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5-9-25 07:25 编辑
我对所谓的"非遗"美食向来不以为然。因为那些被供起来的吃食,往往在成为"遗产"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灵魂。直到在承德遇见那坛牛肉,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初到承德那日,天色已晚。放下行李,饥肠辘辘,便向前台打听当地特色。圆脸盘的姑娘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说:"要吃地道的,就去'满乡缘',他们家的坛焖牛肉可是上了非遗名录的。"
"一坛牛肉也上非遗?"我不以为然,"怕不是唬我们这些外地人的噱头。"
姑娘平静底抿嘴一笑:"您去尝尝就知道了。"
"满乡缘"店面不大,白墙青砖,木桌木椅,墙上挂着几幅满文书法。翻开菜单,头一道便是"非遗坛焖牛肉",标价九十八元。既然来了,总要尝一尝这"遗产"的滋味。
约莫二十分钟,服务员端来一个黑黢黢的陶坛。坛子肚大颈小,通体黝黑发亮,坛口用油纸封着,纸上盖着湿面,像个守口如瓶的老者。划开封口的一刻,浓香喷薄而出,直冲脑门心。那香气很复杂——牛肉的醇厚,酱料的咸鲜,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让人食指不由自主底抠动。
坛中牛肉呈酱红色,油光发亮,块头不小却已炖得酥烂。用筷子轻轻一拨,肉便如花瓣般散开,露出粉红的纹理。入口先是表皮的微脆,继而便是排山倒海的软糯。咸中带甜,甜中透鲜,竟让我悉数忆起先前吃过的所有牛肉,于顷刻间将它们统统遗忘。
"这肉焖了多久?"我问。
"六个时辰。"服务员答,"用的是老汤,传了三代人了。"
我这才注意到坛底沉着的深褐色汤汁,浓稠如蜜却不油腻。浇在米饭上,米粒顿时泛出琥珀色的光泽,入口鲜美异常,两我着稀疏的老牙都不掐。不知不觉,两碗米饭下肚,坛中牛肉也所剩无几。
走出餐馆,承德的夜风带着塞外的凉意。摸着鼓胀的肚子,忽然想起那"老汤"。日复一日留下的底汤,每次炖肉加新料却永远留着一部分旧汤。如此循环往复,汤中的滋味越来越厚。这哪里只是一坛牛肉?分明是一段活着的历史。
次日中午,我们又去了"满乡缘"。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满族妇人,高颧骨,细眼睛,说话时眼角堆起两褶细纹。听我夸她家的牛肉,邀我去她家后厨。
后厨不大,最显眼的是墙角一排黑陶坛子。老板娘指着其中一个:"这是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一百多年了。"
细看那坛子,比其他的更黝黑,坛身有几道裂纹,被铜钉细细锔卯。坛口积了些厚厚的油垢,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这坛子有什么讲究?"
"讲究可大了。"老板娘见我这么一问,顿时来了精神,"新坛子要先用米汤养一个月,去了火气才能用。每次炖完肉,不能洗得太干净,要留些油膜护着坛壁。年头越久的坛子,炖出来的肉越香。"
看着她将牛腩放入坛中,加入葱姜蒜和秘制酱料,最后舀入两勺老汤。那老汤盛在青花瓷坛里,颜色深褐,表面结着乳白色油脂。
"这汤...真的传了三代?"
老板娘笑了:"不止。听我爷爷说,最早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方子。"
自然不信什么"御厨后人"的说法,但那坛老汤确实透着神秘。它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起无数个日日夜夜,将过去与现在紧紧连在一起。每一勺新加的汤汁,都是对记忆的重温;每一次开坛的香气,都是对过往的确认。
老板娘将坛子封好,放入灶上大铁锅中隔水炖煮。"火候最关键,"她说,"要文火慢炖,火大了肉就柴了,火小了味又进不去。"
我忽然明白,那些被列入非遗的技艺大多如此——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没有量化标准,全凭经验与感觉,而这恰恰是最难传承的部分。坛子可以传下来,配方可以写下来,但那掌控火候的手感、判断咸淡的直觉,只能通过无数次实践才能拿捏。
离开承德前的最后一餐,依然选择了"满乡缘"的坛焖牛肉。老板娘认出我这个南方人,特意多给加了一勺老汤。这次的牛肉似乎更为鲜美,不知是老汤的作用,还是心理使然。
邻桌坐着一家三口,孩子不过六七岁,正闹着不肯吃饭。母亲夹了块牛肉哄他。孩子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乖乖地扒起饭来。看着那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有些感动。这传承百年的滋味,正在新一代的味蕾上留下印记,而这份记忆,或许会在多年后的某个时刻,突然苏醒,带他回到这个承德的黄昏。
结账时,老板娘送了我一小包自家炒的茶叶。"带着路上喝,"她说,"明年避暑再来,坛子里的老汤又该厚一分了。"
郑重地接过茶叶,仿佛接过的不是一包茶叶,而是一份无形的承诺。走出店门,承德的夜空繁星点点。回头望了一眼"满乡缘"的招牌,忽然明白了非遗保护的意义——那些被我们称为"遗产"的东西,其实从未真正死去。它们活在每一个打开的坛子里,每一勺传承的老汤中,每一次味蕾的颤动间。
坛焖牛肉还是那坛牛肉,我却已不是那个对非遗嗤之以鼻的食客了。有些滋味,必须亲自尝过才懂;有些传承,必须亲身经历才明白。那黑陶坛中焖着的,岂止是一块一块牛肉?更是一个民族关于味道的记忆,一种留住光阴的方式,一个具有生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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