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期间,手机上跳出一个视频:普济寺前现"大圆满"之象,云霞如轮,金光四射。解说者道,见此象者,所愿皆成,所行皆顺。我不免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家人渡海去普陀山的情形。
那年婆婆家中连失三位亲人,先是婆婆的母亲,继而是她的弟弟,再是婆婆的女儿。那一段,婆婆终日以泪洗面,忽一日说要去普陀山拜观音,为亡魂超度。我向来不信这些,但见她形容枯槁,也就应了。一家四口遂收拾行装,往那海天佛国去了。
在中国东海之滨,藏着一座被誉为“海天佛国”的神奇岛屿——普陀山。它不仅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更是观音菩萨的道场,千百年来以山海奇观与佛国圣境交织的独特魅力,吸引着无数信徒与游客。若你渴望在喧嚣中寻一处清净,在自然中悟一份禅意,普陀山便是此生必访的心灵归宿。
这里常年佛事不断,人们都把普陀山认定为人间第一清净地。
传说,最早的普陀山只是一座普通的山,渔人经常来这里打鱼。唐朝时,有一个叫慧锷的日本和尚感到五台山上的观音菩萨灵验,便请了一尊观音像乘船归国。没有想到行至普陀山的莲花洋时,风浪大作,无法通行。慧锷数次努力都归于失败。于是他认为这是观音菩萨不肯东渡去日本,便将圣像留在了普陀山供奉。
据说,此地观音非常灵验,有求必应,因此佛香大盛。鼎盛时期全山共有大寺3座,佛庵88间,僧侣达4000多人,被称做“震旦第一佛国”。
去普陀山,必须坐邮轮渡过莲花洋,这里有一个神秘的说法,说有缘之人通过莲花洋时,如果正巧赶上午潮,能看到洋面波涛翻腾,形似千万朵莲花连绵起伏,令人眼界大开,浮想联翩。还有一种说法,说来过普陀山的人心灵都会得到净化,获得更多的幸福。
邮轮上人挤人,汗气与香水味搅在一处。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自称小庄,是山上寺庙的导游,说可以带我们避开人流。他眉目清秀,说话时眼睛总望着远处,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船行海上,碧波间偶见水母浮沉,透明如琉璃。
"普陀山每日最多可纳七万五千香客。"小庄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我暗想,这小小一岛,竟要承受如此多人的祈愿,菩萨的耳朵怕是要磨出茧子来。
登岸后,我们来到一个请香处,当然导游特意叮嘱不能叫买,只能叫“请”。香烛店的老板娘立刻迎上来。她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出我们是初次来拜的。"这里的香最灵验。"她指着柜台上标价三百八十元一束的香说。山下同样的香不过三四十元。婆婆毫不犹豫地请了三束,又添了蜡烛若干。我见她掏钱时手有些抖,想必是想起那三个再不能相见的亲人。
然后我们沿着导游所说的当年乾隆皇帝走过的小道,来到普济禅寺。导游特别介绍,进庙前有三座桥,中间那座是管升迁发财的,两边则是管健康长寿和人生平安的,我们一行却都是从两侧过桥的。
普济寺前已是人山人海。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女士居多,有的虔诚在菩萨前伏地求拜,还有的携老带幼,甚至有不少幼童都是抱在怀里来的。婆婆挤进人群,点燃香烛,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我站在一旁,看她瘦小的背影淹没在缭绕的烟雾中。香火太旺,熏得我眼睛发酸。抬头看天,却见一片澄澈的蓝,与山下并无二致。
小庄说带我们去个清净地方。转过几道山门,果然人迹渐稀。路边有块石碑,上书"心字石",石上刻着一个达200平方米的"心"字,笔画间积着雨水。寓意“佛即心,心即佛”,成为游客祈福的热门打卡点。
"摸摸这石头,能静心。"小庄说着,自己先伸手抚过那些凹痕。他的手指修长,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情人的面颊。
我学着他的样子去摸,石头冰凉,纹理粗糙。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常说"心静自然凉",如今她已离开多年,这话却莫名其妙在此刻浮现。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找了一家民宿住下来,住宿费比外面贵很多,加上刚好碰上周末,一间不过十平米的房间,两张窄床,要价每人四百。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滴滴答答漏了一夜。墙纸泛黄卷边,上面还有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蚊虫尸体。老板娘说这是山上最好的房间了,"拜菩萨的人多,将就些罢。"
矗立于龙湾岗的33米高南海观音铜像,是普陀山的标志。铜像面朝东海,左手托法轮,右手施无畏印,无论晴雨,始终以慈悲之眼俯瞰众生。相传,立像后普陀山台风频次骤减,更添神秘色彩。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的观音法会,是普陀山最隆重的宗教活动。信徒们三步一拜,诵经祈福,场面震撼人心。
次日凌晨五点,婆婆就催我们起床。她说头香最灵,去晚了菩萨就听不见我们的祈愿了。山路湿滑,露水打湿了裤脚。沿途已有不少香客,多是中老年妇人,背着香袋,一步一拜。她们的膝盖和手掌都绑着厚厚的垫子,但额头已经磕出了血痕。
"她们在还愿。"小庄解释道,"许了愿,实现了,就要这样拜上山去谢菩萨。"
我望着那些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荒谬。若菩萨真有灵,为何要让这些老人以血肉之躯偿还?若菩萨无灵,她们又为何如此虔诚?也许只是为了“一念放下,万般自在”的禅意和灵魂的安静,这样,幸福便不再遥远。
午后我们去了紫竹林。竹影婆娑,沙沙作响,确是个清幽所在。林中有座小亭,亭柱上刻着"竹影扫阶尘不动"的诗句。我们坐在亭中歇脚,小庄说起他的身世。
他原是名校毕业,在外企做高管,三十岁那年忽然辞了工作,来普陀山出家。"没什么特别的缘由,"他说,"就是觉得该来了。"
我问他可曾后悔。他笑了笑,指着地上爬过的一队蚂蚁说:"你看它们,忙忙碌碌,可知道为什么要搬那片树叶?"
回程时路过千步沙。夕阳西下,沙滩上金光点点,确有几分佛经中所说"金沙布地"的景象。赤脚漫步细软沙滩,听潮音洞的浪涛轰鸣,看磐陀石在夕阳下仿佛悬空而立,感受“海天佛国”的壮阔。几个孩童在浅水处嬉戏,笑声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婆婆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出神。
"他们应该到那边了吧。"她喃喃道。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三个逝去的亲人。佛教说西方有极乐世界,但海的那边分明是舟山群岛。
晚饭在一家素斋馆。菜价昂贵,味道却平常。邻桌是一对年轻夫妻,女的怀里抱着个婴儿,男的正在往婴儿手腕上系一条红绳。
"在法物流通处请的,"那男子向我们解释,"保平安的。"
我看了看价格标签:二百八十八元。婆婆也请了一条,说是给她孙女请的。我想起小时候生病,奶奶会剪一撮我的头发,包在红纸里压在菩萨像下,说是这样病就好得快。后来我偷偷拆开看过,那撮头发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一张空红纸。
夜里失眠,独自走到海边。月光下的海水黑沉沉一片,只有浪花偶尔泛起一点白光。远处有渔船灯火,像浮在海上的星星。忽然听见诵经声,循声望去,见礁石上坐着个老僧,正对着大海念经。他声音低沉,混在涛声里,几乎分辨不清。
我站了许久,直到露水打湿衣衫。回房时,婆婆已经睡了,手里还攥着那串在寺里求来的佛珠。
离岛那日,渡口排起长队。小庄来送我们,递给我一个护身符。"自己做的,"他说,"不值钱,但心诚。"
护身符是用竹叶编的,里面包着一张小纸条,写着"莫向外求"四字。我忽然明白他为何要出家了——在这充满yu望的岛上,他反而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船开了,普陀山渐渐远去,终于化作海天之间的一抹青影。婆婆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为止。
如今五年过去,生活依旧如常,有苦有乐,有得有失。偶尔想起那日的香火、那夜的海浪,还有小庄说的"莫向外求",不免莞尔。
菩萨到底有没有听见我们的祈愿?这个问题,或许就像问海水为何咸一样没有意义。人们渡海而来,点燃香烛,跪拜祈祷,不过是为了在茫茫人世中,给自己一个继续前行的理由。
而那所谓的"大圆满"现象,不过是阳光穿过云层时的一场巧合。但若能让人心生希望,假的又何妨?这让我想起国学大师南怀谨说过的话:修行不是为了遇见佛,而是为了遇见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