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的回甘

夏宇

　　儿子拍篮球的“咚咚”声从一楼与传过来时，我就知道快六点了。闹钟还没响，我已经一骨碌爬起来——这小子都起这么早，当爹的哪好意思赖床？
　　这小子，啥都不随我，唯独“睡得晚起得早”像极了。
　　简单洗漱好，总爱往书房坐会儿。
　　汝城的山风裹着后山的草木气钻进来，先把心里吹得空落落的，又慢慢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或许是灶上温着的米粥冒的热气，或许是菜园里青蛙不知疲倦的鼓噪。要我说，更多是儿子那串篮球声，“咚、咚、咚”敲得日子都透着劲儿。
　　人到四十，活成了溪水里磨圆的鹅卵石。泡在生活这溪水里，既怕被急流冲得没了影，又暗盼着能再往前滚几尺，看看前头的滩涂。
　　夜里独自在空空的书房里抽烟码字，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老高，会突然觉得日子淡得像没搁盐的青菜。可天一亮，听见晨跑的后生哼着歌从旁边跑过，菜市场的吆喝声顺着窗缝钻进来，又觉得这人间鲜活极了，连空气里都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摔过跤才明白，勇敢不是闷头往前冲，是摔疼了能慢慢撑着起来，拍掉裤腿上的泥，接着跑。心里那点光不用太亮，像灶台里的余火就好，能温着隔夜的茶，也能烤热冻僵的手指头。
　　煮豆腐干辣椒灰前，豆腐干得先过遍水才更入味。日子也得慢慢熬，咸淡自己尝着舒服就行。谁不是一边数着眼角的皱纹，一边盼着院角的月季开春发芽？
　　书桌上那本《古文观止》翻得卷了边，里头夹着去年摘的野菊花，干得脆生生的。凑近闻，还留着点清苦的香。就像这日子，有时涩得人咂嘴，可咂摸久了，总能品出点回甘来。
　　喝白米粥时来点萝卜干、酸豆角，要么就加个咸鸭蛋，寡淡就有了滋味。一个人待着时，倒杯“8+1”——就是杯小酒，连寂寞都显得郑重。
　　九龙江的雾漫过江面的样子见过，东岗岭的日头漫过全城的样子也见过，可最记挂的，还是小时候冬夜里，母亲煨在炭盆里的红薯，烫得人直搓手，咬一口，那甜味能从舌尖暖到心口。
　　日子是拿来过的，不是拿来数的。你看巷尾那棵老樟树，前些年被台风吹折过枝桠，开春照样抽出新绿，叶稠得能挡半条街的阴凉。爱恨哪算得什么大事？下雨天有处躲，冷夜里有床暖被，就该谢天谢地了。
　　烟火气不是厨房里的油烟，是晚归时窗台上亮着的那盏灯，是菜篮子里沾着泥的萝卜，是饭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诗也不在千里之外，在院角狗尾巴草被风吹得晃悠的影子里，在雨后墙根冒出来的小蘑菇伞上，在翻旧书时抖落的用花草制作的书签里。
　　晨起绕着巷子跑两圈，上午拾掇拾掇屋子，下午蜷在床上翻几页书，傍晚给墙角花草浇点水，夜里就在灯下涂涂写写。
　　书看累了，就在地上放块垫子，盘起腿，静默打坐。耳旁飘着轻音乐，风里裹着院子花香，柴火灶的烟火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像年轻时喝的米酒，初尝淡淡的，后劲却很足，暖得人心里发烫。
　　这辈子别无所求，能守着这方水土，看云聚了又散，听邻家的鸡叫狗吠，就够了。毕竟，能平平安安的，在烟火里慢慢变老，已是天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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