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扯扯
在昨天下班之前,韩卫提前离了岗,说是去车间办公楼开个会。这到底是去做啥,谁也说不准。多年来他形成的惯例,喜欢跟领导保持沟通联络。伙计们却不管那套了,就便停下了眼前的活计,借机短暂地寻乐子,东扯西拉图嘴巴快活,等待汽笛发出下班的鸣叫。
班组有个特别之处,开班前会跟其他班组不一样,不是坐在专门的休息室里,而是坐在在机房里进行的。水泵机停下了轰鸣声后,宽敞的机房里是相当安静的。主要是座位都是木长椅,大伙围坐在八仙桌子旁边,借机甩它个扑克找点快活乐子,那都是相当便利的。
眼下是不能甩扑克牌了。韩卫昨天就打了招呼,班前会改在今天下午开,是个非同往常的会。他搞得神神秘秘的,不由引起了大伙猜想。有人叫韩卫先漏点儿口风,可他却摆手说到时候会有惊喜!
其实,喜欢到处打探消息的人,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也会毫不保留把消息抖个精光,且这个消息有关大伙的经济利益。他们说是要加工资了,只等确定落实具体的时间了。工资好几年都不见提高,谁还不指望着皮夹子饱满一点呢?简直望眼欲穿心痒痒得不行!
伙计们等待着韩卫的来临,就这样干巴巴等着,显然是个尴尬的事儿,动手甩扑克牌吧也没兴头了。唯一可以发挥的长处,只剩下嘴皮功夫了。于是乎,大伙叽里呱啦耍嘴皮,东南西北发挥起来。
韩卫快步走进了班里,摘下安全帽坐了下来。大伙连忙停了说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他。他见留给自己的座位前,自己的瓷缸泡上了茶,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是那郑娟给他预备好了的本地茶。
韩卫多少明白接下来将是一场口水战,于是他端起那杯茶喝下了几口,再巡视了一轮在座的伙计们,才云淡风轻地说,大伙都已经听说了吧?我已经刚得到确切消息,是下个月开始加工资。只是比列只有21.4%,咱们班有3个名额。那现在,大伙就开始提名吧!
号令发出好一会了,可是14号人的班组,并没有一个人吭出一个声儿来,机房里显得安静又沉闷,只听风声穿过了窗户。再仔细瞧去,有人绷紧了脸,眉头皱成了疑云,目光中充满迷惘与期待,而有的人却昂起了头,搭起双手在胸,好像是瞧着好戏开场的样子。
还有的人是双眼相互瞧着,好像是在重新认识,悄声地说着什么,旁边的人听得是云里雾里。再不就是有人垂着眼瞧地砖,像要从砖缝里拔出个人来。墙上的大挂钟在滴答敲响,催促着坐着的每一个,快点说吧。而他们仿佛高高挂起,其实心里都在倒腾小算盘。 韩卫顿时皱起了眉头,觉得有些奇怪了。好不容易盼来有工资加了,多少有80块钱拿。这多难得多宝贵的好事儿啊!大伙应该高兴激动来个欢呼才是,怎么事到临头,一下都变成了闷葫芦了呢? 你们这是都不想要了,一起上交名额了吗?韩卫故意逗笑地说。接着,他又笑笑说,谁还会上交嘛,上交也不入账,那不亏大了吗?咱们苦心极力地干活,都是盼着多点收入,现在有了机会多难得啊! 说实话,水压机床下的活又脏又累,是实打实的埋汰活。每天做完了活,浑身臭汗淋漓难受得够呛,首要的事不是急于下班,接孩子做饭,而且赶快冲进班组搭建的澡堂,痛痛快快地洗它一个澡。这是班里最大的便利,也是免费享受的福利,没有谁不眼红得要命。
机会说百年不遇也不夸张,大伙刚听到加薪的消息,自然是眉开眼笑的,那乐活劲儿不比过年节差。可是得知只是少数人才有份,感觉太不公平了!大伙都是奔着建设国家来的,有多大劲儿都使多大劲儿,有什么好点子都不甘落后,怎么能把大多数人都抹去了呢?
大伙都把心头的话儿憋在心里,不太想掏出来,也不想冲着谁来发泄。再说大发一通牢骚,又起啥子用呢?还显得咱们是小器量,失去了集体主义精神,失去了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不过实在叫人想不通,这几年厂子办得还是带劲的,加点工资,咋会这样抠门呢?
韩卫的那句话或许带出了情绪,领班孙健刷地从长椅上站起来,手朝上一抬,手中的搪瓷缸 “噹啷”一声滚在了桌上,八仙桌上溅了一汪褐色茶水。他这一气势差点把旁边的郑娟吓了一愣,张大双眼出神地瞧着他,不知他心里憋了啥,倒看他到底要亮出什么牌来。
21.4%的比例,只有3个名额,矮子里头拔将军!咱们虽然当不了将军,但在苦力活上都不是孬种!咱这双手上的老茧没白磨吧?
我也不客气了,提我自己!你们有谁不服,现在跟我扳手腕见高低!刚才大伙议论的时候,孙健一直没掺和,现在却首先带头来表态了。
这要说到扳手腕,玩这把戏大伙都爱看。一旦停歇下来的消遣,几个壮实小伙,就会撸起袖子扳手腕,而唯一的女性郑娟就做裁判。几乎个个都是好手,但较起真儿来,除开韩卫、孙健,还有沈楠和张磊4员大将,算得上旗鼓相当,没几个人自告奋勇来一决高低了。
我说哥们,你自告奋勇是不错,只是这次是加工资提名,不能提自个名啊。好像这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你是想准备打破它啦? 韩卫不轻不重地瞟了孙健一眼,语气里含着了些许抱怨地回道。
健哥的自我推荐没多大错。张磊吭吭了两声发言了:他是有这个资格的,我完全支持他刚才的表态,不用再重复提他的姓名了吧。
张磊率性而大声地说罢,取下了头上的安全帽,往八仙桌上随意一扣,帽子随即乒乓地跳了起来,那个力度透出了他态度的坚决。
好。张磊提了孙健,那就接着再提吧!先不管能不能通过,咱们都先提出来,也不说什么理由了。还有2个名额,大伙掂量一下,抓紧时间提出来吧!韩卫加重了说话语气,催问的目光投向了大伙。
沈楠是机房里的领班,他觉得要出头为机房里的人说话了。在机房操作,被大伙认为是吃轻松饭,殊不知把守水泵机房运转,是至关紧要的,发出一点儿异响了,就得赶紧查明原因,迅速排除掉。表面看去没啥大动作,但一旦发生大动作,投入检修就造成大影响。
大伙提谁的名我都双手赞成,但也请大伙尽量也考虑一下,咱们机房工作的操作员,请发扬团队精神风格,放出一个名额让出来。不过,大伙别误会,我不是替自己打算盘,是在强调机房的重要性。
机房操作员钱刚,他有了25年的工龄,算得上老资格了。沈楠的发言深深打动了他,心潮涌动。他猛吸了香烟的最后一口,把香烟把子按入桌上的烟灰缸,反复打量了大伙一圈,忍不住开腔了。
各位师傅,在这个非常时候,本来我不太想发言的,现在既然是韩班长已经发话了,我就随便说上几句,供大伙多多掂量掂量。
这个嘛,怎么说呢?按说轮年纪和工龄,我是有提名优先的吧?但我不只是为自己盘算,也觉得像沈楠提议的那样,机床和机房都很重要,是一个有机联合体,一碗水端平嘛,给一个名额是得当的。
钱刚说完这番话后,瞅了瞅大伙的反应表情,才慢慢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毕竟50过头,或许说话没啥份量了,或许没怎么在意。其实,他有说不出的苦,这个场合抖出来招是非,免得说他摆资格。
大伙是面面相觑,再次当起泥塑人,钱刚的提议像被一阵风吹走了。
沈楠看来有点激动了,脸色泛起了一片红,大声地对韩卫嚷道,班长,你咋不站出来表态啦?难道是不把机房的贡献看在眼里吗?他这么不管不顾叫嚷完,还依然站在那里,像在等待韩卫马上回答。
沈楠这句话很有针对性,问得韩卫也收紧了脸色,慌忙站起身来,连连扬手招呼他先坐下来。沈楠或许还带着气,说完故意挤在了韩卫的身边,将身子往椅子上猛力一靠,顺带挤到了郑娟的身边。郑娟见是这样,赶紧找来一张木凳,挨着韩卫的椅子侧边坐了下来。
各位师傅,刚才听了几位师傅的提名发言,韩卫瞧瞧围坐一起的大伙,提高了音量说,这些意见都特别宝贵,说得合情合理。水压机班是个坚强有力的整体,缺一不可。谁发挥出来的力量,都不能被忽视和遗忘,都要高度地重视和尊重!咱们现在等来加薪的机会,可名额又特别有限,那我们不妨多想一想,侧重点落在哪里呢?
大伙都像注意地听着,可大伙还是保持沉默。大伙或许在心里掂量、琢磨:这个名额侧重点在哪里?莫非还有被忽略的地方吗?又有谁有那份特别的能耐,挤进只有21.4%比例的加薪队伍里呢?莫非韩卫是暗示大伙给他提名吗?是呀,连班长都不提还能提谁?
突然,坐在最外面的汪强举起了手,表示他有话说。他是孙健的徒弟。韩卫见了他高高地举了手,连忙招呼说,小汪师傅,你发表一下看法吧。汪强得到了同意站了起来,韩卫却招呼他坐下来说。
各位师傅,我进厂有6年时光,自认工作还是努力的。只是年限的考核限制,没有这次加薪资格,但我还是享有提名权。我给咱们韩班长提名! 韩班长的表现谁都看在眼里,并不是我有意恭维他。
韩卫听了微微皱了眉头,连忙摆手说,小汪师傅,你的提名权用错了地方,这次班长的提名是车间考核,并不占用班组名额,所以我也感谢你的提名了。当然能不能被提名,我也并不清楚,名额也一样很有限,竞争还蛮大的。实在没提上去,咱们就发扬光大呗!
韩卫瞟了瞟墙上的挂钟,打着手势说道,已经是下班到点了,现在只有一个提名,再提两个名不那么难嘛,还那么犹豫地做啥呢?
有人连忙响应提了沈楠的名,没有谁回应,但从表情上看不透。
沈楠是跟孙健打配合的,他的优点有哪些,二班的人最有发言权。韩卫只得叹了口气说,沈楠要是没参加公费旅游的话,是该有份的。 这是工厂条例规定的。沈楠啊,你也想开点,我俩一起有难同担吧!
有人接着提了钱刚的名,大伙点头回应了。这个点头或是回应他刚才提名发言的暗示,年龄大工龄长是优势。但韩卫掻了掻脑瓜,又叹息一声说,真对不起呀钱师傅!你请假陪老婆住院半个月,没有满勤,就不算有资格了。工厂规定就这么死板,咱多担待一点吧!
能提名的人选都提出来了,都被韩卫的一些理由否决了。那还有谁的表现和他们旗鼓相当?谁又能不相上下地冲入表决线?本来没多少难度的怎么这么费事?看这情形倒是比选标兵还要挑剔的多。大伙都不怎么吭声,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像在盘算掂量什么。
不料小年轻冯洋一开嗓提了2个人的名。他是韩卫的徒弟,已经出师6年了。开会前,韩卫跟冯洋专门打了招呼,尽量不要抢先发言。或许到了关键的时刻了,他竟然啥也不顾一口气翻了倍提名。他别开生面地提了张磊师傅,还另外不遮不掩地提名了钱刚师傅。
大伙相互对视地瞟了一眼,放低语音,稍稍商议了一下,继而点了点头,再举起手来,几乎步调一致地附和了冯洋不寻常的提议。
然而,韩卫盯了冯洋几眼后,又特别地巡视了大伙一圈,扬起手来表达了他的主张。他说话的语气透出沉稳,却又不容谁来辩驳。
各位师傅们,我觉得,名额是可以让给机房一个,而不只是摊派一个名额。让是一种风格,也是一种气魄,值得赞赏!这样有位师傅就得无私贡献了。在这里,我提请大伙为钱刚师傅热烈鼓掌!
韩卫率先鼓起掌声来,拍得极是响亮,大伙也使劲拍响了巴掌。
沈楠跟随地拍完巴掌,双眼出神地盯着韩卫,说,韩班长,你别藏着掖着了,到底是谁有这优先的特别处,你倒是放开说一说吧。
韩卫捏了捏腮帮子,微微一笑地说,这个让给机房的提名啊,说出来就有点见外了,也是被大伙忽略了的看法。我现在特别提议,把这个名额让给咱们班的预备党员郑娟。请大伙郑重考虑通过吧! 整个休息室里陷入空前的寂静,窗外突然吹入了一阵干燥的风。
韩卫的这个提议可谓石破天惊,是谁都没有料到的这个说法!
钱刚歪着腮帮子无奈地勾下了头,眼神透出一片空濛,张磊的一双手半叉着他的腰部,敦实的下巴微微翘了起来。沈楠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像在使劲地吞咽什么,抽到一半的香烟不觉掉在了地上。
这种令人怪异的安静持续了片刻,在一片难耐的抑制中,沈楠的徒弟汪强刷地站了起来,防护鞋也在地面划出了声响。他的脸色涨得红里透出黑,嘴唇还在不停地抖动,话语也说得相当直白:照顾机房人的情绪没错,选一个男操作工就行啊,怎么还选个女的? 可韩卫却像没听到他的发言,目光柔和地看向旁边的郑娟。郑娟低下了头,脸颊一片绯红,手指绞着一缕头发,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子。韩卫清了清嗓子,用力说道,咱们不能忽略女工的重要嘛。
大伙觉得要提郑娟也行,可是她的工龄短了点,没啥说服力嘛。如果加薪比例是百分之百,倒无话可说,可现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伙的脸色很尴尬,想发泄出来,但不能完全推翻韩卫强调的理由。
面对一片尴尬的脸色,韩卫不觉面色一沉,双手撑在八仙桌上,目光透亮地扫视着每一个人,声音不轻不重:对不起大伙了,我韩卫在这一次,要发挥班长决定权了。郑娟的家里太困难了,详细情况我就不多说,大伙有心走访一下就知道了。请大伙多多包涵些个! 韩卫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股郑重的气势。这股气势从来没出现过,一下子把争辩声压了下去。尽管心里头还敲着小鼓,有股气儿憋着,但不愿撕破脸抖出来。决定权都端出来了,还用说啥?
班前会一宣布散会,都不用韩卫陪笑脸打招呼,大伙就像发起冲锋一样冲出了机房。工资没加上去,再不能耽搁自家吃饭功夫了。 过了几天,加的工资拿到手了,有人欢喜有人烦。只有郑娟带了喜糖来到班组,腼腆地笑着发给大家。她的眼神透出了一股羞涩,每给对方递出一小盒喜糖,都会很礼节性地说上一句,谢谢师傅。
大伙当面笑着恭喜她,夸她,可背地里,免不得说是在搞救济。
是咧,发救济款有啥眼红的呢?那不显得咱男子汉眼窝子太浅了?
从背地不知是谁传出话来,说是韩卫是以这种方式从暗中帮助郑娟。她家里父亲早亡,母亲患病在身,真太困难了,还有一个弟弟在读初中,只有她被工厂特别照顾进厂,才获得一份较少的收入。
喜糖派发的那个晚上,郑娟来到韩卫的单身宿舍。这是她头一回主动上门,她几步走近了韩卫,拿出一盒喜糖递了过去,说,白天你都没拿,是怕有人说你,不管糖好不好,怎样都该拿着了吧。
韩卫不由咧嘴一笑,肯定是好的呀!你这是在演练的吧?啥时候你我一起给大伙撒喜糖,那该多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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