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5-5-2 20:28 编辑
编者按:苔痕斑驳的古桥驮着千年驿道,LED灯笼的微光晕染马头墙的剪影,官桥村在时光褶皱里演绎着文明的对话。作者以考古学家的严谨丈量石阶辙痕,用诗人的笔触捕捉檐角铜铃与棒槌声的和鸣。当"敬惜字纸"的焚字炉遇见电子屏上的乡村振兴标语,当明代花窗掩映着党员服务中心的玻璃幕墙,这座古村便成了中华文明赓续的活态标本。文末《鹧鸪天》词如茶汤收尾,将砖瓦间的历史沉香凝成当代人可品可触的文化基因。
暮春的阴云在婺源山间游走,恰似宣纸上洇开的墨痕。2025年4月19日午后,我与四十八位武汉同好踏上寻觅官桥村的旅程。大巴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车窗外成片的油茶林疾驰而过,灰白枝桠间零星缀着未凋的茶花,恍若前朝仕女鬓边的残钿。当刻着“官桥中心村”的青灰石雕牌坊撞入眼帘时,斑驳的苔痕正沿着“桥”字右半的“乔”部攀爬,仿佛时光在此处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甫下车,一座古亭便映入眼帘,它翼然临于溪畔。六角飞檐垂着铜铃,风过时泠泠作响,檐下悬着“和谐亭”匾额,虽漆色褪去,但筋骨犹存。亭柱上“千里来龙添景色,双溪秀水映春川”的楹联,刻痕里沉积着几代人的掌纹。倚栏望溪,春水初涨,浮光跃金处,忽有银鳞摆尾,惊碎了倒映的云影。乡贤程老伯抚柱而叹:“这亭子原叫‘四姓亭’,光绪年间重修时,朱氏族长取《礼记》‘讲信修睦’之意,才改成现在这个名字。”
沿溪右行,党建长廊朱红木栏与对岸粉白的马头墙相互映照。溪水在此蜿蜒如玉带,将两岸人家环抱怀中。忽然,水声激荡入耳,原来是人工堰坝造就三叠清瀑,飞琼碎玉间,竟与百步外洗衣老妇的棒槌声应和成韵。对岸斑驳院墙上,明代样式的镂空花窗半掩,一枝野樱桃斜逸而出,殷红花瓣飘落溪中,引得游鱼争相啄食。
过水泥桥折返对岸,青石板路驮着深深辙印,伸向竹林深处。这条徽饶古驿道,曾见证过多少商旅传奇?遥想明清鼎盛时,据《徽州府志》记载,婺源茶商“岁出数百万斤”,那时的此道,必定骡铃叮当、茶香盈路。石板缝隙里半寸深的车辙沟,不知碾碎过多少晨霜夜月。忽见道旁,一位老妪独坐石凳,银发如雪,手中竹筛盛着新采的蕨菜。攀谈得知,这位朱家阿婆已八十三岁,她笑着说:“以前这路上尽是戴毡帽的茶客,马帮歇脚时,总要讨碗清明前的云雾茶喝。”
循着鹅群悠长的鸣叫转过山坳,一座石拱桥蓦然出现在眼前。苔衣斑驳的桥身弓成满月,券顶“官桥”二字依稀可辨。正在桥畔整理竹篾的程姓篾匠讲述:唐贞观年间,朱氏先祖为避战乱南迁,见此处双溪交汇、山环水抱,便在此定居筑桥。某日,县令巡察途经此地,恰逢石桥合龙,乡民请他赐名。县令见溪畔官道蜿蜒如绶带,挥毫题下“官桥”二字。听着篾匠刀削竹片的沙沙声,不禁想起宋人笔下“篾篷篾篓牵银刀,切玉镂冰声嘈嘈”的诗句,古今匠意竟在此重叠。
立于拱桥中央,左手边是错落的马头墙群落。某处颓垣断壁间,清代“敬惜字纸”的焚字炉依然保存完好,炉口烟痕尚新,想来村中老者仍坚守着耕读传家的古训。右手边党员服务中心的玻璃幕墙映着青山,电子屏上“乡村振兴”的红字与廊下晾晒的腌火腿相映成趣。溪水在此分作双流,一脉湍急似剑,劈开嶙峋怪石;一脉潺湲如箫,绕过捣衣石埠。这情景,恰应了墙上褪色的楹联:“水绕山环宗地脉,双河交汇一溪烟”。
暮色渐浓,村中升起缕缕炊烟。七旬老翁俞公正在桥头焚香,案上供着木雕“和合二仙”。问及此风俗,老人浑浊的眼中泛起光彩:“以前娶亲,新郎必背新娘过官桥,取‘百年偕老渡鹊桥’的吉兆。正月十三‘桥神诞’,四姓族长要共献三牲,唱三天三夜的目连戏。”言语间,戏台残柱上的鎏金戏文在暮色中忽明忽暗,恍若《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在此驻留。
归途回望,暮霭中的古村宛如一本摊开的线装书。和谐亭的剪影渐渐隐入夜色,而桥头新挂的LED灯笼已次第亮起。这座千年古村,正如溪畔老樟,旧根深扎岩隙,新芽已沐春风。此刻方才懂得,所谓传承,就是在时光长河里,将祖辈的茶籽细细焙炒,再沏出属于新时代的清香。官桥村的石桥永远弓着脊背,将历史与现实渡向彼岸,而桥下的溪水,依旧唱着那首未老的歌。
回到宾馆,深夜作拙词《鹧鸪天・过婺源官桥古村》,以记此行:
苔径幽深屐齿惊,雕甍斑驳岁痕呈。一溪唐宋浮云碎,半壁程朱篆雪明。
筛族史,滤茶经,石桥孕月已千龄。今朝新政融烟雨,犹送童谣入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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