，丢下一句：“我还没长大呢！”灰溜溜的跑掉。
狗仔有一口好嗓子，跟村子里老人学会唱嚎歌，那时这方农村没有什么好的娱乐项目，村里死了老人，唱几夜嚎歌，吹下唢呐，打着小鼓、锣，把老人送上山垒成坟头。每逢周边村子死了老人，不论远近，无论风雨，狗仔都会背着村子里的大牛皮鼓，登门作揖的唱上几夜，喝上一顿酒，赚几包烟，遇见大方点的主家，走时让他提上一大块猪肉。有次，村子里死了个老人，狗仔夜里又去唱嚎歌，我们一大帮小孩子也去听他唱，半夜饭的时候，狗仔喝得醉酗酗的，看到我们这帮孩子们在手肘着，昂着头听他唱。他就唱了：“梁上一块菜（肉），风吹两边摆，大人吃了来唱歌，小家仔吃了啃diao仔。”气得我们这帮子小孩，抓起桌子上的糖果瓜子丢了过去。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小孩交头接耳商量半天，在他回家的路上拌了一根箩索，狗仔摇摇晃晃，边走边用酒瓶往嘴里倒着酒，哼哼唧唧哇哇的小调走进了我们设好的拌绳边，我们赶紧把绳子拉起，狗仔头一仰，倒在路上，酒瓶啪啦在地上碎了，他脸上被酒瓶碎片拉伤，血顺着脸颊流进嘴巴里，他躺在地上，自言自语说：“莫灌我了，够了。这酒不对味，啷这大的腥味！”我们几个人忍不住，使劲用小手朦住嘴巴，看着狗仔的狼狈样，还是开心笑出来。
一会儿，狗仔猛地爬起来，一边向家的方向跑，一边大喊：“有鬼啊！我见鬼了。”
第二天，我们看见狗仔的门牙不见了。后来他唱的嚎歌走调了，舌头打卷似的横混不清的声音一转而过。但他还是执着的背着牛皮大鼓，腰里揣着个酒壶，唱着不着调的嚎歌，骂着小孩，调戏着女人的呷韵歌句。再大了一点，我也晓得唱几句，有时在村里的堂屋，俩人对着歌，调侃损着，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唱不过狗仔，他总唱我是黄毛小子想过河，长齐了三毛再来比。我是无所谓面子，反正我是个学着唱的。后来村子里一个唱嚎歌的老人把歌本给了我，每次唱得狗仔答不上腔来，狗仔只有用没了挡门牙管不住风的嘴巴，哼哼唧唧哇哇的过关，村子里堂上听歌的人笑他没用，被个小孩唱下了。气得他仗着酒劲掀飞了桌子，满以为他不会再唱了，谁知他第二天晚上又去了，急急的敲响了牛皮大鼓，唱响了开台歌：今夜敲起嚎鼓声，大家鼓起精气神，听我来把歌声起，唱唱老人这一生。
狗仔后来找了个婆娘，是另一个村子里的童养媳，婆娘原来配的男人嫌弃她比他大几岁，他又参加工作到城里了。婆娘家公婆当女嫁给了狗仔，婆娘肚子争气，帮狗仔生了两个女崽两个儿子。狗仔收了心，在生产队天天出工干活，只是没讨婆娘前，他很少做过田里的活计，父母走得早，一个人这里混一餐，那里搞一顿。狗仔虽然不晓得田里的犁田耙田，不晓得浸种下泥的。但他有他的活法，生产队男人们干田里活的时候，他就和队里的婆娘们挑牛栏粪到田里，累了他又挑巴着到田里扯杂草，潵牛栏肥均匀的铺垫在水面上，等其他的男人犁田耙田。插秧苗他又选择从秧坵里挑秧到插的田头，割禾了他又选抱禾堆到打稻机上，或者是挑担送谷到晒谷坪上。生产队丰收了，大家打平伙聚餐，狗仔最积极，sha猪斩羊，捉鸭追鸡的，烧火做饭，切菜炒菜的，他最喜欢给人家倒酒，总是先将自己那旧得再旧的酒壶灌得满满当当的。
狗仔爱喝酒，早上，中午，晚上都要有酒，多少要唔一口，没有一盅盅酒，他会眯着三角眼，望着房梁，望着饭碗，一口饭吃不下，有了酒他喝上半斤八两，又不吃饭了，在村里，大家都叫他酒鬼狗仔。狗仔喜欢吃血鸭的鸭老壳鸭屁股，有次队里在大岭脚下的石头山烧石灰，队里老人讲烧石灰要sha鸡sha鸭要血气敬石灰窑。那天，队里sha了鸡也sha了鸭，队里其他的男人知道抢不过狗仔，虽然狗仔做事偷奸耍滑，但赚面子的事情还是很潦便灵巧的。队里人都商量好，先把鸭脑壳、鸭屁股不下锅，等到放血的时候，把鸭脑壳鸭屁股放进铁锅翻几下，把血拌好。“喝酒啰！吃血鸭啰！”狗仔跑得快，到了灶台边，用手抓起锅里冒着热气的鸭老壳、鸭屁股放到碗里，蹲到旁边，就着早灌满酒的瓶子，对着嘴喝起来了，有精有味啃着鸭脑壳鸭屁股。
“狗仔，鸭脑壳鸭屁股好吃吗！”生产队队长问他。
“好吃好吃！今天这个鸭脑壳鸭屁股吃起来有点脆棒脆棒的，骚气大了一些。”
全生产队的男人们听了，笑得嘴都合不拢，直不起腰来，连说肚子疼。
生产队时候大家过得很苦，但仍然其乐融融。狗仔家里也是过得很穷，但他从未苦了几个小孩和婆娘，时不时的搞只鸡、或者到外村田野里捉偷几只鸭、或者到乡里食品站赊账搞块肉，假如乡食品站不赊给他，他就用他的口头禅：“三讨不如一偷。”总之，狗仔家里总是有肉有饭吃，有时青黄不接家里没粮了，他就用家里的竹箕抱着，在村子里东一家进西一家去的借，全村人全借遍了，就是没有还过。反正他脸皮厚，嘴贱，借了又借。后借不到了，他去偷了几家生产队的种子粮。村里的治保主任狠了狠心，将生产队打谷用的方桶翻过来，凑成台子开他的斗争会。狗仔抬着头，笑嘻嘻地对村子里人说：“我叫狗仔，家里缺粮了，几个人饿肚子，我偷了生产队的种子，你们莫学我样，我改正。”后来，狗仔还是偷，不但仓库里的贮备粮，还把田里刚熟的稻穗割回来，地头的红薯，高粱，豆子。用狗仔的话说：“我要养活我这家人。”
狗仔每次搞回来好吃的东西，做好后，他挟着塞在婆娘碗里、儿女碗里。“你们多吃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吃捧着睡。”他仍然爱好着捂几口酒，嚼着炒香的下酒菜，豆豆，豌豆，或花生米。总是眯着三角形的眼睛，看着婆娘与小孩有味地吃饱饭，他才慢呑吞噬着酒的辛辣味。
狗仔有一段时间没有烟抽了，他的烟隐挺大，那个时候他总是抽一角钱一包的‘跃进’牌香烟，有时荷包里多俩个钱，他就抽两角伍的‘湘妃竹’牌烟，他从来不抽土旱烟卷起的喇叭烟，讲土味浓，冲劲大。狗仔实在烟瘾过不了，就仍婆娘不在家，将婆娘晒得燥燥的，藏在坛子里做种的豆子倒进塑料袋子，将坛子里塞满乱草，在草上表面洒了一层豆子。他将豆子背着买给了乡上做豆腐的，拿着一条跃进牌香烟，提着一方肉，两瓶酒回了家，那天一家人有滋有味的吃着肉。
到了春分时，狗仔婆娘发现种豆不见，不声不响的sha了家中一只老母鸡，炖得烂烂的，装了壶酒，叫了声：“老狗日的，喝酒。”那天，狗仔喝醉了，梦里梦中被一阵痛楚醒了，见自己被绳子五花大绑在床头上，老婆娘手里抚摸着一条老茶树小木棍，眼睛里含着泪水，盯着狗仔。
“我的种豆呢”老茶树小木棍对着狗仔腿骨上的罗仔骨头边，刚才被木棍敲在这里，又麻又痛。
“我卖了买肉和酒了。”狗仔不敢提买烟，老婆娘天天要他戒烟。
“哎呀！莫敲了。婆娘，我错了！”婆娘两棍子敲在罗仔骨头上，痛得狗仔出了眼泪。
“下回敢不敢了？”
“不敢。下次改正。”
老婆娘解开了狗仔的绳索，狗仔马上跳下床，脚还是痛，差点一个踉跄跌倒地上，他忙忙的夺门而出，一边逃一边说：“你个老婆娘，sha夫了。谁给你胆，下回老子把你个蠢婆娘也卖了。”
狗仔老婆娘追出门，没有看见狗仔影子。她知道，老公出去搞豆种去了。
狗仔大儿子从江西带了个女人回来了，狗仔当爷爷了，这时候，农村的田亩下户了，狗仔家分了五亩田，狗仔的懒性又上头，天天逗着小孙子玩，用小木棍挑动小孙子的小鸡鸡，告诉小孙子说：“这是做种的。”老婆娘叫狗仔下田插秧，狗仔说我管孙仔。
天上的太阳毒到人们身上，汗水一滴又一滴往田里掉，狗仔戴着一顶麦草帽手里拿着渔鼓筒，后面跟着小孙子，顶着白色的毡子帽，左手提着一面锣，右手握着小竹片，一颤一颤地跟着。狗仔来到婆娘、媳妇插秧的田埂上，敲响了渔鼓：“渔鼓咚咚响，我家的老婆娘，带着江西婆，躬着腰，翘起屁股，掉起奶…”狗仔没唱完，一把泥巴湿里糊里扑在脸上，迷糊了眼睛，狗仔用衣袖擦了擦脸角，也顾不得衣袖上的泥巴，忙对着来不及敲响锣的小孙子。“快跑。母老虎出山了！”
“你个老狗日的莫跑！我要你在田里来个老牛滚凹。”
那天晚上，不知道儿媳妇跟儿子说了些什么，狗仔和儿子打了一架，江西婆子骂狗仔老流氓。
第二天蒙蒙亮，狗仔托着帆布包，离开了这个家，到远方的一个城市拾荒，时不时的来点顺手牵羊的捞点废品。在七十岁那年，两个儿子被村子里的人骂多了，找到了在外面拾荒赚了钱的狗仔。狗仔回到村子里，有的熟人看不见了，他的老婆娘也走了，走的时候还在惦记着狗仔。骂着儿子女儿不孝心，忘恩负义。
“你们爸，一辈子虽然没大福大贵，虽然名声不太好！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一口口省下来，让你们吃饱，长大。你们倒好，不管他了。这么大年纪，还在外面苦。不晓得啷个样了。”
狗仔后来才从村里人嘴巴里知道，老婆娘走的时候眼都没闲上。狗仔将这些年捡破烂赚的钱分给了两个儿子，让他们把房子建得远一点。他要守着老屋子，每每他弄点好吃的，狗仔半天望着老婆娘的像片，用筷子挟着将摆在老婆娘那方的碗里，满满的。
“老婆娘，多吃点。这一辈子跟我受苦了。下辈子，我戒酒戒烟，还跟你过。你做男人，我做女人，还你。”
等了几年，狗仔走了。笑哈哈的神态，我回来村上，看见狗仔满满围着黑绸缎遗像满口缺了门牙的嘴，张着合不拢，那双三角形的眼睛，仿佛在盯着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晚上，我挥动手臂，小木棍落在牛皮鼓上，咚咚的响声充满了老屋的房梁、从房顶有着缝隙里穿过，围绕在灵前摆的狗仔遗像上。
我唱着久远的嚎歌：“鼓声咚咚响，我的嚎歌把你唱，老人这一辈子，平凡苦难…”我实在唱不了人的这辈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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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4 18: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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