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城的秋夜

夏宇

　　放下碗就揣了钥匙出门——饭后总爱这么晃一圈，晚风刚好能吹散碗底的油气。汝城的秋夜早漫过了濂溪书院的青石板，阶缝里还嵌着午后没晒干的桂花瓣，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团碎糖。
　　风是从街角那棵老桂树来的，裹着甜香往衣领里钻，顺带掀了掀我额前的碎发。这风有意思，没有冬风那样扎人的劲，倒像巷口老朱头递来的半盏陈年普洱——杯沿还留着他的指印，茶温凉得刚好，咽下去又有股子暖意在喉咙里绕，连带着额发扫过眉骨的痒，都变得妥帖。
　　耒水河到了夜里就静下来，不再像白天那样带着股子急劲。沿街的灯都亮了，裁缝铺的暖黄灯泡、杂货店的红灯，光落在水面上，被晚风推得一荡一荡，倒像谁把碎钻撒进了水里，晃得人眼晕。
　　我倚着石栏歇脚，刚摊开手，就有片桂花瓣飘下来，沾在手背上细绒绒的，像外甥女扎小辫时掉的碎绒花——她昨天还举着这绒花问我，能不能粘在灯笼上。
　　抬头看，老桂树的枝桠斜斜探过路灯，黄花坠在枝头，被光浸得发暖，倒像是把天上的星星揉碎了，特意嵌在这枝桠间。不远处的老街口，几个老爷子还围着木桌下棋，朱伯敞着对襟褂，嗓门亮得能穿巷：“炮二平五！”手捏着那枚“炮”——还是前几年社区比赛赢的，磨得油亮——“啪”地落下去，惊得枝头两只小鸟扑棱棱飞起来，绕着灯转了两圈才歇在更远的电线上。
　　何伯眯着眼笑，指尖夹着的烟卷烧到了滤嘴，灰簌簌落在蓝布衫上也不在意：“慌什么？秋夜长，我们慢慢下。”旁边看棋的老伙计们摇着蒲扇，扇边都磨出了毛边，话里掺着谁家孙子放学没人接、谁家腌的萝卜干脆，晚风把笑声送得老远，连棋桌上的搪瓷杯都跟着晃，杯沿的茶渍圈儿里，还凝着半片没沉底的茶叶，透着股热乎气。
　　巷口忽然传来孩子的欢叫，三个娃举着纸糊的灯笼往巷里跑——糊灯笼的纸还是从废品站捡的年画纸，红底印着胖娃娃，“福”字歪歪扭扭写在角落，一看就是小手攥着毛笔涂的。跑在最前的是个小胖墩，被石子绊了下，身子趔趄着，灯笼却稳稳攥在手里，后面扎羊角辫的丫头赶紧拽住他后领：“慢点几！别摔着我们好不容易糊好的灯！”灯笼穗子甩得老高，扫过巷墙，留下道淡淡的红印子。
　　我看着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忽然就想起三十年前。那时我也这么举着父亲糊的灯笼，竹篾扎的骨架，糊的是老供销社扯的红纸，父亲还在灯笼柄上缠了圈布条，怕我硌手。我追着妹妹在巷子里疯跑，妹妹扎着俩小揪，跑起来灯笼穗子甩得比现在这娃还高，风里也裹着桂香，连地上的影子都暖烘烘的，沾着灯笼的红光。
　　经过粮站小区时，见巷尾补鞋的朱师傅还没收摊。他的货车旁挂着盏充电灯，光虽不很亮，却把他的手照得清楚——指尖缠着圈洗得发白的胶布，指关节上裂着细纹，捏着粗针引线穿过鞋底，针穿过厚鞋底时“嗤”地一声，线拉得绷直，每一针都扎得瓷实。
　　“朱师傅，这么晚还忙？”他抬头笑，眼角皱起的细纹里像藏着光：“秋夜凉快，多补两双鞋，明早人家好穿去干活。”灯光落在他手边的鞋上，鞋帮上用藏青线缝的补丁整整齐齐，针脚密得像鱼鳞，倒像给旧鞋子缀了朵素净的小花。
　　快到家门口时，桂香又浓了些。抬头看，自家窗台亮着灯，窗帘缝里漏出点暖光——母亲准在厨房揭着砂锅盖搅汤，该是天麻猪脑汤了。她总笑着戳我额头：“吃啥补啥，看你往后还忘不忘事”，前几天我刚把钥匙落进洗衣机，她念叨了好几天，说要多煮两回汤给我“补补脑子”。
　　晚风又来，掀动我的衣角，这次裹着的不只是桂香，还有天麻猪脑汤的温甜，混着砂锅里飘出的药材香，一下子就暖到了心口。
　　原来汝城的秋夜从不是书里写的那样萧瑟。是桂香里飘着的瓷碗热气，是棋桌旁“啪”落的棋子声，是灯笼穗子扫过巷墙的轻响，是朱师傅穿针时绷直的线、母亲搅汤的木勺——是这些寻常日子里的细碎，被晚风裹着，缝缀成满是暖意的夜。
　　这样的秋夜，哪有什么寒凉？全是藏在风里的温软，等着人一步一步，慢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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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不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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