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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那么一盏灯,照亮被遗忘的角落。 一、熄灭的灯 城市的午夜,仿佛被施了魔法,白天的喧嚣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一切都陷入沉睡,除了偶尔在马路上一掠而过的车辆。 陈默驾驶着一辆二手白色埃安S,正在开往回家的路上,车上淡淡的皮革清洁剂味混合着空调滤网中透出的微微霉味,车窗半开,初冬的冷空气将他渐渐上涌的困意吹散,车上并没有其他乘客,他点了一根烟,烟雾顺着车窗融进了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他是一名网约车司机。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时刻提醒着他迈过了42岁的年纪。十四个小时的方向盘握下来,手指关节有点发僵,关掉中控台手机架上的两个手机的司机端,手机端里的订单提示音被掐断,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此时的他,疲乏、困顿,几个小时前在路边小摊上吃的清汤面在胃中已经所剩无几,肠胃在此刻仿佛抗议般发出饥饿的信号。 陈默将车熄火停在一幢灰白六层小楼跟前,像一艘船泊进了夜的港湾。这是一个80年代的老式小区,没有电梯。陈默已经在这住了半年。凭他现在网约车司机的收入,这已经是他所能承受的比较好的住所了。“总比露宿街头强。”他曾经自嘲地对自己说道。 这楼有点年头了,墙面下半部刷着绿色的油漆,经过时光的侵蚀,绿漆脱落,露出内里泛着牙黄的墙灰,总共6层,陈默住在5楼1单元。没有电梯,昏暗的楼道即使在白天,也需要楼道里的灯照明才能看的清脚下的台阶。 楼道的灯是声控灯,只是年久失修,灯时好时坏,失灵是常有的事。陈默还记得第一次走在楼道里,试着发出各种声响,咳嗽、拍手或者剁脚,灯毫无反应。正当他打算摸黑上楼的时候,楼上不知哪户人家的门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巨响——“啪!”灯亮了。 陈默摇了摇头,驱散着越来越浓的睡意,推开单元门,这么晚了,迎接他的还是熟悉的黑暗,还是不要打扰邻居的休息才好,他望着漆黑的楼道,掏出手机,靠屏幕微弱的光照着脚下边缘被磨得圆润反光的台阶,摸着油腻脏污的扶手一步一步往上爬。 正当陈默爬到四楼拐角,扶着墙喘口气的功夫,四楼的邻居听到楼道脚步声,哗的一下打开门,门里温暖的黄色灯光,一下子冲出因潮湿膨胀而难以严合的木门框,顺便穿过铁质防盗门,将门上粘贴的“福”字浸染成艳红的暖粉色。黑暗的楼道,因这灯光,一下子亮堂了起来。陈默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用手遮着脸,眼睛眯缝起来。 门里的女人看到来的是陈默,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还以为是我家那个回来了。”言罢,也不急于关上房门,而是对着陈默挥挥手,意思是让他就着灯光继续向上走。 陈默向她略微点头表示感谢,爬完余下的台阶,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转身掩上门的时候,还听到楼下女人打电话的声音:“喂死鬼,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回家?再不回来别回来了……”楼下关门的声音切断了后面的通话声。 陈默躺回床上的时候,耳朵里依稀还会传来这幢老楼带来的各种声响:深夜马桶的冲水声,走动挪桌椅的声音,还有不知哪家的咳嗽声……他枕着各种声响慢慢地进入梦乡。 二、灯下人影 早上五点的天光,如鱼肚翻出水面的白,楼里渐渐苏醒,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6楼的林阿婆拄着拐,一步一挪地下楼扔垃圾,拐仗戳着地,发出重重的声响,惹得声控灯,熄了又亮。 声响惊动了三楼的李正明,他是一名顺丰快递小哥,正收拾准备出门的他,听到楼道里的动静,干脆提前在楼道里制造声响,让灯持续亮着,方便林阿婆下楼。邻居们曾经想过要帮林阿婆扔垃圾,但林阿婆婉拒了大家的热心,她说她一个人住在6楼,子女都在国外,她太孤单了,所以每天就想着下楼走走,哪怕只是扔个垃圾。有细心的邻居发现,林阿婆的垃圾袋中有时候只是几团纸巾。慢慢地,邻居们听到拐仗戳地的声响就知道林阿婆下楼来了,有的会提前打开房门照亮一段台阶,有的会提前下楼,弄出声响打开声控灯…… 陈默是一名网约车司机,42岁的年纪,让他处于一个尴尬的年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让他不得不在早上六点的时候,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床进入工作状态。每天十多小时的出车,让他可以获得二三百元的收入,勉强维持着他在这幢楼里的日常开销。他咬着冰箱里昨日剩下两片白馒头,带上外套就出门。合上门的声响,将声控灯点亮,路过四楼拐角的时候,正遇到昨晚四楼住户王雅丽正拉扯着孩子,嘴里不停催促着:“快点快点,上学要迟到了。” 陈默摇了摇头,步伐不停向楼下走去,这幢楼虽然老旧,但是每扇门的后面,都是鲜活的人间烟火。或喜或悲,每个人每天都在属于他们的剧本里沉浮,没有人能例外。 三、光的语言 因这声控灯的时灵时不灵,陈默不是没找过物业。但是那个年过五十,肥胖肚子卡在椅子扶手里的物业刘经理,剔着刚吃完鸡腿的牙对着他说道:“这个灯呢,不是没给你们修,这不是管路老化,天气又潮湿嘛?一潮湿,就经常短路,我也没办法啊。”“什么?换灯?那费用谁出?就你们交的这几个物业费?我买几卷电线都不够,还整个换掉?这钱你掏?”几个回合下来,陈默沉默了。 有天三楼的李正明看到回家的陈默时,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说道:“陈大哥,其实,这灯换不了,是因为楼里有人反对。” 李正明抬起头,将下巴往天空指了指:“住最高的那户,不同意。” 陈默一脸错愕:“林阿婆?为什么?她不是住的最高,按理,她是最不方便的一个。” 李正明摇摇头说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也跟物业提过好几次修灯或者换灯,费用哪怕每家平摊都行,但是林奶奶就是不同意。” 陈默想了一下问道:“林阿婆平时就一个人住?她还有什么亲人吗?” 李正明叹了口气说道:“多年前林奶奶的老伴就去世了,他们的子女在国外定居了,林奶奶就一个人住在这,看着身体还挺硬朗的,看不出来吧?她都80了。” 陈默看着漆黑的楼道,再抬头看着六楼的窗户,想起了每天早晨林阿婆一步一步的下偻扔垃圾,他拍了拍李正明的肩,再也无话。 陈默每天晚上很晚才能入睡,几乎每天早上被林阿婆“笃、笃……”的声响吵醒,他心里很窝火,但是一个80岁的老人家,每次看到他就亲切的问候“小陈回来啦”“小陈上班啦”“小陈外面下雨了没?”……又让陈默无法去跟林阿婆多计较,只能将纸巾团一团,塞进两耳中。时间久了,陈默发现,林阿婆与每一位邻居都相处的很愉快,她很热心。每天林阿婆扔完垃圾,都会踱到附近的菜场买些新鲜的菜,然后就坐在楼下草坪的凉亭中晒太阳。凉亭正对着单元楼的大门,楼里邻居进进出出林阿婆都能看到并且亲切的打招呼。 “雅丽啊,早啊,别骂孩子了,路上慢点。” “小王,今天有我家的快递吗?要是有,直接给我,我自己拿上去就行。” “小陈啊,这么早就出车了啊?” …… 陈默还发现,晚上大家陆陆续续回家的时候,六楼的房门经常会敞开着,屋里的灯光从楼道中间的缝隙间洒下,光亮虽然并不多,但是在黑暗中也能让人隐约看到脚下的台阶,有时人们为了唤醒声控灯而发出的拍手声、跺脚声、咳嗽声时,六楼的林阿婆会用拐杖重重地戳下楼板,发出的声响震亮声控灯。 四、被点亮的光 刚搬进楼的陈默,对楼里的各种噪音表示烦燥,听了一天手机提示音的他,回到家里,只想着安静以及无人打扰。 林阿婆就住他楼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楼上的动静,听的格外清晰。林阿婆腿脚不太利索,走路的时候,拖鞋贴着地板摩擦,频率很慢,脚后跟会在地板顿上一顿,然后继续拖行,有时候,会借助椅子来前行,椅子拖动的沉重吱呀声,会挤进塞满纸巾的耳道,惊醒沉睡的陈默。 陈默并没有因为这些去找林阿婆,他反而会很耐心的在黑暗中关注楼上的一举一动,同样是独居在这一间间隔断中,陈默有时会想自己老了是不是跟林阿婆一样,半夜醒来,从卧房一步一步挪到厕所,冲水,洗手,再一步一步挪到客厅,挪到厨房,只为给自己倒一杯水,润润因咳嗽而发痒的嗓子眼,随即看一眼窗外,在变幻莫测的云层中找寻月亮与星辰,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一眼熟悉的街道。在钟表的滴答声中,一步一步挪回卧室,让尚有余温的床被隔绝冰冷的空气。 陈默想着想着,睡意渐渐占了上风,眼皮逐渐沉重,忽然听到楼上一声沉闷的声响“哐,当啷……”陈默心想:林阿婆这是打翻了茶杯吧?再细听,又安静了下来,楼上与左右邻居,包括陈默,都在安静中睡去。 这一觉,睡的很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闹铃响。 陈默和往常一样收拾妥当,咬着冰箱里的冷馒头下楼准备出车,才走到车跟前,突然听到李正明在唤他:“陈大哥!” 陈默转头,看到李正明疾步追上他,低声说道:“陈大哥,你先别忙走,你有没有感到不对劲?” 陈默一头雾水:“哪里不对劲?” 李正明抬手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凉亭“你看!” 陈默揉了揉没睡好而隐隐发胀的脑袋说道:“有事快说,我还要出车赚今天的伙食费呢。” 李正明睁圆了眼睛说道:“林奶奶没下楼!今天天气不错,出太阳,林奶奶却没在凉亭坐着,你不觉得奇怪吗?”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昨晚半夜时分,楼上那“哐当啷”的动静,再看向六楼的窗户,黑洞洞的仿佛一个吞噬林阿婆的洞口,他转身锁好车,拉着李正明就往楼上跑,“快,上去看看。” 天气晴好的凉亭下,却没有林阿婆的身影,这事情的确不太对劲。 两个da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林阿婆门前,李正明心急,把门敲的嘭嘭响,嘴里还叫道:“林奶奶,你在家吗?林奶奶!” 然而,并没有人应门。门内一片安静。 李正明正要继续敲第二轮的门时,两个人隔着门好像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呻吟声。 “不好,林奶奶在家!”两个相视一眼,李正明在林阿婆门口四处翻找,“备用钥匙呢?” 陈默想了一下,对李正明说道:“小李,你在这守着打120,我去找物业帮忙。”说罢飞身下楼,顺手取消了手机上发来的几个订单。 物业刘经理,一听说林阿婆在家好像出了意外,马上翻箱倒柜,嘴上不停:“林阿婆的子女都在国外,那时放了一把备用钥匙在我们这,我找找,我记得放在这个抽屉的……” 好一通翻找,找到钥匙的刘经理,跟在陈默后面急吼吼的就往楼上赶去。 三人合力,打开了林阿婆家的门,发现老人倒在客厅与卧室的通道间,意识模糊。李正明已经联系了120,把老人的情况和地址清晰的报给对方,陈默查看了环境,对刘经理说道:“这里老小区,车子开进来困难,这是六楼,担架不一定上的来。我们要想办法准备搬运。” 李正明二话不说,弯下腰背起阿婆,陈默在一边小心搀扶,刘经理走到楼梯口,跺几下脚,声控灯好死不死没亮起来,整个楼道黑漆一片。 陈默见状,朝楼下大喊:“林阿婆晕倒了,大家帮忙借点光,我们送她下楼!” 刘经理举着手机在前面照明,李正明背着林阿婆紧跟其后,陈默在后面小心扶着,一行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突然,四楼拐角一扇门“吱呀”开了,暖黄的光溢出来,是王雅丽送完孩子回家,衣服都没来的及换,就从家里拿了一个强光手电筒跑上来帮忙照明。三楼、二楼……邻居们的门一扇接一扇打开,甚至还有邻居点亮了蜡烛……一道道原本被小小隔间分割的光,此刻从敞开的门里流淌,在黑暗逼仄的楼梯间交汇、叠加,拼凑成一条连续又温暖的光带,从六楼蜿蜒而下,直通楼外,迎向阳光。 陈默一行踏着这光之阶梯,脚步和呼吸变得沉稳许多,抬眼望去,每一扇门后的光芒中都站着一个模糊而关切的身影。此时没有人说话,只有关切的眼神和匆忙的脚步声。 林阿婆被送上救护车,陈默开上车跟在其后,李正明陪同,刘经理也跟了上来:“多个人好照应”。车上,三个男人沉默不语,窗外城市街景飞逝而过,将光与影交织成耀眼的生命线。 五、新生与旧约 在医院轮流守了一夜,林阿婆因为血压高引起的眩晕,半夜起来上厕所喝水的时候,不慎晕迷跌倒,还好发现抢救的及时,林阿婆并无生命危险。在海外的子女才跟刘经理通完电话,马上就汇了一笔汇款,不仅还上了物业垫付的医疗费,还拜托刘经理将林阿婆送进了高档单人病房。 等稍微空闲,三个男人站在病房外门口,看着房间里挂着点滴的林阿婆,刘经理首先开口说道:“你们俩先回去吧,我给林阿婆请了一个全天24小时护工,负责照看阿婆,另外,她子女也给我电话里说,过不了多久,他们会回来一趟。” 李正明点点头说道:“那我先走了,不然活都积压在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们再叫我。” 陈默也准备转身离开时,不想刘经理一把拉住了他。 “那个陈师傅,林阿婆的家属让我向你表达谢意,他还表示愿意出资把楼道的灯全给换了。正好你在,我就先征求一下你的意思,要是你同意,那余下的业主,我再一个个询问去。” 陈默听罢,点头说道:“这个破灯,早该换了。我没意见。” 陈默说完沉默了,他回想起林阿婆每天拎着装了几片纸巾下楼,边走边戳地板,在楼下凉亭与每个邻居热情打招呼。他的心里,如同堵着一团棉花,闷闷的,沉沉的。 林阿婆的儿子,没过多久就飞越大半个地球,来到这幢破旧的小楼,西装革履,手腕上的金表低调中显得奢华。他给楼里每户邻居都送上了伴手礼,感谢邻居平时对林阿婆的热心照料,给李正明和陈默两家,各送了五千元礼金红包。更是跑到物业刘经理那,献上了一面锦旗,两人亲切握手合影。 随后,一队工程队就入驻老楼,排线、拆旧、打孔,新装的灯有个新鲜的名字:触摸感应灯。楼道里隔些距离,就装了一个触摸开关,就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触摸面板上都有一个红色光点,提示你按这里。人还没走到灯前,灯就提前亮了起来,整个楼道如同沐浴在下午三点的阳光中,这么亮,连蚊子都少了不少。 林阿婆养病的那段时间,楼里安静了不少。没了往常的拍手声、跺脚声、咳嗽声,大家仿佛约好了一样开关门的声音都变的温和了起来。 陈默在某个下班回家的夜晚,依旧在四楼拐角遇到在楼道等人的王雅丽,王雅丽看到是他,点头招呼正要进门,突然转身问陈默道:“六楼林阿婆的事,你晓得伐?” 陈默摇头。 王雅丽凑近小声说道:“林阿婆儿子要接她出国,她不同意。” 陈默挑了一下眉,脚步不停向家走去,“是嘛。” 王雅丽见陈默并没有想聊下去的意思,撇了一下嘴说道:“儿子带她出去享福,老太也不知道咋想的,就呆在这老破小里,图啥哟。” 说罢往楼道下瞅一眼,愤愤的转身回屋,门“嘭”的一声响,楼道里亮如白昼。 陈默躺在床上的时候,仔细听着楼上的动静,这些天林阿婆卧床休养,都是她儿子忙进忙出,此时估计都睡下了,没什么动静。 一夜好睡。 第二天醒来出车的时候,陈默意外地发现门口塞进了一张红纸手写的便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邻居: 展信好。我是六楼住户林素云的儿子。感谢一直以来你们对我母亲的照料,身为子女,我想带她到我工作生活的地方去照顾,但是我母亲拒绝了,她以叶落归根为由,不想离开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也不想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思虑再三,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只是有个不请之请,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往后的日子,还是要麻烦大家照顾一下她。而我也考虑尽快把手上的事情作个了结后回国。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请一定要联系我,这是我的电话:12345678999。 刘愚拜上。 原来林阿婆的儿子叫刘愚啊,陈默将纸条往口袋一塞拉开房门走下楼,正巧看到三楼的李正明手里捏着红纸在喃喃自语。两人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种默契,以及承诺。 结声 陈默结束一天的营业,回家在新灯自动亮起的光芒中站定,对着安静的楼道轻咳一声,随即清晰而温暖的喊道:“我回来了!” 六楼的门应声打开,灯光和人影同时涌出:“是小陈回来啦,要不要上来坐坐?” 四楼的王雅丽笑着探出头说道:“我这有刚洗的葡萄,等我拿上来一起吃。” 大家拾阶而上,新灯随着大家的脚步规律的亮灭。陈默的心里,也有一样东西被照亮着、温暖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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