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光荣站在“光荣服饰店”门前,掌上掂着的桂花瓣儿,还残留着一丝淡淡清香。秋风带着东头的桂花甜香扑面而来,他的肺气泡里充盈了怡人的舒爽。橱窗挂着的那件荷碧色旗袍,领口点缀的花纹,似乎也发出了微笑。
为了尽快推出新品服饰,范光荣花了最大的气力赶制。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哒哒哒”响了两个深夜,总算展露在市人面前。他觉得秋天的衣服该藏点暖人的细节,就像泗溪镇的桂花香,不靠妖娆炫目却能浸润甜日子。
他拉开大玻璃店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间传来挂烫机的喷气声,是徐雪芬在熨烫那件风衣。这姑娘做活总勾着头,手指却会悄然感受面料纹路。昨天她还奇怪发问:“老是背地说三道四,终归不好吧?”显然听了街坊闲话。
范光荣刚拿出那只软尺来,就听得传来“啪嗒”声响,接着鸭公嗓撞了进来。陶素娟拎着小竹篓走了过来,也不打招呼就把竹篓放在了柜台上。她的嘴边沾了艳红唇膏,浅絳色夹克的袖口磨出毛边,还沾着点虾皮碎末儿。
陶素娟眼里露出一丝期待:“荣哥,我那风衣改好了没?表嫂周末会从县城回来,说到我这里拿点大闸蟹,我就想让她知道我土包子也懂得潮流。”
范光荣微笑点头,扫了一眼徐雪芬。她明白老板的暗示,忙招呼“陶姐早,风衣也给你熨好了。”缝纫师傅何丽珠,也停了下来,起身忙去倒茶。
何丽珠坐在藤椅上缝补米白针织衫,乌木簪子上沾着桂花碎,见陶素娟来了,她把茶放在她的面前,笑着说“新摘的桂花,泡上图个味香。”陶素娟脸色尴尬,客气地摆摆手,放低话音:“太客气了,我来拿这件风衣,押金我上次付齐了,200元工钱能给晚点不?”她的语气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这几天泗溪镇气温突然飚高,鱼虾闷在水池里翻白的不少。陶素娟想着等表嫂来后,借机找她讨点押金,待自己手上活络了,就还上范光荣的账。
徐雪芬当然不敢主张,请求地看向了老板。范光荣其实也听明白了,只是一时闷着没及时答复。门店才开张2年时光,全靠着手艺款式维持经营。人工费用与房租水电,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都是现定现付没有赊过谁的账。
可他瞧见陶素娟咬着下嘴唇、含着幽幽求情的样子,终究还是软了语气:“素娟姐,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只是现在店里周转也不灵了,实在赊不起。”
“200块钱对你算啥啊?”陶素娟的嗓门忽而拔高了,眼里注满了泪水:“你也觉得我卖鱼虾的掉档次了?连赊一件风衣的工钱都信不过我了吗?”
范光荣转过脸去目光犹豫,不忍心再瞧陶素娟的脸色。徐雪芬也不觉慢慢抬起了头,眼色里洋溢着同情,却又连忙偏向了另一边。何丽珠赶紧走过去,伸手挽着陶素娟的胳膊:“素娟,你可别见外,范老板他也有难处……”
3个人的情绪一时处在纠结中,说多了怕伤情义,不说又面子难堪。玻璃门忽而“叮咚”一声响,一阵香水味了飘进来,一下盖过满店桂花香。
韩凤兰衣裾飘飘地拉门进来了,未曾开言先是幽幽地朝范光荣身上瞄来瞄去。
她脸上还带着点从镇长办公室出来的倦意,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只是被精致的妆容压着,不仔细看瞧不出来;唇上的豆沙色唇膏涂得规整,却在唇角抿出一道浅纹,显然是刚听过什么糟心事,还没缓过来。她扫了眼店里剑拔弩张的架势,先是皱了下眉,随即又松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皮包带,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却还是透着点没压下去的疏离:“满街的桂花开得正好,吵吵闹闹的,不怕人看笑话?”
陶素娟像被点燃的炮仗,挣开何丽珠的手:“我跟范老板的事,轮得到你这靠男人吃饭的体面人管?”韩凤兰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她慢悠悠捻起台面上的一朵桂花,指甲几乎掐进花瓣里——那是她刚进门时觉得新鲜,想拿给徐雪芬看的,此刻却成了泄愤的物件:“赊账赖账还嘴硬,你满身的鱼腥味混着桂香,涂再红的唇膏也像块沾了泥的抹布,难怪没人瞧得起。”
这话像刀子扎进陶素娟心里——丈夫走后,她一个人拉扯儿子,靠卖鱼虾过日子,最怕别人说她“粗鄙”“低人一等”。她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往韩凤兰脸上推,范光荣急忙拦在中间,可还是晚了——韩凤兰下意识抬手挡,长长的指甲尖划在陶素娟的额头上,一道红痕立刻冒了出来,渗出血珠。
“你还敢动手!”陶素娟捂着额头,眼泪混着血往下掉,伸手就去扯韩凤兰的开衫。何丽珠死死拉住她的手腕,声音发颤:“素娟妹子,别打了!你儿子要是看见你这样,该多心疼啊!”徐雪芬慌得冲过去,想把陶素娟的竹筐挪到店外,却被筐沿绊了一下,怀里的记账本摔在地上,夹在里面的几张桂花纹样设计图散了出来。
范光荣看着乱作一团的场面,又瞥见徐雪芬蹲在地上捡图纸时泛红的眼眶,心头发紧,掏出手机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桂花,心里满是无奈——好好的一个秋天早晨,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没十分钟,王警官就带着一个年轻民警来了。他是镇上的老民警,认识韩凤兰,也认识陶素娟。看着陶素娟额角的伤口,又看了看韩凤兰被扯破的开衫,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至于吗?素娟,风衣的工钱下周一定给光荣;凤兰,你说话也别这么冲,大家都是过日子的人,别辜负了这桂花香的好天。”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看,渐渐散了,有人走的时候还摘了朵桂花,放在鼻尖闻了闻。店里终于安静下来,空气里还残留着陶素娟身上的鱼腥味、韩凤兰的香水味,混着桂花的甜香,说不出的怪异。何丽珠拿了块干净的棉布,蘸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帮陶素娟擦着额角的血:“妹子,下次别这么冲动了,疼的是自己。”陶素娟看着何丽珠唇上的豆沙色唇膏,突然哽咽:“何姐,我是不是真的很丢人?连件衣服都买不起……”
徐雪芬默默收拾好散落的图纸和记账本,给范光荣倒了杯桂花茶,又给韩凤兰递了张纸巾。韩凤兰接过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眼神复杂地看着陶素娟,没说话。范光荣喝了口茶,桂花的甜意压不住心里的闷——徐雪芬的怯懦、陶素娟的窘迫、韩凤兰的故作强硬,都像这秋风吹不散的雾,缠得人难受。
第二天一早,范光荣刚打开店门,就看见陶素娟站在门口的桂花树下。她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额角贴着块方形创可贴,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光荣,早啊。”她的声音没了昨天的冲劲,带着点不好意思,把信封递过来,“这是二百块工钱,我昨天跟邻居借的……昨天的事,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范光荣接过信封,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心里一软:“素娟姐,说啥对不起,都是街坊。”他转身从里间拿出那件浅绿色风衣,“风衣给你熨好了,你试试合不合身?”陶素娟接过风衣,手指轻轻摸过斜襟的缝线,眼里亮了亮:“不用试,你做的肯定合身。昨天我把风衣拿回家里,挂在衣柜里,闻着上面沾的桂花香,都舍不得穿。”
陶素娟又说了几句闲话,拎着风衣走了,走的时候还顺手摘了朵桂花,别在衣襟上。她刚走没多久,韩凤兰就来了,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正是昨天被扯破的米白色针织开衫。“何姐在吗?”她走进店里,目光扫过柜台,看见徐雪芬正在整理设计图,又看向里间,何丽珠刚好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
“凤兰来了?”何丽珠放下针线,“坐,雪芬,给凤兰倒杯桂花茶。”韩凤兰把布袋子递过去:“何姐,麻烦你帮我补补这件开衫,这是我妈生前给我织的,我舍不得扔。”何丽珠接过开衫,看了看破口处,又摸了摸面料,笑着说:“好补,我用同色的线,补好了看不出来。”
韩凤兰愣了愣,看着何丽珠唇上的豆沙色唇膏,突然说:“何姐,你这唇膏颜色真好看,显气质。”何丽珠笑了:“就是供销社买的便宜货,十几块钱一支,能提提气色就行。”徐雪芬把桂花茶端过来,杯口放了朵新鲜的桂花。韩凤兰喝了一口,看向范光荣,语气带着点歉意:“光荣,昨天的事,我说话太冲了,对不起。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针对她,只是……老周天天跟我说‘别给镇长丢脸’,我压力也大。”
范光荣有些意外,他以为韩凤兰不会提昨天的事:“没事,都过去了。”韩凤兰又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块真丝面料,递过来:“这是我上次去杭州买的,想让你给我做件衬衫。不用太花哨,简单点就好,秋天穿,配着外套也方便。”范光荣接过面料,摸了摸——柔软光滑,像清晨沾着露水的桂花:“行,我给你设计个立领的,显得精神。”
往后的日子里,韩凤兰来得勤了,不再聊“新城镇建设”,也不再端着镇长夫人的架子。她会跟何丽珠聊起过世的母亲,说母亲以前最喜欢在秋天摘桂花做蜜;会指着徐雪芬的设计图说“这里加片小桂花会更好看”。有时聊到傍晚,范光荣会送她回家,路过镇口的老桂花树时,韩凤兰会摘朵桂花别在发间,问他:“好看吗?我妈以前总说我戴桂花好看。”月光落在她脸上,唇上的豆沙色没了往日的贵气,只剩点脆弱的温柔。
十一月初,泗溪镇的桂花还没谢尽,街面上却传起了闲话——有人说范光荣跟韩凤兰“不清不楚”,还说镇长要找范光荣的麻烦,让他把“光荣服饰”关了。徐雪芬在菜市场买布的时候,被两个卖菜的阿姨故意撞掉了菜篮,蹲在地上捡菜时,听见她们说“那个徐雪芬也不是好东西,跟着老板学坏了,想攀高枝”。她咬着唇,忍着眼泪跑回店里,趴在柜台上小声哭了起来。
范光荣正好接到省城老同学的电话,老同学说有家知名的服装设计工作室正在招人,问他愿不愿意去试试,还说以他的专业能力,肯定能在工作室站稳脚跟。挂了电话,他看着徐雪芬哭红的眼睛,又想起昨天韩凤兰来的时候,眼圈发红地说“老周跟我吵了一架,说我再去你店里,就搬出去住”,心里突然下了决心——他不能让她们再受委屈了。
当晚,范光荣把徐雪芬和何丽珠叫到一起,店里的灯亮着,桌上放着陶素娟送的桂花干,泡在杯子里,甜香满室。“我想好了,去省城。”他看着两人,语气认真,“店交给雪芬来管,何姐经验足,帮着把关,我相信你们能做好。”
徐雪芬猛地抬头,眼泪又掉了下来:“范哥,我怕我做不好,她们还会说闲话……”何丽珠攥着徐雪芬的手,看向范光荣:“你真要走?这店是你一点一点撑起来的,就这么放下了?”范光荣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设计笔记,递给徐雪芬:“雪芬的设计比我有灵气,你看她画的桂花纹,多鲜活。这里面记着老主顾的喜好,张婶喜欢宽松的袖口,李叔要留活动量,不懂的就问何姐。我走了,闲话就会慢慢散了。”
接下来的两天,范光荣手把手教徐雪芬管店。教她怎么看薄呢子的好坏,“摸着软、纹路密的才抗风”;教她怎么跟布料商砍价,“多问两家,别被坑了”;教她怎么跟顾客沟通,“耐心点,知道她们想要啥”。何丽珠也没闲着,教徐雪芬绣桂花纹,“针脚要密,线要藏好,才显得精致”,徐雪芬的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却没哼一声,只是把血珠擦掉,继续练。
离别的前一天,陶素娟拎着一罐自己做的桂花蜜来,塞给徐雪芬:“妹子,别听别人瞎说,你设计的衣服好看,姐以后都找你做。这蜜你泡水喝,甜的。”韩凤兰傍晚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纸袋,里面是件藏青色的羊毛外套:“光荣,省城比泗溪冷,穿这个暖和。”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旧针线盒,递给徐雪芬:“这是我妈的针线盒,绣桂花能用得上,你拿着。”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范光荣就背着行李站在店前。何丽珠递来一碗桂花粥:“路上吃,到了记得给我们报平安。”徐雪芬塞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连夜晒好的桂花干:“范哥,想泗溪了就泡水喝,能闻见桂花香。”范光荣接过粥和布包,喉头发紧,说不出话,只挥了挥手。
出租车驶离的时候,他回头望去——“光荣服饰”的招牌在晨光里亮着,徐雪芬攥着何丽珠的手,还站在桂花树下;陶素娟拎着竹筐,在街角远远望着,衣襟上别着的桂花格外显眼;韩凤兰靠在镇口的老桂树上,发梢的桂花被风吹落,落在肩头。秋风吹着桂香扑在车窗上,范光荣突然红了眼——这小镇的秋,藏着太多说不出的委屈与温柔,他总有一天,会循着桂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