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5-6-27 21:09 编辑
编者按:姜贻伟的散文《抱肚》以细腻的笔触回忆了母亲对他的关爱与呵护,从儿时的抱肚到成年后照顾儿子的经历,展现了母爱的深沉与伟大。文章语言质朴,情感真挚,通过具体的细节描写,如母亲夜里起床为他盖肚子,生动地展现了母爱的细腻与温暖。结尾处对未来的期许,更添一份深沉的思考,是一篇充满温情与哲理的佳作。
十六岁不满,我即去省城念书。母亲极高兴,却又不安,早晚忙不停,又是弄好吃的,又是制衣服,又是整理物品。临走那天,母亲哭得很伤心,叮咐了好些话,忽又记起什么,转身到大柜里翻了一阵,竟拿出一个抱肚(邵阳方言,即肚兜)。
我惊惶不已,表示反对,不要。但母亲很坚决地把抱肚折好,塞进我的旧皮箱里,还怪我:“这有什么丑?夜里围在肚子上,放下蚊帐,哪个来看你?你睡觉哪里老实过?”说罢,便把箱子一盖,上了锁。
我不愿让母亲生气,就不再说话。
故乡的风俗是,细把戏从娘肚子里一下来,晚上睡觉必将一个抱肚围在肚子上,天气再热也不例外,这就叫“沤肚子”,既不怕孩子踢腿打滚,大人又可睡安稳觉。这抱肚多做成六边形或椭圆形,两根带子,一根系脖子,一根围腰身。制作精致的,不仅布料好,而且还缀上花边和龙凤之类的吉祥物,表示大人望子成龙的感情。
我七岁前,鼓鼓的肚子上,白天夜里都围着抱肚,屁股光溜溜的,小“鸟”三不三便从抱肚下露出来,成了大人们逗笑的对象。每到这时,我使劲扯长抱肚,双手紧紧捂住不放。但大人们却因此笑得更快活。直到我开蒙读书时,白天自然不再围抱肚,但到晚上,在母亲监督下,依旧要围上它,方才准睡觉。
小时我体质差,一年四季不是这里病就是那里疼,母亲真为我操碎了心。然而,自我懂得有一副健壮结实的身体可以自豪的时候,我从一些书里,悟出自己的体质差主要是锻炼太少的缘故,便将母亲对我所有的爱抚当作娇惯。我极信“温室里育不出万年松”的话,而对母亲执意要我围抱肚,就很有些不满,直至公然抵抗。有时无奈围上,待母亲走后,我就拨掉,居然让白生生的肚子挺向天花板。这种事一被母亲发现,自然挨骂。但后来她也无可奈何,不再勉强了。
然而母亲更为我操心了。每天晚上必起身三四次,悄悄地来到我的床边,像冬夜给我掖被子一样,在我的肚皮上,或多或少盖一点东西。有时盖好了,她还不放心,重又换上一块厚一点的;有时我一翻身,她的脚步声到了门边又转回来,轻轻叹口气,把翻到一旁的东西又重替我盖上……
许多次,母亲进来我都知道。但我装着睡得很沉,听任她摆布。我总感到有一种异样的安谧和舒适,像月光静静地倾泻在身上一样。这时,我对母亲盖在我肚子上的东西毫不抗拒,且能甜蜜地入睡。
现在想起来,我总觉得不围抱肚,而让母亲天天晚上忙累,是极不应该的。可惜当时却毫无不安的感觉。
二十多年了,母亲送我的抱肚,我至今还珍藏着。居然有一次还把它派上了用场。
前年夏末,妻外出学习一礼拜。我必须管照我平时极少照抚的儿子的吃和睡。这使我大伤脑筋,兼做母亲,职责可不轻。白天洗衣、弄饭菜不说,光晚上就够我受的了,但这工作却丝毫不敢放松。每天晚上,我必先哄儿子睡觉。这也不容易,须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须不停地给他扇风,最后有时还得用哄吓的手段,儿子才嘟起嘴巴睡去。
然后我便用自己的身体测测室内的温度,决定给儿子盖点什么才适宜。可当我要在小棉被、毛巾毯、枕巾、小衬衣中挑选一样时,又常常无所适从,换来换去,得费老大一阵功夫。有时,选定给儿子盖上一件小衬衣,哪知我在睡意催人的当口,又突然警觉:怕盖得太少。又加上一条枕巾,方才安心睡下。有时梦中惊醒,俯身去看,儿子睡得好好的,全然无事。有时醒来一看,儿子浑身大汗,便又连忙将盖的东西统统抛开,替他擦汗。扇蒲扇又怕他受凉,便用一本《 小朋友 》轻轻摇出些柔风。然后又得决定盖什么或不盖什么。如此翻来覆去,整夜就等于上班。第五天,我难以坚持,竟然一觉睡到天亮!而儿子却把盖着的毛巾毯踢个精光,一身凉浸浸的。一起床,便闹肚子疼。
我只好请一天假带儿子看病。我的脑子里,整天都在考虑如何解决这个给儿子盖肚子的问题。终于想到了母亲给我的抱肚。便翻箱倒柜,寻出来给儿子围上。想到终于解决了这个难题,心里便泛出一丝得意来。妻子回来时,我免不了倒苦水,也免不了表功绩,竟然还抖出了那个抱肚。
妻笑了,但她却说起常围抱肚的不好处来。说成了习惯,肚子的抵抗力差,容易生病。我沉默了。妻的话不无道理。以前,我也不是因此反对围抱肚的么?但不用它,孩子晚上踢掉盖上的东西,做大人的睡着了又怎么办?我真觉得给孩子盖肚子,是世界上第一件最难的事。
“也许,当母亲的不会睡落……”我说。我便有了许多的感想。我想起中国的一句俗话:“娘肚子里十崽。”我不知儿子长大会对父母怎么样?会不会像有些小子那样对父母不孝不敬,“崽肚子没爹娘”?
等儿子长大,我该将这个抱肚送给他。(1984年写,距今已四十一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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