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5-5-8 13:25 编辑
立夏后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地浇湿了黄鹤楼的檐角。我隔江从江汉关悠扬的钟声里,又一次听见了那声熟悉的“恰了冇”。水汽氤氲的窗玻璃上,隐约浮现出老亲娘蓝布衫的轮廓——她正用围裙擦着苹果,然后一个一个地放入果盘。五屉柜上的三五牌座钟永远停在七点一刻,那是我们每周雷打不动归巢的时辰。
母亲节前的梧桐絮飘得人心痒痒。八载春秋,足够让江北的龟山褪去一层石皮,但却冲不淡那些浸着剁椒味的湘音。老亲娘走后,我总在旺谷市场背后老巷的晨雾里捕捉她的尾音:卖热干面的吆喝拐个弯就成了“过久来啰”,挑担卖莲蓬的老爹爹咳嗽声里藏着“回克搞么事”,连买苋菜的吆喝声都像极了那句悠长的“明天来哈”。
八十年前,从祁东猴子冲走出的湘妹子,把异乡的岁月纳成了千层底布鞋。她的口音是湘南冲话与江城汉腔的私语,像晒干的艾蒿混着新鲜藕带,在岁月的蒸笼里酿成独特的意韵。记得初登岳家门时,她正蹲在煤炉前煨汤,一句“这伢坐噻”让我在竹椅上如坐针毡——那声调起得峭拔,落得绵软,像武当山的云雾裹着衡山的竹风。
当年她纠结我与她满女的婚事时,一句“你们乡里有钱娶媳妇吗”令我半晌无以言对。可当我从关山商场买来8条“永光”牌香烟作聘礼,她却躲进房间里抹眼泪,案板上的干辣椒被剁得细碎,辛辣的气息呛得满屋人都红了眼眶。迎亲那日,她攥着满女的手不肯放,指甲在女儿腕上掐出了月牙印,倒是我那句“我会让满妹子更幸福”的承诺,让她松了布满青筋的手指。
岁月是最温吞的煨汤铫子,把芥蒂炖成了牵挂,嬗变成依赖。我居然成了她腰疼时的“活络丹”,成了她家长理短时的“和事佬”,更成了一只独享“红富士”的“馋嘴猫”。她的湘音里渐渐长出武汉的根须:“过久来”后头缀上了“撒”,“恰饭”前面添了个“您家”,像老梧桐嫁接新枝,在东湖南岸开出了奇异的花。
每个周六晌午,那扇老门后的嗔怪准时响起:“过——久——来——啰——”尾音在楼梯间盘旋三匝才肯落地。老亲娘总佯装生气,蓝布衫的前襟却泄露了秘密——那里面鼓鼓囊囊揣着捂热的生日红包。八仙桌上的藕汤浮着翡翠般的葱花,紫砂罐外壁凝满汗珠似的汤露。有年雪大路冻,我们一家人三口迟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推门见她正用旧棉袄裹着沙铫子,白发上落满冰晶,活像尊慈眉善目的雪菩萨。
“有么事嘛?”电话里的询问总伴着锅碗瓢盆交响曲。她永远都说饭做少了不够吃,可周末饭桌上永远都有莲子炖蹄髈、热气腾腾的麸子肉、馨香四溢的槟榔芋、令人垂涎的熏鱼块。那年整理遗物时,在五屉柜深处发现了一沓武汉粮票,夹了张泛黄的购物清单,红富士后面画着四十八个“正”字——正是我每周必吃的红富士。那些歪扭的笔画,多像她踮脚张望时脖颈的弧度。
深蓝色的防盗门合页的呻吟是离别的序曲。“明天来哈”追着我们下五层楼梯,像根看不见的丝线,把心拴在五楼窗台。那个日渐佝偻的剪影,从乌发如云望到白雪皑皑,最后定格成墓碑上永恒的微笑。
清明在宝通寺供的长明灯,昨夜突然爆了个灯花。青烟袅袅中,恍惚又见熟悉的湘音:“回去搞么事撒?”转身只见经幡轻拂,供桌上的红富士缺了个牙印——多像她偷塞给我点心时孩子气的模样。原来那些口头禅早已化作血脉里的方言,每当春风拂过鲁磨路,就会在耳蜗深处苏醒。
前日整理老相册,抖落一枚顶针。将它贴近耳畔,竟能听见麻线穿透千层布的沙沙声。阳台上的藠头不知第几度抽芽,翡翠般的茎叶擎着露珠,恰似她藏在糯米鸡里的泪光。暮色中,我轻轻叩响早已易主的绿漆门,听见自己的声音与记忆重叠:“过久来啰——”
江风捎来咸涩的湿润,不知是长江的雾霭,还是眼眶的潮涌。老亲娘的口头禅在南望山下生了根,每当梧桐絮飘过斑驳的砖墙,便有湘音混着汉调,在晾衣杆上轻轻地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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