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花盛景
文/岸柳
暮色像一滴落入清水的淡墨,缓缓地在天边晕染开来。洋湖的水成了一匹深灰色的绸子,将天光云影,连同那初上的华灯,都软软地拥在怀里。岸上,那些蚌壳精、鱼龙之类的彩灯,早已亮了起来,红的,绿的,黄的,一串串,一簇簇,倒映在水底,便成了摇摇曳曳的、破碎而迷离的光影。这光景是好看的,却也是习见的,是那种属于人间的、温软的繁华。
人们游赏灯会,特为等待那一场火。
渐渐地围拢,密密匝匝的人群,都朝着水中那座临时架设的高台。台面空着,只有三个看起来废旧的炉子,黑黝黝地蹲在那里。空气里,先前那点心不在焉的闲适,不知不觉地被一种焦灼的期待挤走了。孩子们不再喧闹,大人们也压低了交谈的声音,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那一片虚空。
忽然间,一声钝重的的号子,撕裂了这片沉寂。三个表演的汉子,在暮色与灯光的交界处,像从远古走来的力士。他们围着那炉子,开始了自己的功课。风箱被拉动了,发出沉重的、哮喘般的呼吸。炉火的微光,从炉膛的缝隙里透出来,一闪一闪,映着他们沉默而专注的脸。那火,像是在积蓄着什么,隐忍着什么。
铁水熔好了,静静地盛在小小的坩埚里,望去只是一汪暗红,温温吞吞的,并无甚骇人之处。只见那汉子上前,用特制的勺子,舀起一勺。那动作,恭敬而沉稳,不像在舀什么滚烫的危险物,倒像在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他走到台边,面对着那片广阔的、幽暗的水域。
就在那一刹,他猛地将勺子向上一扬,另一只手执着的板子,迎着下坠的铁流,奋力一击——“啪!”声音并不响亮,是那种清脆的、短促的爆裂声。可随之而来的景象,却让人们的呼吸霎时停住了。
一篷无比灿烂、辉煌的金色,蓦地在那幽暗的背景下炸开!那不是花,却又比任何所见过的花,都要绚烂、狂放。千万点灼热的铁滴,仿佛是从禁锢了千年的黑暗中挣脱出来的精灵,带着一声欢快的、几乎是痛苦的嘶鸣,猛地冲向夜的胸膛。它们飞旋着,迸射着,恣意地、不计后果地怒放着。那一瞬间的爆发,是沉默的,却又仿佛有着撼人心魄的巨响。仿佛能听见,每一滴铁水都在用生命嘶喊着,将自己的身体,撕裂成最壮丽的碎片。
它们向上升腾,像一株瞬息长成的火树,撑开了巨大的、华美的树冠;又猛地向下坠落,像一场逆向飞升的、金色的暴雨。不,不是雨,雨太轻柔了。这是一场火的流星雨,一场光的火山喷发!那炽热的星子,拖着短短的、耀眼的尾光,簌簌地跌进下方等待着的、幽暗的水里。
于是,最奇妙的景象发生了。那水的冰冷,与铁的炽烈,骤然相接。没有“刺啦”的声响,只有一种更深的寂静。铁花在水面上并不立刻熄灭,反而像是被这冷冽一激,迸发出最后、也是最决绝的光华,猛地又弹跳起来,散作更细碎、更繁密的金色光沫,然后,才恋恋不舍地、一粒一粒地,黯了下去,沉入无边的黑暗。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微弱的、颤动的涟漪,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白色的烟霭。
一勺尽了,又一勺扬起。空中,是流星疾雨;水里,是浮光跃金。天上与水中,两场盛大而虚幻的花事,交相辉映。那光是如此的烫,如此的烈,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睛;而那水,又是如此的凉,如此的静,默默地将一切热烈拥入虚无的怀抱。这生与死、炽热与冰冷、创造与湮灭,竟在这短短的刹那间,完成了壮美的交接。当最后一勺铁水,在空中散尽,最后一点金芒,在水中湮灭。高台重归于黑暗,那三位汉子的身影,也默默地隐入,不见了。四下里,是更深沉的静。人们仿佛才从那场幻梦中醒来,低声地赞叹,走动。
冷静一想,这光与暗的盛宴, 这“打铁花”的表演,实是那些沉默的汉子们,用筋骨与气力,从最粗砺、最笨重的铁石里,逼出来的最短暂、最奢侈的梦。他们将这梦,慷慨地洒向黑夜,洒向寒水,给看客们演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幻术。那漫天飞舞的,不是铁,是心火,是精魂。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微涩的气息,像是那壮丽花事留下的倔强的余韵。满湖的彩灯,依旧温顺地亮着,将水面染得五彩斑斓。我们向着来路走去。来时的闲适心情,变成了心里满满的,又空空的,像是被那场火雨洗劫过一般。只记得那光,那热,那冰冷的水,和那倏然而逝的、决绝的美。 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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