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人生，有味生活

夏宇 · 发表于昨天 14:12

本帖最后由夏宇于 2025-8-30 14:20 编辑

　　曾以为“有为”是把日程表填得密不透风，是追着日子里的光在跑——直到去年陪父亲修那把断了榫的老藤椅。那椅子是父亲年轻时从镇上买的，扶手上的包浆亮得能映出人影，榫头却在某天清晨“咔嗒”一声松了。
　　他不慌不忙地从樟木箱里翻出木胶，指尖捏着细砂纸，一圈圈磨着榫头的毛边，木屑簌簌落在青砖上，沾在他虎口的老茧里。我伸手递粗砂纸，却递错了型号，他没恼，笑着拍掉手上的碎末：“你小时候递积木也总拿错，慢慢来——日子跟榫卯一样，得对齐了才稳，急着敲，反而散了。”
　　那个周末的下午没做别的，我就蹲在他身边递工具、擦木屑。看阳光从东墙的窗棂爬下来，在地面上拖出长影，等影子漫过西墙的挂历（那页还印着去年的中秋），藤椅的榫卯终于咬实了。
　　父亲扶着椅背晃了晃，眼里亮了些：“你满月酒时，我就是坐这抱你的，当时你尿了我一衣襟，我还舍不得换。”我摸着椅面的纹路，忽然懂了——老子说的“无为”从不是躺着不动，是把心里拧巴的劲儿松下来，让日子顺着它本来的节奏走，像这藤椅，得慢慢磨、细细粘，才回得来当初的稳。
　　晚饭后常去濂溪书院。踩着青石板往里走，老樟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响，像谁用指尖轻轻翻书。走到书院，老树还在那，映着飞檐的影子，倒比夏天的碧叶多了些静气。偶尔有穿着校服的孩子捧着课本经过，轻声念“出淤泥而不染”，磕磕绊绊却认真。
　　风替我翻书，翻到夹着的银杏叶（是去年在延寿捡的，叶脉还能数清），忽然想起父亲的话：原来“无为”也不是要懂多少大道理，是像这孩子一样，愿意花时间看一池静水、念一句诗，愿意给日子留一点“不琢磨”的空白——就像这池里的水，不慌着流，才映得见飞檐和月亮。
　　秋天里，只要日头好，母亲准会在阳台晒红辣椒。头天她会把新鲜的红辣椒剪去蒂，用麻线串成串，一串能串二十来个，辣椒串垂在阳台栏杆上，像挂了串小红灯笼，风一吹就轻轻晃。
　　母亲说红辣椒要晒足十来天，得晒到皮发皱、颜色红得透亮，捏着硬挺挺的才成，这样炒出来才够辣够香。她翻辣椒前总先抬手摸太阳的方向，手背在阳光下泛着淡红，指尖还沾着点辣椒蒂的青汁：“下午太阳偏西，得把辣椒串转个向，让西边的太阳烤着，才晒得匀，潮气也散得透。”这个动作她做了二十年，连我小时候晒辣椒，她也是这么摸太阳的——那时我总嫌她慢，催着“快晒快晒，晚上好炒辣椒”，她却笑：“晒不透的辣椒会霉，跟日子一样，催不得。”
　　厨房里，砂锅里的鸡肉炖得咕嘟响，油花在汤面上浮着，和院子里的动静撞在一起——儿子脚滑摔在地上，没哭，反而捡起沾了土的奈李，在衣角蹭了蹭递我：“爸爸，这个甜，就是有点泥。我帮你洗下。”姐姐在旁边笑，三花小猫绕着他俩跑，尾巴扫过地上的塑料袋，沙沙响，像撒了把碎糖。
　　我搬个小板凳坐在母亲旁边，帮她把辣椒翻面。看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染成橘红色，碎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竟比晚霞还暖。风里的辣椒香，忽然和藤椅上的阳光味混在了一起——原来“有味”的从不是辣椒本身，是等它晒透的耐心；“无为”的也不是不做事，是愿意陪母亲做家务，看孩子追猫，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些“没用”的小事上。
　　每每赶完稿子，总喜欢陪儿子读唐诗。他指着“床前明月光”歪着头问：“爹，以前的太阳，是不是也照过濂溪书院的青石板？”我没急着回答，推开窗——院角的桂花开了，檐下的小鸟没飞走，正站在枇杷树枝上叫（母亲说这鸟认家，冬天也不挪窝）。
　　香气裹着阳光飘进来，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明月光”三个字被照得发亮。我指着窗外的桂花：“仔，你闻，太阳没说话，桂花却把它的香送来了——以前的太阳也这样，不慌着照亮所有地方，却把书院的青石板、家里的藤椅，都照得暖暖的。”儿子似懂非懂，却伸手摸了摸书页上的月光，小声说“像奶奶晒过的辣椒，暖乎乎的”。
　　现在常坐在那把修好的藤椅上，看母亲晒辣椒，听孩子追猫，手里捧着莓茶。藤椅的榫头早不松了，父亲磨过的地方，被我摸得更亮，连椅腿边的木屑，母亲都没扫，说“留着，沾点日子的气”。指尖碰着莓茶碗的沿，还是温的，茶汤滑过喉咙，后味带着点山野的清苦，慢慢化出甜。
　　忽然彻底懂了：“无为”从不是空无一物，是把日子过成巷口的泉水，不慌不忙地流，浸出草木的香；是把日子过成这藤椅的纹路，每一道慢下来的痕迹，都是暖的；是把日子过成母亲晒的辣椒、儿子递的奈李、书院里的老树，每一口尝得到的甜，每一眼看得见的静，都是“有味”的根。
　　不必追什么宏大，一碗米粉、一把老藤椅、一块炖得酥烂的腊肉、一杯回甘的莓茶、一根守着孤独的“相思鸟”、一炉绕着瓷瓶的倒流香、满院飘着的桂香……这些藏在烟火里的细碎，凑在一起，就是“无为人生”最该有的模样，也是“有味生活”最真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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