耒水河的水，浸着半截光阴

夏宇

　　晨雾把卢阳镇泡得发涨时，我总在耒水河边的石阶上坐会儿。露水打湿裤脚，像几年前她摔门而去时，溅在我鞋上的泥点——都是些擦不去的凉。
　　对岸的老樟树又落了层叶，扫街的朱姨挥动竹扫帚，哗啦哗啦，像在数我这四十年的日子。年轻时在学校写过诗，把“爱”字拆成三点水和秃宝盖，以为能兜住世间所有的暖。结果呢？暖是河面上的雾，太阳一出来，连个影子都没留。
　　上周在上黄门老街遇见老同学，她带着个半大的娃，眉眼像极了当年我们常去的那家米粉店的辣椒油。她认出了我，或者说，我这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实在不配出现在她如今的生活里。
　　也好，就像文塔那座老石桥，被洪水冲过几次，照样驮着南来北往的脚印，谁也不必提当年的裂痕。
　　省科普作家协会的老师总说我是“被生活腌透的腊肉”，咸得发苦，却越嚼越有滋味。她不懂，苦是耒水河的底味，就像四月的油茶花开得再香，摘茶籽时手心还是会被刺出小血珠。
　　早几年冬天在热水镇泡温泉，池子里的热气裹着硫磺味，把骨头缝里的寒都蒸了出来。那一刻忽然想通，人这一辈子，就像镇口那棵老皂角树，被雷劈过，被虫蛀过，可开春照样冒出新绿，挂着一串串皂角，硬邦邦的，却能洗去衣裳上的垢。
　　前几日整理旧书，掉出张泛黄的电影票，是2008年在湘南学院对面影院看的《红高粱》。当年觉得张艺谋拍得糙，现在才懂，日子本就是糙的——就像何大妈卖的米糕，碱放多了发涩，可就着巷口的风嚼，倒有股子实在的甜。
　　傍晚的云把天染成酒糟色时，我会去忆口香买碗田螺，加辣的那种。厨师用本地的朝天椒炒，辣得人直抽气，抽着抽着，眼眶就热了。店里放映的足球比赛，很是精彩，倒比我写过的所有句子都实在。
　　他们说我这辈子活得寡淡，像耒水河水，没惊没浪。可谁不是呢？那些喊过的豪言，就像庙里的鞭炮，响过就散了；那些记挂的人，就像赶集日的人流，挤挤搡搡，转眼就不见了。
　　倒是这日常里的碎末子，像米缸里的谷粒，一粒一粒攒着，竟也撑饱了日子。比如清晨豆浆摊的吆喝，比如雨后墙角冒出的青苔，比如此刻手里这碗唆螺，辣得舌尖发麻，却让人舍不得放下。
　　耒水河的水还在流，不急不慢，带着半截光阴，也带着半截我。就这样吧，把心沉在河底，像那些被水冲得光滑的鹅卵石，任时光漫过，倒也能长出层温润的包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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