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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东湖岸边人 于 2025-10-27 22:59 编辑
从厨房小窗望出,老桂正披斜阳。霜降后第五天,下午三点的暖阳揉碎成金箔似的,斜斜漫进楼道,落在扶手上,指尖碰过是微凉的铁意。我扶着扶手缓步下楼,目光先撞进单元门锁孔——铜绿裹着经年锈迹,一圈圈漫过锁孔边缘,像半段凝固的光阴,指尖若轻轻蹭过,怕要沾起满指旧时光的细屑。未及推门,香先漫了过来:不扑不抢,是浸过陈年蜂蜜的软绒薄纱,裹着江南晨露未散的潮气,轻轻贴在手腕与脖颈的皮肤,痒意里掺着甜,连呼吸都变得软绵。
一、香起:楼前老桂
推开门,正见两个孩童举着长竿轻敲枝桠,金色花雨簌簌落在他们仰起的小脸上。孩童们咯咯地躲,花瓣却偏要粘在睫毛上,眨眨眼便落下一颗金粒,落在衣领里,惹得他们伸手去掏,又带落更多花香。巷口的老桂披着偏西的日光,墨绿叶子被晒得透亮,成了半透明的翡翠,叶脉像描了层浅金,在风里轻轻晃;米粒大的金色小花藏在叶隙间,疏疏落落地缀着,如夜空中碎散的星子,不细看便要错过。
风过时,除了花瓣簌簌,还能听见巷口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甜香裹着焦香,和桂香缠在一处。有几粒桂花粘在我灰毛衣的绒毛上,痒意顺着衣领钻进去——像时光踮着脚,在肩头轻轻吻了一下,软乎乎的。树下一位白发老人,握着竹扫帚不紧不慢地拢花,扫帚尖儿轻轻挑开缠在砖缝里的花瓣,生怕碰碎了这软绒似的香,浅金色的花堆在青砖上,像铺了一小片阳光。
这是今年第二度花开。若说九月的香是少年纵酒,非要举着酒坛邀全城同醉,热烈得藏不住,连风里都裹着莽撞的甜;此刻的香便是老人临窗品茶,指腹蹭过瓷杯的温,需在凉丝丝的空气里抿唇细品,甜意才从舌尖慢慢漫到心口,连呼吸都染得软了,余味里还带着点光阴的清润。
二、香漫:江城记忆
闭目静立,记忆便随这香醒了。四十天前,整个武昌都泡在桂花香里:胭脂路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香就从石板缝里钻出来,沾在布鞋底,走几步便在台阶上留一缕甜,踩上去像踏碎了一路甜云;黄鹤楼的飞檐挂着香,连掠过的鸽翅都沾了三分甜,振翅时把香抖落在游人肩头,惹得人驻足回头;江风裹着甜意撩拨行人衣角,连拎着菜篮的阿婆都忍不住放缓脚步,低头嗅了嗅衣襟,菜篮里的萝卜缨子还沾着水珠,和花香凑成了家常的甜。
如今霜降已过,梧桐叶在街角堆成蓬松的金色绒毯,踩上去簌簌响,像踩着秋天的絮语,万木都敛了声息,独这几棵老桂偏要再做信使,用淡香把溜远的秋天又拽回长江边的武汉。这执拗的香,让我想起咸宁乡下的“打桂花”:长竿往枝桠间轻轻一扬,金色花雨便簌簌落在铺好的青布被单上,女人们的笑声裹着“小心些,别碰折了新枝”的叮嘱,顺着田埂淌,连田边的稻草人都像沾了笑影,泥土里都浸着甜。眼前武昌的桂树无人敲打,却把秋意酿得更醇厚,风一吹,香里都裹着江城的温软,像武汉人说话时带的那点软糯尾音。
三、香沉:时光密码
农学院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眼睛亮了亮,指尖在空气里比画着“温度波动刺激了休眠芽”,说这是“花芽分批分化”——科学的解释冷静得像书页上的铅字,字字规整却少了温度。倒不如老园丁将粗糙手掌贴在树干时的一声叹息:“开得太勤,根就虚了,来年怕是要多费些心养。”他绷白的指关节蹭过树皮纹路,沟壑里还嵌着泥土,那声叹息轻得像花瓣落地,藏着对老伙计的疼惜。
我懂了,这重来的香是生命的体贴。像苏轼夜半披衣燃烛照海棠,怕晓风摧了艳色,烛火晃着花影,连呼吸都放轻;像三峡人家卯时挎着竹篮收带露桂花,花瓣上的水珠还滚着晨光,竹匾上只晒一个时辰——多一分香散,少一分潮坏,指尖碰过花瓣,是凉润的晨意。武昌的桂树无人特意照看,却把“惜香”刻进年轮,晴时把花香晒得暖些,雨时把花香裹得柔些,在晴雨里与季节说着悄悄话。
这香穿过斑驳时空:东湖听涛景区那七棵周苍柏手植的老桂——这位热爱草木的实业家,八十余年前亲手将树苗栽进东湖岸边,如今枝头依旧缀满金粒,曾听过周小燕的戏腔绕着枝桠打旋,婉转得像缠在枝上的藤蔓,连花瓣都跟着颤;也听过流亡学生的书声顺着湖水飘远,字句里裹着家国的重量。寓言公园的曾子雕像旁,桂花香正绕过“sha猪教子”的石刻,石缝里还嵌着去年的枯花瓣,新旧香气叠在一处,像时光在石上盖了枚甜香的印。
楼上的张婆婆坐在竹椅上,用陪嫁的旧竹匾晒花,竹匾上还留着当年刻的“囍”字,被岁月磨得浅了,边缘的包浆亮得温润。她指尖拣去花瓣里的碎叶,动作慢得像怕碰疼了花,说要给上海的孙子寄桂花糕:“让他尝尝奶奶手里的老味道。”阳光透过竹匾的细眼,在花瓣上印下细碎的光斑,像东湖老照片里定格的暖,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也泛着柔润的光。
四、香永:寻常永恒
天色渐暗,桂花香在湿润的空气里沉淀,像母亲腌了十年的桂花酱——玻璃罐口的红布早褪成了浅粉,揭开时,香能飘满整条巷子。酱色是深琥珀色,挑一勺在白瓷碟里,能看见细碎的花瓣沉在底,入口先是绵甜,后尾带着点清苦,像把十年的时光都嚼在了嘴里,那甜劲儿像能把下山的太阳都轻轻接住。
归家路上,花瓣沾在麂皮鞋尖,走一步便轻轻蹭过卡其裤脚,像跟着走了段短程的香,每一步都踩着甜。我们这些添了白发的人,正似这秋末的桂:过了“欲买桂花同载酒”的年少,少了那时非要把香气都拢在怀里的浓烈,晨起煮茶时会捏一撮干桂花撒进壶里,茶香裹着桂香漫出来,看水汽在玻璃上凝雾,忽然就想起年轻时在桂树下和老伴拍的合影。如今倒在岁月里沉淀出更从容的香,每一缕都带着时光的分量,不慌不忙。
没赶上九月盛放的,不必遗憾。这迟来的甜,是光阴的补偿。你看武昌城:黄鹤楼焚过又重建,飞檐上的铜铃换了几茬,却始终望着长江东流,江水里还映着旧时的月影;东湖从私家园林变成公苑,湖边的柳换了新枝,风拂过柳叶的声息,和百年前没什么两样;胭脂路的石板换过几轮,踩上去的脚步声却与百年前的阿婆、姑娘同频,都裹着家常的暖。唯有桂花香穿过时间从未改变,轻轻诉说:美好不会真的错过,它只是慢一步,换种方式,回到你身边。
进得家门,我从衣袋里轻轻抖出几粒桂花,指尖捏着,软乎乎的带着点阳光的温度,像捏着一小撮暖,搁在旧照片旁——照片的边角有些卷了,里面老伴靠在老桂树下笑,鬓角沾着的金色花蕊,和我手里这瓣像是从同一场暖烘烘的花雨里落下。窗外江城灯火初上,路灯把桂树的影子拉得长,二度开放的桂花香正穿过斑驳砖墙,把平常日子里的细碎温柔,一点点酿成时光里的永恒。
原来生命的回响从来都不喧哗。千年的桂、百年的城、寻常的人,都在时间里慢慢学会了不急着绽放——只在该来的时候,把沉淀了许久的全部美好,轻轻叩进每个凝神倾听的心扉,像此刻的香,不疾不徐,却能绕着心尖,缠上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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