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黄皮人 于 2025-8-1 09:06 编辑
不管风雨淋身或暖阳拥怀,社区阅览室的那扇房门,总是处于半遮面的状态。喜欢看书读报的人,上前轻轻推门而入,再轻轻掩上身后的门走进去,找个较适当的位置泰然地坐下来,取来报纸或杂志便可以随意地翻阅一番。
温柔和暖的阳光,洒出万缕橘红色的光芒,透过大格子玻璃窗斜斜地淌进来,在旧木桌上织出一片斑驳的光影。满室祥和的静谧里,连空气都带着纸张的油墨香,像被岁月浸过的一匹匹绸缎,温润得让人格外安心而适意。
郑老师早就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了。这位退休五年的中学历史老师,总把他的搪瓷饮水杯放在窗台上,让饮水杯安静地等待主人的随时呼唤。他面前的报夹下压着一本牛皮纸笔记本,宝蓝色钢笔斜搁在纸页上,笔尖上凝着对岁月的描摹—— 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遇着动心的故事,便要记下些什么。
我对这不阔绰的阅览室也有情结,得空就爱来这地界随意溜达一下。刚走到房间门口,郑老师不觉已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小伙计,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个。" 他抽出一份报纸的社会新闻版,指尖点着个标题,"这 ' 熊猫血 ' 快递员,暴雨天气送血救人,裤脚都磨破了也没顾得上。"
报纸上的韩伟正蹲在医院走廊系鞋带,腿边的恒温箱上贴着张便签,"救命血,加急" 四个字被雨水洇得发皱。我随手翻开郑老师的笔记本,一页纸上画着红笔路线图:从血站到医院三公里,三个积水点被圈成红圈,旁边小字写着:水深过膝,他把恒温箱抱在怀里走,说道“ 这箱子里是条命。”
"寻常快递送物件,他送的是心跳啊。" 有一个几乎让人忽略的页脚处,郑老师拿起钢笔,就在寸土寸言的地方画了个小小的红花,表达出自己的敬意。
然后,他写下他的一番感慨:我教了一辈子历史课,发现最动人的从不是记载的帝王将相,倒是这些突然站出来的普通人。就像古战场上举着盾牌的士兵,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可正是这一个个 ' 突然 '之举,才撑住了日子。”
我默默瞧着那页笔记,忽然想起上周的暴雨天,楼下张叔冒雨帮邻居收被子,自己却淋成了落汤鸡。原来所谓特殊,不过是有人在别人纷纷避雨之时,他却走出来抬了抬手遮挡了他人头上的风雨。
靠北面墙的一只报架的第三层,码着 2023 年的几册报纸合订本。郑老师很熟练地抽出其中一册,翻到 那期刊载的"抗癌厨房" 的报道,照片上万佐成夫妇往煤炉里添柴,火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暖融融的剪影。
十五年没涨过价,案板上总有人留下半袋米、一把菜。郑老师指着报道写的细节,压抑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读到:"老太太说 ' 病人吃口家里的饭,才有力气跟病较劲 ',你听听这番话,实实在在,这老人说得暖心、熨帖。"
笔记本里贴着这对夫妻的消息剪报,旁边用红色笔墨写着:"灶台边的菩萨,烟火里的慈悲。" 我的指尖划过本子纸面上的文字,忽然想起老母亲曾经说过 "过日子就靠这股热气"。在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中,那迸发出来的最坚韧的力量,从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日复一日拨动心弦的温暖炊烟。
"你再看看这个。" 郑老师不厌其烦地递过一本杂志,封面是 "轮椅上的电商 CEO" 李娟。照片里的姑娘坐在轮椅上,面前摊着枸杞样品,指尖在平板上慢慢滑动。郑老师再次忍不住轻声而有力地读了起来:"高位截瘫一十二年,用嘴巴咬着触控笔坚持打字,把村里的枸杞卖到三十多个城市。"
郑老师不觉合上了那期杂志的内页,像自言自语地跟我诉说一样,深情说:"有次直播到了后半夜,实在咬不住触控笔了,就用鼻尖点着屏幕。"
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笔记本里贴着张聊天记录的截图,李娟坦然地微笑着说:"您放心,轮椅碾过的土地,长出的枸杞更甜。" 这话多么情意深长!
郑老师抬头看着我,镜片反射着一缕阳光:"我讲过那么多朝代兴衰,发现真正的风骨从不在金銮殿上。就像这其貌不扬的姑娘,命运无情地给了她一副烂得不能再烂的牌,她偏偏要打出炸花来 —— 这才是顶硬气的活法。
我迎合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忽然想起课本里记录的那身陷囹圄却著书立说的先贤,原来所谓的特殊之处,不过是把 "认命" 换成了 "拼命"。
作为深耕教育经年的郑老师,他又翻开杂志的一页,指着上海洵阳路小学的朱乃楣校长:"三十七年守着一所小学,把普通校改成 ' 新优质学校 '。她说 ' 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花 ',就带着老师研究怎么让花各开各的模样。
那本并不太厚的笔记本上,用行草字体这样写着一句话:"教育不是有意为之去修剪畸形盆景,而是让野草也能生长成天然而独特风格的姿态。"
"我教历史时总跟学生说," 郑老师合上了笔记本,"史书上的 ' 时代 ' 两个字,拆开了全是一个个 ' 当下 '。就像这位朱校长,每天琢磨怎么教好孩子,看着平平凡凡,可经多年后回头再看,她改变的何止是一所学校?"
我正在思索间,管理员湘芬姐一手捏着抹布,一手拎着热水壶走了过来,青花花纹的水壶身上,挂着的水珠还在滴落。我把郑老师的水杯递了过去,她接过去缓缓地续上一杯,放在了郑老师的桌面前。她瞄了一眼我手上那本牛皮纸笔记本,脸上顿时露出了微笑,说:"郑老师这笔记本,上个礼拜被张阿姨复印了满满三页纸,说是给孙子当学习笔记呢。可是一件宝贝呀!"
湘芬姐把散落的杂志归拢好,放回原来书架的位置上,就便把一些插得歪斜的杂志,一本一本按着高低摆放齐整,动作麻利得像在打理自家书房。
我忍不住夸赞了郑老师,说他是有心人。他自己似乎也很得意,再次翻开了笔记本给我看阅。里面夹着各种剪报:暴雨中撑船的消防员,给留守儿童建图书馆的退休教师,每张旁边都有批注。韩伟那页写着 "风雨里的指南针",万佐成夫妇下面是 "厨房烟火暖人心",李娟的剪报旁边画着几颗星星。
"伙计,不知道你感受了没?" 郑老师意味深长地问我。他见我有点迷茫不知所沓,他伸手指着那记录的纸页,"这些人原本在按部就班过日子,就像钟摆该走六十秒,偏要多晃半下。可就是这半下,让日子有了醇厚的滋味。
一道阳光穿过了玻璃窗棂的一格,在笔记本的字里行间游走,"历史从不是大人物写就的,是无数个 ' 多晃半下 ' 的普通人,推着时光往前走。"
湘芬姐提了一小水桶清水,走过来脱鞋踏上了窗台去擦窗户,手在不停地往返中,玻璃被擦得一尘不染,能看见外面的玉兰正绽放着莲花般的花朵。
郑老师的青花瓷杯里,茶叶再次缓缓沉落下去,茶香混着淡淡的油墨香弥漫开来。他翻开笔记本的新一页,钢笔尖停留在纸上,像在迎接新故事的又一次诞生。
报架上的报纸被电风扇掀起了边角,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像无数双手在轻轻地鼓掌。我忽然恍然明白,所谓的这些特殊,从不是天生生就的标签,不过是普通人在某个瞬间,突然想出为别人多做点什么,尽一点绵薄之力。
就像这么平凡的此刻,郑老师认真做记录的模样,湘芬姐值班时的专注,还有每个来阅览室的人,在字里行间寻找力量的眼神。而这位用笔记下世间温暖的历史老师,何尝不是这阅览室里最动人的特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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