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伏

粉墨是梦 · 发表于 3 天前

本帖最后由粉墨是梦于 2025-9-3 20:11 编辑

熬伏

青墨

夜里听到蛐蛐叫，单曲循环，混音交响，总感觉那是老家的那些部落族群。清凉的夏夜，清风徐徐，夜籁阵阵，坐在院子，静神聆听，蛐蛐的叫声从窗根下传来，脆铃铃的犹如金属铃子，好听极了。夜黑的既柔和又深沉，树、大路上的行人、房屋都都做了漆画中的素材。猛不丁知了发出单单细细的一声，像一声长长的叹息。一切都是睡样，路灯困的睁不开眼，散发着昏沉的光晕，山离得远远的，只能看见剪影。
   昨个进伏了，人们说又到伏天了，该熬伏了。难过么？把大人们愁的，我却觉得并不是像他们传说的那么难熬。
   暑天的晚上,暑气未曾退去，庄稼人不急着睡觉，天黑沉了，爷在院中央的躺椅上躺着，见有人来，坐直了身子说“来了。”起身进屋端了几个小凳子，放在躺椅周围，又坐在躺椅上。又有人端着茶杯，进了我家的院子，他们要么坐在花园墙上，要么自个进屋摸个小凳坐在门口，有的干脆就坐在廊院台上。爷用铜烟锅在烟包里掏两下，拿出来用大拇指压平烟丝，伸过去和王爷对火，吸一口烟，捻一捻烟火，呷一口茶，这才缓缓地说：“话说在那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有一位响当当的豪杰，姓秦名琼，字叔宝。这秦叔宝生得是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一双锏使得出神入化，端的是武艺高强。秦叔宝在历城县当差，那是公正无私，百姓们都对他称赞有加。”院子动静很大，院灯高高照着，母亲急着收回晾嗮的黄花、木耳朵子。她一边出出进进，一边招呼着进来的人。两条长辫子用碎花手绢在后边绑了，乌沉沉的辫子像两把葱秧子，鲜嫩嫩的。她走路带风，她一过去，豆荚蔓上的叶子微微地颤动。婆坐在门槛上，用镰刀把敲打着花椒，把籽抖落进竹筛里，手握竹篾画着圆弧，椒香弥漫在空气里。如果这个时候去串门，家家都是椒房殿！我紧靠石桌，一个竹篾罩着一半西瓜，对着月亮这面亮油油的，背面绿森森的，西瓜是明天割麦吃的。中午街头来了卖西瓜的，商贩在街那头一喊“卖西瓜咯——”，街这头都能听得见。我赶紧端了盆子跑出去，那人坐在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脸油红油红的，一手扇着草帽，一手扇着白褂子的衣襟，他好像不是给他自己扇风，倒像是给这一堆西瓜送风。一会子母亲会把西瓜放进水桶，把水桶吊在井里，让西瓜受凉。我一会儿瞄一眼西瓜，又瞄一眼，趁大家不注意，用手指掏一点放进嘴里。露水潮上来了，院子安静了下来，婆和母亲都不见了。猪横躺竖卧，拉着噗噗的鼾声。鸡群卧在鸡架上，突然一只白母鸡急急的站起来，“咯咯”的跳下来，在鸡圈门口踱着步，它的背上有一圈淡淡的紫光。鸡仔们发出急剧的聒噪声，稍时一切又安静下来。虫子们叫的热闹，在花盆里，在开的像塑料花的蔷薇上，尤其是在院墙边上的菜园子里，蛐蛐的叫声格外响亮而繁杂，它们像举办一场盛大的文学沙龙，玛雅语此起彼伏。一只肥大的蚂蚁爬上脚背，顺着胳膊上了脸，我把它放进手掌心捂着，让它慌慌张张的逃逸。几只飞蛾绕着灯飞徊，看它们撞在灯上，又被粘在飘摇的蜘蛛网上，空气一点都不燥热。“经过这一番折腾，众人都已是疲惫不堪。秦叔宝便下令在附近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安营扎寨，休息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我仰着头看爷，爷的烟锅头东点卯西点寅，思想却模模糊糊，什么都听不清。忽然脑瓜子一疼，旁边的赵叔给了我一榛子。听见爷说：“列位看官，欲知秦叔宝押送物资进京之后，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人们起身拍拍土都散去，婆出来倒插了院门，我撒了尿，爷还在躺椅上抬头看天，我也看天。爷自言自语的说：“七月半了，今晚的月亮真亮真圆啊，明晚就没有了。”我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看。月亮端庄的立于天院，树影叶影屋影落在院子中心，风儿很安静。七月里天也是不十分热的，总要盖着薄被睡觉，母亲为我搭上一条床单，我便睡着了。
   伏天最难过的就是晌午那一小会，就那么一小会儿，太阳是特大的，圆圆的，晒到头上是滚热的，人稍一动，汗流浃背，大多时候，人们都是歇着呢。可农事是不能耽误的，得赶趟儿。农活是永远都干不完的，也没有时间畔，一霎耕完地一霎就撒子。“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面种白菜”。在麦茬地种萝卜这事，趁着暑热就得赶紧，否则误了地晃闪了人。先把地翻了出来，把苲草用筢搂走，敲碎大土疙瘩，用土拌了种子扬出去，这要在将雨未雨之时，雨什么时间到，和人不协商的。种萝卜须的是小雨，大雨不成，倘若遇上一场电闪雷鸣雷阵雨，比芝麻小的萝卜籽怎经得住这番滂沱的热情，都会被雨水请走。这一番劳动真个是汗水澡，从头到脚汗沾襟。完事后躲在阴凉处，看成果，心里就有了水灵灵的大萝卜，心眼一转，暗盼天公下场毛毛雨，果然遂愿，人便心悦，暗自感谢天公开眼。一星期后，钻出两片嫩黄的小叶，知道该浇水了。菜地在河岸高坎上，我提一把大铁壶，妹妹端个脸盆，我们溜下土坎，从河坝取水，再把脸盆铁壶放在土坎上，用手撑着爬上去，再绕着拐拐弯弯的田埂，绕到萝卜塄，用勺子顺苗根灌进土里，水不能大，水大会冲倒一寸嫩苗，水少苗会被晒化，真是个技术活。包的瓷实包菜盆大，我们摘下边叶，给每棵萝卜搭个绿色小帐篷。蓝绿色的菜叶上有虫洞，还有蜗牛青绿虫，我们捉了它们，放在结板的地上踩死。牵着蜗牛去散步，这是童话，蜗牛变成小孩，真好。可是菜叶上的蜗牛不好，脏脏的，满身带着脏绿的霉菌。这一系列工程，只消三五次就满头大汗，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好在工作结束，我们猫在水潭，尽受河水清扬。这时候没有任务等待，我们在河边疏浚河槽，开凿运河，兴修水利。把水引入旁道，把脸盆当皇船，向下游送上衣服鞋，下游送来青苹果小毛桃。
   生产队的菜园在街西头，有五六亩大，周围用竹子荆棘围着，而门是一根木头用电锯扯了木板子钉的，板子间有一拳大的空隙，人的胳膊都能伸进去，但是一般人是走不进去，因为门扣是大铁链栓着，铁链上挂着一把像秤砣般的大铁锁。走过的人总要往里面张望，姹紫嫣红，太招惹人了。荆棘扎进土里，每隔一段，就用葛藤绳十字帮着。篱笆的空隙间长着黄花菜盏盏花，一到六月份，荆条缝隙间开着英英的大朵花，灼艳艳的色，叫人愣住看半天。花是卢队长栽的，放牛时，他在野山凹里挖了几株黄花和盏盏花苗，把它栽在菜园篱笆门口，不想一个夏季过去，来年竟顺着篱笆长了一圈，有的还长到里边去了。一手宽的山泉水溜溜的绕着篱笆转，又顺暗渠流进菜园，暗渠两边水芹、水荷叶左右流荡，人不留意就会踏进渠里，渠不深，也只能打湿脚脖。一群小鱼像一朵云的投影，安静随水漂去。我常常逆流，撅去溪边植物，用手去捧小鱼，手还差一毫，鬼机灵的小鱼就像一片轻叶，“倏”的漂进菜园。在菜园的东南角上，有一座朽了的黑木房，木房架在水渠上，木房下面有个水磨，水磨白天黑夜的转，每片扇叶上挂着一尺高的银白色的小瀑布。水在出水口汇成深汪汪的小河，溅起圆溜溜透透亮大珠小珠，一路腾腾的汇聚在下面低洼的涝池里。涝池在春季是水绿色，在这个季节是翠绿色。“呱——、呱——”，远远就能听见涝池里的青蛙叫，不过它是舒朗的，人若过路，蛙声密集的人都无处下脚。
   我随姐进了菜园，太阳刚从对面山头冒出头顶，霞辉打在平展展的菜地，光线柔和温暖。姐給菜地引水，我在西红柿行里找最大最红艳的西红柿吃。西红柿架苗还没有开始衰败，从下到上都是一色的三绿，都挂了果，有绿的，半红半绿的，橙红色。我仔细端详着红艳艳的西红柿，越看越喜爱，起形也好，上色也好，如同宋画工笔的过程，天地一笔一笔的分染，汁绿青绿青白粉绿淡黄橘红朱红朱砂，一束光线打过来，一团羞红的高光，落在饱满的高地。果实色彩浓烈，表面带着油脂，有着闪光的瓷感，远观就像是一件官窑瓷器。我左手捧了右手接了，右手换了左手又接了，终是没忍住，一口下去，沙面酱甜，纯纯的恋爱，这是本土本水的味。写到这，我无法再续，泪已满面。
   毗邻的三角形地，韭叶茂盛的像抽身的麦田，风吹韭浪，绿波荡漾。韭苔花如米小，有着浓郁的韭菜味，一波一波的漾进鼻息。姐蹲下身抽拔着韭苔，黄色草帽，艳红的的确良短袖，两条油黑麻花辫伸进菜叶中。头顶的一朵乌云行来給这一片地投下影阴，我痴痴傻傻的看着一点黄一点红一片绿，暗想此刻为什么不来个画者，蹩脚的也行，或者采风的摄影师，留下这个画面。
   姐细长后颈湿浸浸的，她弓着腰提着淘笼前面走，淘笼里装着码得整整齐齐鲜生生且顶着黄花的黄瓜，我抱着茄子相跟着。露着肚脐汗衫被我弄了几个小窟窿，泥汗交织在一起像弄脏的画布，我撩起衣边擦拭着流进眼睛的汗。我们顺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往泥巴房走，“哎呀——”，我怪叫了一声，脚滑进水溪了。姐转过身生气的吼道：“刚做的新鞋，就踩水，布糟了烂了，光脚跑去！”步子比以前大了许多。我踽踽的在后面相跟着，憋着眼泪想，这么X，赶快走。姐立秋过后就嫁人了，从那以后，姐就没X过我了，再也没有一起劳动过。见得时间少了，彼此间变客气了，似乎也生分了许多，人家操心她的家了。
最有意思是每天下午找猪草。太阳在当空红红的挂着，从大门外传来几声春猫的叫声，“喵呜——，喵呜——”脆脆的，大门缝隙可看见沾着草屑土灰泥点的家做布鞋，脚趾头从缝隙伸进院子。我一抬脚，脚趾头慌张收走，出来看一遍没人，便可意会是喊我打猪草，只是害怕做老师的父亲，才不敢推门而入。两下咽了河马鱼，提上淘笼跑出门外。五六个伙伴从各家土墙豁口跳将出来，我检查她们的家什伙都带齐了没有，猪草镰刀剜青皮核桃刀刀，黄瓜西红柿苹果桃子，吃的用的都在。
我们先去河坝洗澡，再到某家核桃树下剜核桃吃。我们是有规定，要祸害也只能祸害我们五家，别人家的一概不许动。并没有人分工，但是配合默契，男孩上树采摘，他们并不像小嘎子那么灵巧，都是我们推着屁股上到树杈，再踮着脚尖在我们的指点下，扔下一堆。还没出油的核桃幼嫩洁白如玉，有着清澈的核桃香气，我对于这种口感喜爱至极，人间美味，都在最初的那份清鲜。不久我们的手就黑成非洲人了，嘴巴就像被黑色纹过。乡里人戏谑我们是害人精。精就精吧，好在离开学不远了，手用石头打磨打磨就淡了，可是嘴却没有办法，只好腆着一张厚厚的乌乌的嘴。开学后，班上都是从南非北非西非东非赶来的居民，大家相视一笑，彼此都懂得。
   真正的找猪草才刚开始。我们把背篓靠在核桃树下，找一块玉米地，在四五月间，玉米只有我们腿高，还不是很焐人，一个月后，玉米窜高一大截，有我们的两倍高，这就难受，玉米林不透气。我们顺着行畦向前拔去。伏天的猪草长得壮一尺高，我们左右开手，像两只大钳子，两挥连根拔起就是一大把。有人把草放在地里堆成小山，我把草抱在怀里，谁是谁的搞不混。蹲久了腿麻就跪在地上，坐在地堎上转圈的拔。他们和我隔一堎，长长的趴在地上，匍匐着拔草，胳膊如同扫雷，手过去，寸草不生。感觉能装满背篓了，抱上草到核桃树下，把草根拧甩掉，把草压进背篓。等工作结束，女孩用污手揩去脸上的汗珠，拍掉头发上的天花粉，再检查一下胳膊上被玉米叶子拉破的伤口，看着每个脸像戏子糊了妆，相互逗笑一阵。看天色尚明，红利拿出纸面包，林林双脚跺跳踩实，红利高高举起右手，啪的一声，甩在一旁的石头蛋上，围观的人仰头拍腿哈哈大笑，小雪挤在红利前面说：“让开，我来，看我的！”。说着夺过纸面包，摔下去，落在地上纸面包旁边，地上的纸面包翻了身，旁边人拍手叫好。另一边，小强跪在地上，双手拍着地，嘴巴急切的说“进进”，海泉趴在坡坎下面，眼鼓鼓的大大的瞅着玻璃豆，看玻璃豆进洞，玻璃豆顺着他们修的路咕哩咕咚的滚来，马上掉进洞，洞口的小石子一颠簸，玻璃豆拐弯了，跳进旁边的水流槽滚到下面地里去了，小强和海泉叽哩哇啦的也跟着溜下去了。我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用刀尖磕着湿土，几缕发丝垂下来遮挡着沉沉的心事。
相比找猪草，给药除草了就轻松多了。七下八上雨水多，草长得欢，拔了后没过几天，到地里一看，又是草盛豆苗稀。八月间的每个下午，我和母亲都会提拉着小木凳，坐在地中央，先拔走大草，再用小锄锄走小草。这活路不累，我也不在乎辛不辛苦，而是山野的清风能去掉燥气，更重要的村子的人也来拔草，平时见不到的人，这会子都能见到。他们拉家常，说最近谁家的猪下崽了，谁家的姑娘嫁到陕北了，谁家的小子复员了，带回一个上海媳妇，谁家盖新房了，买回个大彩电。说一会儿话，就闷一阵子。大路上便传来秦腔：“这半晌把人的肝胆裂碎，没来何强装下和颜悦色…”，建平赤脚坐在大路上，旁边放着一架手提式录音机一把茶壶，他仰着头，噙着壶嘴喝茶，动作还是侧身，我暗笑把人美的。太阳从西山顶上往背山溜，东山的光亮一点点往上爬，月亮出来亮汪汪，却没有人愿意走。回头看，满地生长着茵茵的柴胡，星星点点的小花花长在节状的茎上，稀稀疏疏的一簇，却茁壮健康。再看整块地，像旧山河被重拾，再现往日的繁花。
   太阳将要收尾了，母亲坐在妹妹面前，把捣碎的指甲花敷在指甲上，转身从身后的豆荚上摘下一片叶，用豆叶包住指头，用细白线扎了，妹妹兰花指翘着，我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七八月一过，秋天就来了。晴天就少了，即便是晴天，阳光也钝了些。阴天渐渐多了起来，云也没有了形状，天空像泼了一盆洗过毛笔的水，灰淡灰淡的。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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