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5-12-1 21:44 编辑
编者按:以武昌江畔为砚,以东坡为镜,作者以六十八载人生与千年文脉互证,凝炼“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生命哲学。由黄州逆境到惠州、儋州绝境,再归日常修剪绿萝,层层推进“顺境清醒—逆境修行—绝境开花”的精神图谱。文本将地理相近化为心灵贴近,让古典诗魂照进当下生活,既是对传统的致敬,亦为当代人提供安顿身心的可行路径。愿每位读者在江声与书页间,寻得属于自己的那片心安之地。
暮秋,武昌。江风携着黄鹤楼的铃音漫入书房,梧桐碎影在窗棂上轻轻摇曳。六十八载人生,恰似这奔流不息的江水——上游是秭归的屈子,中游漫过黄州的东坡,而此刻,它正静静浸润着我家阳台那盆绿萝的根须。
我坐在绿萝旁,《苏轼选集》翻至《定风波》。一枚从黄州拾得的银杏叶,静静卧在“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行间。叶脉里凝着的,是千年前那个在东坡垦荒、于沙湖吟啸的诗人的体温;斑驳叶缘恰似他命运的褶皱,却在时光长河里沉淀出琥珀般的温润光泽。
武昌与黄州,不过一江之隔。我窗外的江水,正是他曾“倚杖听江声”的故道。这份地理的亲近,让我读东坡时总像在听一位智慧的长者围炉夜话。林语堂先生称他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我却私意以为,他的达观从非天性使然,而是命运千锤百炼后的生命自觉。“此心安处”,被他用整整一生,活成了一场壮阔的哲学实践。那滔滔江水,既曾是卷袭他命运的惊涛,最终却成了雕琢其精神礁石的刻刀。
一、明月共影:顺境中的清醒
嘉祐二年的汴京,二十一岁的苏轼以《刑赏忠厚之至论》震动文坛。“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是欧阳修的惊叹;“宰相之才”,是仁宗的评价。少年得志,荣耀等身,足以令任何人目眩神迷。然而他在给弟弟子由的家书中却清醒地写道:“蜀人衣食常苦艰”。青云之上的辉煌,从未遮蔽他回望故土的视线——蜀中百姓的柴米油盐,始终系在他的心头。
他的目光如朗月,既能照亮庙堂之高,亦能俯照尘泥之微。待到杭州任上,这份清醒愈发深刻。面对“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他看见的不仅是湖光山色,更是日渐淤塞的湖底与焦渴的万顷农田。历时两年,他带领民众疏浚河道,甚至捐出俸禄、亲自扛沙。当同僚提议为他立功德碑时,他只含笑指向烟波浩渺的湖水:“此水能溉千亩良田,便是最好的碑记。”
多年后谪居黄州,他在信中仍执着追问:“苏堤柳可发新芽?”这声追问如月光穿透云层,超越了个人政绩的得失,直指民生根本——他在乎的从不是自己的名姓是否镌刻碑石,而是自己的心血是否真正滋养了一方水土与人民。这种“以民为碑”的初心,从来都不是文人的孤芳自赏,而是藏在每个时代血脉里的精神底色。这让我想起窗外武汉长江大桥的建造者——那些湮没在混凝土与钢索间的无名工匠,他们夜以继日浇筑桥墩,正如当年东坡躬身疏浚湖泥,都未曾想过为自己留名,只愿手中的工程能护佑苍生、便利后世。真正的功业,原不需要镌刻石碑。东坡与这些无名者都懂得:人生最珍贵的,不是站在高处接受仰望,而是让足迹深深印进泥土,让生命的热血融入山河的脉动。
二、风雨植根:逆境中的修行
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如晴天霹雳。他从名满天下的湖州太守,顷刻沦为阶下之囚。一百三十天的牢狱生涯,连狱卒送食时碗碟的碰撞声,都让他心惊不已。初到黄州,俸禄微薄,生计维艰。他索性将城东一片废弃的坡地开辟成“东坡”,向老农虚心请教节令,把糙米饭吃出人间烟火的诗意,从带着晨露的泥芹里,品出寻常草木的坚韧滋味。
见黄州猪肉价贱,他潜心琢磨出“慢着火,少着水”的烹调之道。这是另一种创造——不用笔墨,而用瓦罐,将贫贱生活慢炖成至味清欢。沙湖道中遇雨,最见他超然的境界:同行者皆狼狈奔避,唯他竹杖芒鞋,任凭雨丝打湿衣衫,吟出“莫听穿林打叶声”的从容。“不觉”二字,道尽生命气度——外界风雨可湿衣冠,却难侵内心的澄澈与安然。
《临江仙》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从不是消极逃世的遁词,而是对生命自主权的郑重宣言。黄州五年,他完成了从才子苏轼到智者苏东坡的灵魂蜕变。《赤壁赋》中,他参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当他与客“步于中庭”,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时,他内心那个不朽的精神宇宙,已然在废墟上巍然建成。荒坡上的每一株秧苗,都是他在风雨中为自己扎下的、新的生命根须。
三、天涯芳草:绝境中的开花
绍圣年间,命运的脚步一次比一次X险。友人哀怜惠州乃“瘴疠之地”,他却捧着刚摘下的丹荔朗声一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红荔入口的甘甜,早已压过了瘴气的苦涩,这份滋味,让他甘愿与这片土地相守。他不仅品味生活,更创造生活——东新桥的基石有他捐出的俸禄,安乐坊的药香里有他救死扶伤的赤诚。能写下“人生几度秋凉”的人,自己的生命却从未染上丝毫凉薄。
儋州岁月,尤见其风骨。在“食无肉,居无室,病无药”的绝境中,他坦然宣称“我本海南民”。他在椰林下以沙为纸、以枝为笔,教黎族孩童识文断字;他因地制宜改良农具,与当地百姓同食共住。“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将蛮荒流放视作奇绝壮游,这是何等旷达的胸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天容海色本澄清”,正是他内心的写照:任凭世间乌云翻涌,心海始终澄明如镜,万里无云。
晚年北归,站在金山寺自己的画像前,他题下那句震撼千古的自白:“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三个贬谪之地,串起的不是失意与苦难,而是他一生精神攀登的丰碑。原来,真正的功业从不在庙堂的册籍里,而在生命向下扎根的深度与向上开花的气度。天涯的瘴气与荒芜,终究成了他灵魂开花的沃土。
四、秋窗心证:创造吾乡
书页轻合,江声如旧。我六十八年人生路,亦如这江水,有过湍急,亦有过平缓。暮色漫上窗台,最难忘的,却是十八年前那个冬夜。灯下独坐,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撞进眼底,字句如一位穿越千年的老友,轻轻拍着我的肩背。忽然间,便泪流满面——原来我那深藏的孤独与彷徨,早已被他读懂。
如今退休在家,晨起修剪绿萝,看晨光在叶片上流转,便更懂他煮茶时“雪沫乳花浮午盏”的闲适——白瓷盏里浮沉的,不只是茶沫,更是将平凡柴米油盐过成诗的通透智慧。傍晚江滩独步,看江水东去,听浪拍堤岸,“倚杖听江声”的意境在心底回响——原来他听的从不是江声,是时间的脉动,是生命的回响,是亘古不变的天地韵律。
前日,一个小朋友仰着小脸问我:“爷爷,你以前没在这里住过,你是哪里人呀?”我一时语塞。我的祖籍在阳逻,出生在积玉桥,长大在东湖边,工作几经变迁,退休后落户积玉桥,又久居关山街——“我究竟是哪里人?”我不觉将心中的茫然喃喃出口。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旁的小朋友和老伴听见,相视一笑,笑容也如涟漪般漾开。
这无需答案的笑,仿佛已是一种回答。它让我懂得,东坡“上陪玉皇大帝,下陪卑田院乞儿”的境界,从不是天真烂漫,而是穿越人生沧桑后的主动选择:择善而栖,择光而行。就像他为歌姬柔奴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位追随王巩远谪岭南的女子,北归后容颜愈发温润,笑言“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东坡从中照见了自己的生命哲学:吾乡从不在籍贯册上,而在心灵的安顿之处,在于我们是否能用双手与热忱,将脚下的任何一片土地,都“创造”成属于自己的家园。
今夜,江风又起,书页间的银杏叶仿佛在微微颤动。我愈发明白:东坡留下的,从不是一座仅供后人仰望的丰碑,而是一粒可以植入任何时代、任何土壤的种子。这粒种子,在黄州荒坡发芽,在惠州荔枝园开花,在儋州椰林结果,如今,它也在我这个武昌老人的阳台上,在绿萝的新叶间,在听江的耳畔,悄悄生长,郁郁葱葱。
六十八岁,在北宋已是古稀,于今日的我,却是新的开始。我不必成为东坡那样的天才,也成不了,却可以学习他的处世之道,在自己的方寸之间,建构人生的丰盈:
侍弄花草时,品味“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清新——让春意在指尖流转;
江畔独行时,领悟“倚杖听江声”的从容——让宁静在耳畔回响;
小有所成时,铭记“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清醒——让分寸在心中扎根;
遭遇困顿时,吟诵“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让坚韧在脚下生长。
窗外的长江,从巴山蜀水奔来,向东海浩渺而去,千年如斯。东坡若能望见,定会含笑相问:“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这江月、这清风、这人心深处的光芒,何尝有异?”
银杏叶落,书页枕着千年的月光。江声依旧,灯火可亲。此夜,此心,安处,便是吾乡。那江声如时间的絮语,正将千年前的月光与此刻的灯火,织进同一片星空下的永恒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