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日影：一座相府里的中国精神图谱

东湖岸边人

　

　　五月的太行山麓，阳光如熔金般倾洒在青灰城堞之上。2025年5月17日午后，我与48位武汉旅友并肩踏入皇城相府，御书楼“午亭山村”匾额在烈日下灼灼生辉。这四字乃康熙亲赐陈廷敬的别号，取意“归老析城山下”的士大夫情怀。作为退休教师，常年与文字打交道的我，仰头凝视这鎏金御笔，三百年前的场景仿若就在眼前：74岁的陈廷敬跪别康熙，以“耳聋”为由恳请归乡。皇帝含泪准奏时，或许早已洞悉这位老臣“忽患耳聋”背后，是历经28次升迁后参透“隐”字玄机的智慧。玉带玄衣的身影从历史深处走来，襟袖间裹挟着五十三载宦海风云，这座相府的每一块青砖，都成了诉说中国士大夫精神密码的载体。


　　一、青砖里的政治哲学：五字箴言与生存智慧


　　中道庄石牌坊宛如一本青铜铸就的史书，矗立眼前，“冢宰总宪”【注】四字赫然昭示着陈廷敬作为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的威严。更令人惊叹的是“一门衍泽”“五世承恩”之下的细密铭文——41位贡生、19位举人、9位进士、6位翰林，这些名字如星辰般缀满陈氏族谱。在满人主导的朝堂，陈廷敬以“清慎勤忍”筑起立身根基。同行的黄老师指着牌坊感慨道：“看这‘等忍稳狠隐’五字，分明就是官场生存的立体几何！”


　　任户部尚书时，陈廷敬严查铜矿、大力整顿钱法，断了贪腐财路却未遭倾轧，靠的正是“稳”字诀；任左都御史时，倡导礼仪改革、遏制奢靡之风，深得皇帝赏识，用的是“狠”字功。当索额图、明珠等权臣先后倒下，唯有他伴君四十九载，得以全身而退。点翰堂内，康熙御笔题写的“点翰堂”金匾下，半副銮驾静静陈列，这便是对其平衡之道的终极嘉奖。厅内“博文约礼”御匾与“龙飞凤舞”题字相映成趣，前者赞美其文学品格博大精深，以礼自重；后者称誉其书法气韵奔放、舒展洒脱，更暗含龙为君、凤为臣，君臣和睦、纲常有序的寓意，藏着传统政治的微妙美学。


　　行至城北，河山楼如青甲武士般巍然矗立。十丈高楼以糯米铁砂夯筑而成，七层墙体布满箭孔。我伸手抚摸那斑驳的墙面，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历史的温度，崇祯五年的烽烟骤然在眼前浮现。流寇十犯阳城时，这座楼庇护八百乡民长达八百昼夜。底层石磨碾过救命粮，暗道送走避难之人，125间藏兵洞如蛛网般延伸。同行的张教授叩击墙壁，长叹道：“此乃乱世生存的几何学！”而陈家将其别称“风月楼”，瞬间便将这座防御工事化作文人雅士观星赏月的诗意空间，刚与柔的辩证法，在砖石间凝固成了永恒。

　　二、屋檐下的文化血脉：七字家训与生命境界


　　树德院照壁投下斜长的阴影，“恒专谦宽孝勇慎”七字家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血脉般在陈氏家族中流淌。玻璃展柜里，《康熙字典》纸页已然焦黄，要知道，这位总阅官在临终前七日仍在认真校阅书稿，他将“字理即天理”的信念，铸入了这四万七千字之中。御史府楹联“五更灯火三更月，万卷诗书一亩田”，恰恰是陈氏“耕读传家”的图腾写照：祖辈靠冶铁盐业致富，却将财富转化为文昌阁的灯火；父辈弃商从文，最终在书院青石阶上踏出了功名之路。同行的晖哥突然驻足，说道：“看这照壁磨损的痕迹，像不像被千万双眼睛摩挲出的凹痕？”


　　最令人注目的，当属康熙驻跸的厢房。因曾为帝王居所，无人敢住，梁柱终被雨水蛀蚀，防雨布如补丁般悬挂着。这方破败的空间，却成了一座精神丰碑。史料记载，陈廷敬为官时租住京郊陋室，每日星夜赶赴早朝；晚年主动腾出正房迎接圣驾，自己则住在别院厢房。我忍不住对旅友们说：“真正的清廉，不仅仅是拒收‘炭敬’的表面功夫，更是甘愿让出华屋、居于简素的坦然。”当“午亭山村”匾联高悬门楣，这位老臣用退隐实践了“春归乔木浓荫茂，秋到黄花晚节香”的生命境界。相府虽宏大壮阔，实则是陈氏家族“以清为田”的精神庄园，而非个人享乐的私产。据《泽州府志》记载，皇城相府为陈氏家族聚居建筑群，陈廷敬个人居所仅占一隅，其京中住宅亦属简陋，史料可证其清廉。


　　三、城堞外的时代转生：古训新解与乡村振兴


　　暮色渐渐漫过紫芸阡碑林，状元桥畔，有少年将手册折成纸船。溪流载着“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的治学古训，漂向山外，与止园书院“父子翰林”的捷报在时空中重叠。电子讲解器里流淌着实景剧《再回相府》的唱词，声光技术重现着青砖记忆。登上城楼向北眺望，樊溪河如银链般串起郭峪古城、九女仙湖。自2018年“五村一体化”盟约缔结后，这片曾因煤炭枯竭而沉寂的土地，如今旅游年收入破亿，村民人均收入达六万。相府家训化作民宿管理信条，御史府“经世致用”精神注入合作社章程，陈廷敬“恤百姓”的理想，正在乡村振兴中长出新枝。


　　大巴启动，我回望相府，夕阳为城堞镀上金边。河山楼箭孔吹过的风，掠过五村民宿的招牌；康熙厢房的雨痕，映着状元桥新挂的研学锦旗。作为退休教师，我忽然领悟：陈廷敬当年平衡满汉、调和阴阳的智慧，早已凝成超越时代的生存哲学。当藏兵洞化为游客摩挲的展馆，当“耕读传家”变身文旅创新的基因，皇城相府的永恒性便在于此：所有非凡的历史建筑，终将在回应时代命题中重获新生。青砖黛瓦的永生密码，原不在糯米砂浆的坚固，而在“清慎勤”的为官之道、“恒专谦”的处世哲学、“经世致用”的担当精神构成的中国精神图谱。这份图谱，正被时代的刻刀不断重绘，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生长出新的年轮。

　　【注】“冢宰总宪”：“冢宰”在古代是吏部尚书的别称，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核等重要事务，相当于如今的组织人事部门最高长官；“总宪”则是左都御史的尊称，负责监察百官、维护纲纪，相当于最高监察官。

放得下

又是一篇文学性、思想性、历史性相融的佳作！

放得下

这篇散文堪称历史与文化交融的佳作！作者以游览皇城相府的经历为线，将陈廷敬的生平事迹、为官智慧、家族文化，与相府建筑特色巧妙串联。文中对 “清慎勤忍” 政治哲学、“恒专谦宽孝勇慎” 家训的解读深刻独到，历史细节与现实感悟交织，既展现了中国士大夫精神内涵，又揭示了古训在当代乡村振兴中的新生，视角宏大且富有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