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作者以“白杨”为镜,自河西走廊风沙到长江灯火,层层铺写其“清峻挺拔、沉默守护”之姿;由树及人,由林及教,把“根深叶茂”的师魂写得风骨凛然。文字沉静,细节闪光,得“状物亦写人”之真味。
白杨记:北地风骨与人间筋骨
我是武汉人,在大江大湖边当了一辈子教育工作者,看惯了垂柳的柔条拂水,樟木的团团如盖。美则美矣,心里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去年夏天,随几位老友去了西北。车出陇上,驶入河西走廊,天地骤然变了颜色。黄土如凝固的巨浪涌向天际,天空蓝得发硬,烈日悬顶,不见片云。就在这片苍茫间,我遇见了茅盾先生笔下那些倔强的树——白杨。
它们不是三两株点缀,而是成排成列,密密地织成绿墙,横亘在荒漠与绿洲之间。风裹着沙粒噼啪砸来,竟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滤成了细碎低语。原来风沙可以这样被驯服——不靠铜墙铁壁,而靠这些沉默的生命。
再往陕北去,窑洞旁、梯田埂上,总能看见独自站立的杨树。不依不傍,把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瘦而挺,静而锐。像是在说:纵使孤身,也要站成风景。
是什么在胸腔里轻轻一撞?四十年前,我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读《白杨礼赞》——“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那时只觉得文字铿锵;如今老了,反倒真正懂了——那哪里是在写树!
这里的天地是迥然的。
黄土地粗露着,雨水冲刷的沟壑如老人脸上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天边。四野枯寂,连虫鸣都稀疏,生命仿佛也怕被这空旷吞噬。
而白杨,就在这了无遮拦的天地间笔挺挺地站着——
河西走廊的这些,是上世纪治沙人栽的。当年的树苗常被风沙埋过半截,有的只露一截嫩芽,却硬是咬着牙活了下来。如今都已参天立地。是谁种下了它们?是那些脸被晒得黝黑、手被磨得开裂的普通人。他们没有留下名字,只留下一棵棵、一排排树,和一段段被风沙磨平的岁月。
窑洞旁那几株,听老乡说,是爷爷辈种的。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如鳞甲。春天飘絮时,能把半个院子染成白绒;秋天落叶收起来,又能烧火暖炕。它们是人亲手栽种,却在荒野中活出了野性的挺拔。
它的干,微微泛青,下部因常年受风沙打磨,粗糙如老农手上的厚茧;上部却光滑得几乎没有皱痕,就那样一股劲儿地向上,绝无旁逸斜出。谁说植物没有意志?看那树干的走向,分明是用生命写下的“不退让”。
它的枝,紧紧拢着主干,秀颀而坚韧。晴天时,叶片反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像无数面小镜子在向天发问;阴天时,又凝着一层墨色,沉毅地说:纵使无光,我也要站得笔直。
那些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不像柳絮缠绵,不似芭蕉幽怨。那是金属片般爽朗而决绝的喧响。在河西走廊的风沙里听着,竟像千军万马列阵的呐喊。
最动人的,是看它们与风沙博弈。狂风袭来时,整排白杨的躯干顺势弯曲成满弓,枝条如绷紧的弦急颤,发出铮铮鸣响;风势稍歇,它们便带着满身尘土缓缓回正。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韧性,恰如历经磨难却始终不改其志的君子。
在治沙站旁的白杨林里,我停住脚。用手掌触摸树皮,触手是凉的,却能感到内里奔涌着一股倔强的热流。治沙站的老周蹲在树旁,抽着旱烟说:“这树的根,能扎到地下十几米深。遇到硬石,就悄悄绕开;碰到湿土,就拼命汲取。”他顿了顿,“前年大旱,周边的野草全枯成了黄渣,这些白杨,却只落了些老叶,新枝还在往上冒。”
我忽然想起木华《海赋》里“崩云屑雨,浤浤汩汩”的句子。眼前这白杨,不正是黄土高原上的“活砥柱”么?它不与云杉争高,不与花楸斗艳,只是牢牢地、沉默地钉在贫瘠土地上,将风的撕扯、沙的磨蚀、日的曝晒、雪的积压,都内化为骨骼的硬度。
在陕北窑洞前,见老乡剥块新鲜白杨皮煮水。茶汤泛着浅褐,喝起来带着草木的清苦,却能压住喉咙里的燥痒。老乡说这是老辈传下的法子。一棵树,活着挡风,死了还能入药——这岂止是奉献?
茅公说它象征北方农民与民族精神,此言不虚。它从不择地而生,田埂旁、大路边,乃至板结的土砾中,只要有一隙生机,便会撑开绿荫。这多像我在纪录片里见过的那位陕北乡村教师?在山沟里教了三十多年书,教室屋顶漏雨,他就踩着木梯铺油毡;学生买不起课本,他就熬夜在麻纸上抄,字迹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却把四十多个娃送出了山。他摸着教室后墙的白杨苗说,自己就像窑洞旁的老白杨,“根扎在这山沟里,就不能挪”。
是啊,不能挪。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更像新疆兵团的老战士:上世纪五十年代屯垦时,他们扛着捆扎好的白杨苗,在戈壁滩上刨坑栽种,饿了啃干粮,渴了喝雪水。如今那些白杨已长成林,围着棉田、护着村庄。白杨的叶子落了又长,像在续写他们的故事——一代人走了,树还在;树还在,精神就还在。
白杨的品格,又不止于“坚强”。
它身上有种“清峻”风骨:不似虬枝盘曲者以奇古邀宠,不如名贵花木需温室供养,永远正直坦白,不屑媚俗。这让我想起魏晋的嵇康:在洛阳城外的柳荫下坦荡打铁,临刑前还在刑场上弹奏《广陵散》。一棵树,一个人,一种精神——它们都在说:我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征服。
更想起《汉书》里记载的云中郡往事: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修筑长城,将士们在边塞种下白杨,以为标记。那些树,后来成了界碑,成了路标,成了守望。
我们今天谈“风骨”,谈“精神”,谈“传承”——这些词,若没有具体的载体,就成了空谈。而白杨,正是那最朴素、最坚韧的载体。
它不说话,却用年轮记录;它不动摇,却用根系紧握;它不张扬,却用挺拔诠释。
回武汉后,我常在长江边散步。垂柳依依,樟树苍苍,美则美矣。可我总忍不住想:若在江滩上种一排白杨,会怎样?它们会不会在春风中哗啦作响,像在讲述西北的风沙与星光?会不会在夏夜里静静伫立,像在守护这座城市的灯火?
或许,风骨不必远求。
真正的风骨,从不喧哗。它只是站着,站成一种姿态,站成一种信念。
而我,一个退休的教书匠,站在长江之滨,望着对岸的灯火,忽然觉得:教育,不也该如此么?不求繁花似锦,但求根深叶茂。
白杨无言,风骨自显。
而我们,是否也能在时代的风沙中,站成一棵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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