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岸边人｜铁骨红韵

东湖岸边人

【编者按】​ 冬日的武汉，水杉以一场盛大的“红”席卷人心。作者从东湖岸边人的惊鸿一瞥，牵出涨渡湖的共生秘境、落雁岛的时光年轮、校园里的生长信诺，最终回溯至水杉穿越亿年的物种史诗与城市“苦难辉煌”的精神共鸣。这抹红，是生态的诗、时光的笔，更是武汉人内化于骨的坚韧图腾——它静默，却磅礴；历经风霜，而愈发沉着。本文以草木观照城与人，在红韵与铁骨、自然与人文的深邃交响中，完成了一次对城市魂魄的深情礼赞。

铁骨红韵
东湖岸边人

日光如一块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古玉，暖融融地覆下来，贴着皮肤，也贴着眼前这片豁然开朗的水域。大雪节后的第三天上午，在武汉植物园的水生生态区，我们几个鬓边染霜的本地人，脚步不约而同地收住了——魂魄，是被岸线上那片杉林轻轻摄了去的。

那是怎样的一种红啊！一排排水杉临水而立，羽状的叶序整肃如经卷，却又在静穆中透出燃烧般的仪式感。它们不似枫林那般热烈恣意，倒像从远古晨光里走来的缄默哲人，将亿万年的风霜故事都敛进一圈圈年轮。这红，是内敛的、克制的。调子里掺着赭石的沉郁、青铜锈迹的古意，仿佛经了秋风一遍遍的砥砺，又将暖阳一口口含在叶脉间，才最终沉淀出这带着大地体温的色泽。细看时，叶缘还残存着不肯褪尽的苍绿，像是青春倔强的余响；叶心却已被深红与锈褐浸透，织成一匹垂天的雍容锦缎，安然铺展到琉璃似的水面。水极静，静成一块沁凉的深碧古玉，稳稳托着这一片红色的安宁梦境。树影纤毫毕现地沉在水底，红得更幽邃，恍如时光精心封存的记忆。没有风，连芦苇也敛着声息。偶有一尾银鳞跃闪，或白鹭翅尖低低掠过，水底的梦便柔柔一荡，漾开极细密的涟漪。红影随之碎散、摇曳，化作满池迷离跳荡的光斑，俄顷又静静聚拢，复归那庄严的完整。站在这红与碧交织的沉静里，心头那些芜杂纷扰，竟像被无边澄澈滤过一般，渐渐落定，空阔如洗。

我们沿石阶缓行。老徐，腰板挺着几十年公安生涯刻下的风纪，此刻却微微眯眼，任疏漏的阳光在他鬓角的白霜上跃动。他伸出手，虎口虚虚圈住一棵水杉的树干——粗糙的树皮蹭着掌心，那触感像与久别战友无言握手。“这树皮，”他喃喃，“扎实。”程总夫人举着手机，声气轻得像怕惊飞了羽叶间的光：“快看这倒影，比真树还灵！”话音刚落，苇丛里“扑棱棱”飞出一只灰鹊，翅尖扫过水面，径直投向那红云深处。我妻静立在一棵最挺拔的树下，教了一辈子英文的她，此刻用最绵软的武汉乡音对徐嫂和我说：“这颜色，像极了咱们武汉人——冻得狠也撑得住，热得X也扛得起。”

话音落下，四周复归于静，那句话却在我心头荡开波纹。凝视着无边红韵，我蓦然惊觉：这红，何尝只在这一隅？它早已渗进这座城的骨血，成为一卷无字却磅礴的地方志。

这红，是生态的诗行。它分明也漾在新洲涨渡湖的柔波里。那里，两万四千株水杉直接从汤汤湖水中挺拔而起，舟行其间，头顶是赭红交织的穹窿，身旁是水淋淋的树干。那红像浸饱了湖水的呼吸，随着光影脉动，裹着人坠入一个透明的摇晃梦境。水下的根虬结盘绕，其间竟栖着濒危的中国淡水蛏——于是，这红色里，便又无声糅进了一重生命的厚重与神秘。红，在此处是庇护，是共生。

这红，是时光的笔迹。它也在东湖落雁岛那片上世纪五十年代种下的杉林里。如今，那里成了鸬鹚眷恋的故园。鸟粪染白的枝干，衬着经霜的红叶，远望竟如北地雾凇凝霜。听说，熊家三代人接力补种的身影，早已与杉林的年轮生长在一起。秋意最深时，水杉的色彩从树梢开始，由绿转黄，再浸橙红，一层层向下晕染，沉稳而有序，宛若天地以林木为笔，在楚天之间徐徐铺展一幅素净长卷。落叶在地上积得厚了，踩上去是“沙沙”的轻响，像是大地与树木年间秘而不宣的私语。

这红，是生长的信诺。它更生长在武汉人的寻常生活与共同记忆里。去年初冬，在晒湖中学督导时，操场边那排水杉就给过我同样的震撼。它们站在教学楼的影子和球场的喧哗之间，依旧挺直身子，在晴空下举着一树温暖昂扬的红。学校以校树“水杉”为核心意象，延伸出“向下生根、向上生长”的筋骨。那水杉映在孩子们的窗前，伴着晨读的《少年中国说》与放学铃响，一年年抽枝、长叶、染红，把参天立地的梦，悄悄种进年轮初生的纹理。

这红，更是一部“苦难辉煌”史的封面，一种穿越时间而来的生命宣言。

水杉，曾与恐龙同行，呼吸过侏罗纪的空气；却在第四纪冰川的凛冽中，蜷缩于鄂西一隅，倔强存下一脉星火，成为穿越亿年光阴的“活化石”。1941年，当它在利川谋道镇被重新发现时，举世惊动，恍如见证恐龙复活。这多像它所扎根的武汉：承接过盘龙城上古的炊烟，聆听过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历经首义烽火的洗礼；顺境时，华盖亭亭，舒展“九省通衢”的坦荡胸怀；逆境时，便褪尽华服，裸出铮铮铁骨，将根更深扎进脚下泥土。

想起那个凛冽的冬春之交，街道空寂，江涛沉默。可就在这片静默之下，无数武汉人挺直了水杉般的脊梁。“把疫情闷死在自己怀里”的决绝，与水杉落尽红叶、以赤裸枝干直面风雪的姿态，如出一辙。那些日子，小区里的水杉一定在默默凝望：凝望逆行者白色的背影，聆听凌晨消毒车碾过路面的轻响。然后，在某个清晨，当江风捎来一丝暖意，它便第一时间在铁灰色枝头，抽出针尖般细小的嫩绿新芽——那是城市不屈的脉搏，是生命写给春天最早的绿色信笺。

而今，那棵被尊为“天下第一杉”的六百岁老者，子孙已绿遍全球八十余国。而在武汉，早在1984年，水杉便被定为市树。这份来自远古的坚韧，从此深深刻进这座城的肌理，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里的精神图腾——不事张扬，却自有分量；历经劫波，反而愈发挺拔。

日头已高，光线给杉叶的红镀上一层暖融金边，水中的倒影浓得化不开，仿佛下一刻就要融进那汪碧玉。是该走了。老徐最后拍了拍树干，动作轻柔如拍打老战友的肩头。程总夫妇商量着，要去青龙山绿道再赏一片杉林。我和妻子挽着手，转身前最后回望。徐嫂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改天，带小孙子来看看这杉叶红。”

这初冬的杉红，从来不只是目遇之景。它是古植物学家胡先骕笔下“历劫巍然”的生命史诗，是涨渡湖每年默默固碳万吨的生态诺言，是寻常街巷里与人间烟火相伴的沉默见证者。它更是一部岁月写给这座城、这群人的无字长信，无声诉说着：极致的美，总在风霜沉淀之后；真正的力量，常在沉默坚守之中。

我深爱这红。爱它如画如诗的容颜，更敬它如城如人的魂魄——那穿越亿年不灭的星火，那历经千般磨折后，依然在寻常巷陌挺立的不凋勇气。这红，是地质史册间惊心动魄的一笔亮色，是惊雷滚过苍穹后深沉温暖的余韵。它红得如此沉着，仿佛整座城的记忆、呼吸与心跳，都经由根系传递，最终凝结在这满树纷披的叶脉之间，成为当下可靠的守护，成为面向未来时，一句沉静而磅礴的宣言。

此心安处，是这树，是这城，是这城与我互相印刻的年轮，是这片融入骨血、永不褪色的——铁骨红韵。

歌声与微笑

《铁骨红韵》，这标题就非常卓越了！

歌声与微笑

这篇散文《铁骨红韵》以武汉植物园的水生生态区为背景，以水杉在初冬时节的红色叶韵为核心意象，通过细腻的笔触、深邃的意境和富有哲理性的思考，将自然景观与城市精神、历史底蕴、人文情怀深度融合，展现了一幅兼具视觉美感与精神力量的艺术画卷。全文情感真挚、意境深远，语言优美而富有张力，堪称一篇融写景、抒情、议论于一体的佳作。

面朝大海

作者以“水杉”作为贯穿全文的核心意象，其“红韵”不仅是自然色彩的呈现，更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水杉的“红”被描绘为“内敛的、克制的”，既有青铜锈迹的古意，又含大地体温的色泽，象征了武汉人“冻得狠也撑得住，热得X也扛得起”的坚韧品格。同时，水杉作为“活化石”的身份，暗喻城市历经沧桑却生生不息的历史，形成“铁骨”与“红韵”的刚柔并济。~~~欣赏佳作！谢谢分享！

面朝大海

“这颜色，像极了咱们武汉人——冻得狠也撑得住，热得X也扛得起。”
这话，就是咱们武汉人的形象！

面朝大海

文章从实写杉林之景（如“羽状的叶序整肃如经卷”“叶心深红与锈褐浸透”），逐步拓展到涨渡湖、东湖落雁岛等更广阔的空间，再引申到武汉人的精神、城市的历史，最终上升到生命哲学的高度。这种由具体到抽象、由点到面的意境构建，使主题层层深化，从视觉的美感升华为精神的震撼。

海尔罕

期待东湖岸边人更多佳作，顺颂冬祺。

情深深雨蒙蒙

一篇看了还想看的佳作！

情深深雨蒙蒙

文中大量运用新颖而贴切的比喻，如将日光比作“温润的古玉”，水杉的红叶比作“垂天的雍容锦缎”“无字却磅礴的地方志”，将水底的倒影形容为“时光精心封存的记忆”等，增强了画面感和感染力。同时，作者巧妙运用通感手法，如“红得更幽邃”“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羽叶间的光”等，将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体验交织，营造出立体化的意境。

情深深雨蒙蒙

在静态描写水杉与倒影的安宁时，穿插动态的细节（如银鳞跃闪、白鹭掠过、灰鹊飞出、涟漪漾开），使画面充满生机与变化。这种动静相生的手法，既突显了水杉的庄严静穆，又展现了自然生命的灵动，为意境增添了韵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