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奶奶

追月小子 · 发表于 4 天前

大红奶奶

追月小子
对大红奶奶的最深的印象,是一次游乡批斗。
那天是大年夜。刚吃完父亲扒下的几块猪头肉，肚子里有了点油水，就出门疯玩。好像听到了锣鼓声，隐约还听到有人呼口号。不久就看到一支队伍过来了。队伍前面押着一个老太，脖子上挂着几串纸元宝，后面还背着一只大牛草篮子。
那时候，正是家里存不上粮油、锅里盛不住鱼肉，大队干部大喊 “过革命化春节” 的年代。逢年过节，为了显示“革命化”，总得找上几个黑五类分子作典型，大批特批，增强一点节日的色彩。大红奶奶做了几串纸元宝给丈夫，被人告发，于是成了宣扬封建mixin的黑典型。
有了动静，看热闹的多了起来。按理，大年三十了，大家忙着过年，除了小孩子，谁有闲工夫？但那年头，又有什么留着过年，吃食忙不过来的？
一见有了看热闹的，敲锣打鼓的显得很卖力，喊口号的也不甘落后，不过，真的知道今年过年指不上吃肉，稀稀朗朗的队伍还是提不了革命热情。
那年冬天，天气特别的冷。大红奶奶衣裳单薄，在寒风里瑟瑟的抖。看热闹的说，大红奶奶真可怜，大年三十夜还被游庄，那些家伙真会整人，几串纸元宝犯上罪了？谁没有烧过经点过纸？谁没有祖宗八代？
也许大家说得在理，或许队伍里本来就没有能喝得上酒吃得上肉的人，或许本来就是走过场，不知谁说，“散了吧。”于是真的就散了。
据说，大红奶奶的出身不怎么样，下中农，也是穷苦人。大红奶奶是个童养媳，12岁上与丈夫圆了房。17岁时，丈夫被老五爷卖了壮丁，不久，据说被打死在外边。
她的罪行是解放前救过GMD的伤兵，站错了阶级队伍，又和伪保长老五爷相好过一段时间。
她救人的事是这样的。
丁林战役的时候。新四军（此地的老辈人对解放军的称呼）在丁堰至杨花桥一带与FD派（此地的老辈人对GMD军的称呼）打了一仗后，双方都撤离，GMD军扔下了一批伤兵。
六月天，得不到及时掩埋的尸体发出了浓烈的臭气。缺臂少腿的伤兵在村落间游荡讨吃，身上的伤口聚满了蛆虫。村民们畏惧他们，谁都见不得他们的惨样，又讨厌他们，讨厌他们的平时的行径，讨厌他们身上的臭味蛆虫。谁都躲得远远的。几个伤兵爬到大红奶奶的猪圈里偷猪食吃，大红奶奶看他们可怜，又想起自己的丈夫，出于好心有好报的心理，让他们住进屋，用草药给他们治伤。
GMD军回来了，这里仍然被他们驻扎。伪乡长老五爷把这当作他的立功的机会，向当时的伪区长报告了这件事。大红奶奶的事就这样传扬开来。
这些伤兵也算有点良心，康复了后就留着这里当兵，下乡的时候，经过陈家庄，不肯烧陈家庄的房子，对大红奶奶也有些照顾，对大红奶奶“大姐长大姐短”的称呼着。
大红奶奶就这么着站错了阶级队伍。
批斗她的时候，有人责问她说，你为什么不救新四军的伤员？
大红奶奶不说话。
底下的人说，说得轻巧，FD派就住在鬼头街，新四军的伤员还敢留在这儿？又有人就她与伪乡长老五爷相好的事儿批斗她，底下的人又说，老五爷连自己的侄女都睡，还在乎她？她一个妇道人家跳不高飞不远，哪像你有能耐？她男人不是死了吗？活得容易吗？你老子娘不也看见了，怎不管呢？
批斗会常常成为辩论会，领头的也没趣，后来，批斗会就走过场了。
那年头，“天天不忘阶级斗争”。既然要阶级斗争，总得找到斗争的对象，这不，这天的游街也是公社的布置。一庄子的老老少少谁都清白，有个dizhu孤身一人，病得都快死了，只能找上这个有点污迹的寡妇了。
大队的干部也没有人到场。有人一起哄，就此散场，快中午了，祖宗的饭还是要供的。
大红奶奶死于1975年秋天。她没有生养，抱了一个女孩，远嫁如东靠海的什么地方。因为成分的关系，很少往来。大红奶奶死的时候，庄邻凑钱买了棺材，生产队给做的衣服，女孩带来一个小孩给大家磕了个头算是谢了，住了一个晚上，据说还背着丈夫，她丈夫马上就要做大队革委会主任了。送葬那天，庄邻很多，有的还是四乡来的。四个壮汉送她到洋桥东侧的港岸。后来，随着通扬路的改道，洋桥的拆毁，居住线的划定，她的那一抷黄土再也找不着了。
许多的故事就象断线的风筝，又如就无人居的老屋，只有渐渐淡出的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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