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东湖岸边人 于 2025-11-24 21:36 编辑
“小雪”节气已在日历上钤了数日,武汉的秋光却像贪暖的老伙计,赖在长江岸线迟迟不肯退场。今年的这个上午,阳光像温煦的蜜,把栾树的金黄叶片泡得透亮。我们六个老武昌人,踩着碎金般的落叶,朝武船厂那扇爬满时光痕迹的老厂门走去。
召集人徐哥依旧是公安退休人员的硬朗模样,手机攥在手里随时要定格风景;程总穿件挺括夹克,举手投足还带着企业干部的沉稳。三位夫人挽着胳膊絮絮叨叨——我的爱人李老师是退休英语教师,说话总裹着书卷气;徐嫂曾是企业工会干部,处事干练得像捋顺的台账;程总夫人李妹从车间管理岗位退休,性格开朗。
我们三对在武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夫妻,平均六十六岁,相邀在这初冬暖阳里,与焕然一新的“武昌湾1956”来一场温暖的叙旧。站在老厂门前,望着长江绕城拐出的这道熟悉的江湾,我们心里都明白:这道湾里藏着的,是武汉最绵长的时光密码;而“1956”这四个字,正是开启这段红色记忆与工业年轮的一把钥匙。
刚进园,那座嵌着“武昌湾1956”的景观框就撞入眼帘。橘红色的鹦鹉洲长江大桥被稳稳框在其中,长虹卧波般架在湛蓝江面上,成了天然画芯。“这构图,比我当年蹲点抓逃犯的镜头还准!”徐哥举着手机后退半步,指挥徐嫂站进去。江风掠来,丝巾飘起一角,恰与桥身的“中国红”遥相呼应。“这比例掐得比当年审生产报表还严。”徐嫂指着景观框边角笑,“红砂岩纹路都留着,没瞎改。”程总在一旁抚着石材:“和武船厂老地基一个路数,匠人用古法修过,摸得着的都是历史。”我蹲下身触摸步道石板,一道深褐水痕划过指尖——1998年的暴雨瞬间漫过记忆。也是这片土地,我日夜守在江堤上抗洪,两个多月,江水把旧防洪墙拍得咚咚响,石板上全是泥浆的腥气。如今旧墙已拆,新防洪墙按百年一遇标准立着,墙顶观景台平坦开阔。江风拂面,只带得进湿润的清爽,当年的焦灼早被吹散了。
沿“S”形江湾漫步,工业遗迹与江景正说著跨时空的话。暗黄色的历史塔吊静静锚在江畔,锈迹在暖阳里泛着温润的光,像老人脸上被岁月磨出的皱纹。徐哥指着塔吊基座的铭文,声音不自觉放轻:“1958年毛主席畅游长江时,武船职工就在这底下挥着红旗欢呼。”他指尖摩挲着冰凉钢体,“这老伙计比咱们都大,修缮时连油漆都用当年的工艺,就为留这份念想。”不远处的系船柱上,缆绳勒出的沟壑深可见骨。“这是长江的掌纹。”程总语气郑重,“每一道都记着哪艘货轮装过钢材,哪艘客船载过远行人。”红色栈道蜿蜒向前,与鹦鹉洲大桥的色系完美契合。穿汉服的姑娘沿栈道拍照,银饰叮当声混着江面汽笛声,成了最灵动的点缀。我们驻足远眺,鹦鹉洲大桥的红、杨泗港大桥的黄、长江一桥的灰、长江二桥的白依次排开。“当年主席写‘一桥飞架南北’,如今一眼能望四座。”李老师捋了捋发梢,“武汉这‘桥都’的叙事诗,时态早从过去时变成现在进行时了。”
行至“烈女渡”石碑前,周遭的喧闹忽然静了。青灰色石碑被岁月磨得温润,“烈女渡”三个红色大字虽已斑驳,分量却沉得压心。李妹翻着手机资料,语气像念车间台账:“清康熙四十二年,马姓姑娘不堪继父骚扰在此投江明志,邻里为她立祠,渡口就叫了这名。”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念出更动容的记载:“后来毛主席从武船码头下水畅游时,还特意指着矶头说,这里曾有个烈女渡,只剩红石矶了。”江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我望着江面出神。武汉地方志的字句在眼前活了——毛主席在武昌办农讲所时,曾在此迎接杨开慧来汉,也曾送别学员奔赴两湖农村;1956年到1966年间,他18次畅游长江,14次从这处码头启程。长衫身影与蓝布工装在渡口交错,三百年的贞烈传说、百年的革命薪火,都在江水中织成武昌湾的记忆经纬。“1998年我守堤时,石碑还埋在乱石堆里。”我指着碑旁的防滑纹路,“现在匠人用糯米浆混石灰补了缝,丰水期它隐在江面下,退水期就露出石阶,这才是对历史的敬重。”
拾级而上,毛主席雕像广场撞入视野——这里是整个武昌湾的精神锚点。5.18米高的青铜雕像巍然屹立,伟人双手后背,风衣被江风掀起一角,目光穿越滔滔江水,望向楚天辽阔。这是武昌造船厂2003年为纪念毛主席诞辰110周年所建,改造时不仅保留了原貌,还增设了环形红砂岩台阶与诗词文化墙。墙上《水调歌头·游泳》《菩萨蛮·黄鹤楼》等六首诗词的手迹笔走龙蛇,“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字句刚劲有力,与不远处的长江大桥遥相呼应。“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程总轻声念着,眼眶微微发红,“当年父辈推着独轮车运钢材建船厂,我们顶着风浪修江堤,靠的就是这股劲头。”1998年抗洪的日日夜夜,又涌上我心头。那时只懂口号里的坚韧,此刻站在雕像下,才读懂诗句里的底气——是对山河的热爱,对困难的藐视,更是对未来的笃定。我们六人并肩站在台阶上,银发被江风拂起,身后是伟人的凝视,身前是镌刻的诗行,指尖仿佛真的触到了峥嵘岁月的温度。“武昌湾1956”,这名字本身,就是对这段红色历史最深情的致敬。
日头渐高,我们在观江吧台的休闲椅上坐下。栾树的枝叶筛下金线,落在我们的笑脸上。我爱喝茶,捧着茶杯便顺嘴说道:“城市发展就像这茶,初泡是工业时代的青涩锋芒,再泡才出生态与人文交融的醇厚滋味。不是冷冰冰的钢筋水泥,是浸着咱们回忆的温度。”远处瑜伽草坪传来轻缓的音乐,垂钓的老人起了一尾小鱼,引得孩童拍手欢呼;近处的露天舞台虽未开演,却已能想见落日音乐会、民俗市集的热闹——这是公园运营方特意规划的“城市客厅”,要让老地方活起来。身旁的红砂岩护坡上,船工逆水撑篙留下的“江路子”痕迹清晰可辨,与不远处的潜艇乐园相映成趣。我望着那座“武昌湾1956”景观框,它与江对岸汉阳、汉口的摩天楼构成一幅流动的画卷,忽然想起《论语》里“逝者如斯夫”的慨叹。长江滚滚东逝,带走了1998年的浊浪,带走了1956年的机器轰鸣,也带走了康熙年间的渡口炊烟,但那些刻在石头里的记忆、融在江水中的精神,却在“修旧如旧”的匠心与城市更新的智慧中永远留存。这里曾是张之洞兴办近代工业的基地,是武船繁忙的生产岸线,如今已成串联黄鹤楼、户部巷、辛亥革命纪念馆的文化纽带,是武汉百里长江生态廊道“最后一公里”的璀璨明珠。
归途中,一片栾树的三色叶片悄然落在我的衣襟上——黄的像暖阳,红的似桥影,绿的如江草。我们六个老武昌人,踩着红砂岩步道上的碎金往回走,徐哥翻着手机里的合影啧啧称赞,程总哼起了《水调歌头》的调子,三位夫人手挽着手,笑声漫过江风。“明年春天带小孙子来,”徐嫂忽然说,“让他看看爷爷修过的江堤,奶奶守过的码头,现在都变成了会讲故事的公园。”李妹立刻接话:“我教他认塔吊,就像当年师傅教我认机床,一认一个准。这些老物件会告诉他,咱们的武汉是怎么从制造钢铁,到制造美好的。”李老师笑着补充:“还要给他讲讲这江湾的故事,比课本里的文章生动多了——这是用江水写的诗,用时光装订的课本,是咱们武汉人自己的传家宝。”
长江不语,却记取所有变迁;暖阳无声,已浸透整个江湾。武昌湾1956,这座没有围墙的“露天博物馆”,用工业遗存的筋骨、红色历史的血脉、生态景观的肌肤,织就了一幅跨越百年的城市画卷。而我们这些老武昌人的记忆,也和这江湾一样,永远浸着江风的温度,在岁月长河中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