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在渥太华的机场旁,攥着一张纸条,手莫名地抖个不停。纸条上是个老外的名字,叫马可·珀蒂,还留下了一个地址。说起来您可能难以相信,我跟这不知是啥样的洋人,八竿子打不着,从来就没产生过瓜葛。 这往前的上一个月,我在维多利亚萨里奇区办画展。您不用费神想,整整半个月光景,一幅画也没卖出去。那些画作啊,可饱含了我30年心血! 从年轻时候起,我一门心思扑在画画上,街坊邻居都说我傻,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干,整天瞎涂乱抹。前妻就因为这个跟我离的,说我就是个窝囊废,会把她整个害死。后来听说嫁了一个副区长,估计日子过得带劲吧。 这次来萨里奇区,为了凑够路费,我把老家那套带院小平房卖了。原想着能卖个几幅画,挣点生活费,谁知道…… 唉,说多了都是泪。画展结束那天,我在海边像礁石一般蹲了一下午,兜里就剩三个欧元硬币,咋办啊? 连旅馆钱都不够了,更别说回国的机票。难道我就一下成了流浪乞丐了吗?脑袋都要炸了!当时真是觉得,不如一头扎进海里去,省得活着找罪受。 就在我犯愁的时候,旅馆前台埃米莉小姐,穿扎眼的印花裙那个,和一个律师模样的人,不知咋找到了我,递给我一只封存的纸袋子。 律师要求我打开看看,他说是3千600欧元。纸币里还夹了一张纸条,英文写的几句话,埃米莉小姐帮我翻译了,这才明白纸条上说了些啥。 一个叫马可·珀蒂的老外说,特喜欢我的画,买了墙上第一幅,手头就那些钱了。还说要是我方便,欢迎去他渥太华郊区随便坐坐。他还想再买几幅,有的还打算送人。地址写着:冰飘城,鸽子街尾,白鸽别墅区 36-8。 我当时眼都花了,3千600欧元啊,够我耗一阵子了。我不停琢磨着,这人我根本不认识啊,凭啥对我这外人一笔巨款?可转念一想,这辈子头一回有人这么待见我的画,就算是个圈套,我也得去看看。 飞机飞了一段时间,顺利到了冰飘城。打了个车,还是个华人司机,一听我去白鸽别墅区,就说那地方住的都是有钱人。快一个小时才到地方,栅栏上爬满了蔷薇,就是还没开花,旁边的郁金香和玫瑰,看着都过了旺季。 司机帮我按了门铃,还大声喊马可·珀蒂的名字,我赶紧让他别喊。他倒好,没回话,转身丢下我开车走了。我正呆在门口默默徘徊,这时栅栏 "咔咔" 一声自己开了,走出俩年轻姑娘,白皮肤和黑皮肤,形象看去不错。 白皮肤的那个姑娘,一开口就说中文,我感到挺惊讶,居然这么流利。她张开胳膊迎上来想抱我,像跟老熟人似的:“旭东王,十分高兴见到你!我是伊莎贝娜,就知道你会赴约的。干得漂亮极了,好一个中国男子汉!” 我不由跟她握了下手,那只手多么白又嫩。她却歪下头来叹了口气: “嘿,马可等你等了一个月,却怎么也等不到了,昨天撒手去了天堂。” 我的脑袋嗡嗡发响,老天咋这么发昏啊?跟着她往里走,别墅是木头的,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响。到了东边的卧室,就瞧见床上躺着个干瘦的老头,脸白得像一堵墙壁,床头柜上的灯台,点着3根红蜡烛,冒着惨淡的火苗。 在侧边有4个男子吹着大长号,调子很伤感凄凉,听着心里直堵得慌。 我走到床边,不知道该做啥,这辈子头回见遗体,还是帮了我大忙的陌生人。 我像叩见了家乡哪位老辈人,鞠了个躬,"扑通" 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磕在地板上一阵生疼,可我就那么咬着嘴皮跪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伊莎贝娜转头见了,把我扶到了餐厅坐下。黑皮肤的索菲亚端来杯咖啡,喝一口好像喝了中药,接连吐了吐舌头,不觉无奈地甩了甩脑袋。 伊莎贝娜抽出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张紫色的大纸,说是马可的生前遗嘱,还要念给我听。我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床上躺的逝者,不觉点了点头。 “亲爱的中国朋友” 伊莎贝娜语气缓慢地念着:“真抱歉还是没能等到你。我在萨里奇区观赏了你的画,在那幅《巷口的暖阳》跟前,观赏了整整一下午。你画里的橙红色阳光,跟我小时候在中国上海见到的一模一样。” 我大为惊诧,突然一愣地说:“马可·珀蒂先生到过上海?” 伊莎贝娜不觉点点头:“马可年轻的时候,在上海老城厢待了15年,教美术的。他说中国的阳光不一样,格外暖乎乎的,能够照进人的心里。” 遗嘱里还说,马可·珀蒂这辈子没结婚,专搞美术。3个房间堆了一千多幅画作,卖过5幅画,送过21个市民。还说,这别墅,里面所有东西,包括收藏的一些欧洲油画,还有松果湖335亩的牧场,都遗赠给我。 他就一个要求,让我帮他在中国上海办个画展,他动不得了,一点也动不得了,可心里一直惦记着上海的弄堂,想让咱们国人看看他画的加拿大。 他还留言说,伊莎贝娜和索菲亚,要是双方愿意的话,可以带她们去中国,开始新的生活。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各拿40万美元返乡。 我听着听着,心头发酸,眼眶发红。伊莎贝娜递给我纸巾,低声问我:“你能带我去中国吗?我为此专门学了中国话。”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仅是“嗯”了一声。心里倒腾了许久,也没弄明白,马可.珀蒂为啥这么无无条件的信任我。 安葬马可.珀蒂的那天,天阴得厉害,跟一块湿抹布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风里还夹着雨丝,吹得墓园里的桦树林呜呜响,跟老妇人在哭似的。 我跟着队伍往山坡上走,脚下的湿地湿漉漉的,擦好的皮鞋沾了污水。伊莎贝娜撑着黑伞,伞沿压得很低。索菲亚勾着头走在最后,手里捧着18寸相框,是马可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白衬衫站在黄浦江边,笑得可精神了。 墓地设在半山腰,往下能瞧见远处的松果湖,一片灰蒙蒙的,像起皱了的灰布。4个吹大长号的男子走在前面,伊莎贝娜、我、索菲亚,垂着头走在后头,声声哀乐比在别墅里更断魂,每个音符像泡在水里,渗得人心慌慌。 八个抬寿器的,都是附近牧场的工人,脸晒得黝黑,身强力壮,一步一步走得稳稳的,脚踩在湿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显得孤独寂寞。 坑穴已经造好了,黑黢黢的,周边堆着新翻的土,散着腐土气。棺材是白杉木,打磨得光溜,看着很肃穆。伊莎贝娜告诉说,是马可自己挑选的。 伊莎贝娜诵读悼词了,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她说马可这辈子最宝贝两样东西,一个是画室里用秃了的7万支画笔,另一个是张泛黄的明信片,上面是上海的石库门,是他离开中国的时候,一个苏州女学生送的。 他总是说,等秋季银杏叶黄了,就去中国上海看看……" 读到这儿,伊萨贝娜读不下去了,抬手抹了把脸,伞被吹歪了,雨丝打湿了她的一头金发。 我猛然想起来,我带来的那幅《巷口的暖阳》,本想亲手交给马可的。我蹲下身子,借了个火,把画轴一点点展开。画布有点润,发皱了,可画里的阳光是暖暖的,照着巷口的洋槐树,树下有个坐在马扎上纳鞋底的老太太。 火苗像猫儿舔水舔上来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人抽动鼻子,是索菲亚。她曾经向马可.珀蒂示过爱意。她站在旁边,手里攥着绣着银杏叶的手帕,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马可是那么眷恋故乡,他总说画里有故乡的味道。” 画布“嗤嗤”烧完了,灰烬被风吹起来,打着旋儿往上飘,像一群黑蝴蝶。我望着那些灰烬飞过墓园的栅栏,落在远处的湖面上,心里突然敞亮了。 我对着坟墓前的墓碑,深深鞠了5个躬,每个躬都弯得很低很低,好像只有这样,此刻才能彻底倾吐我的一腔深情,整个身子像要随时栽倒下来。 寿器往下落的时候,泥土一铲一铲盖上去,声音闷闷的。我站在铲土人后面,看着那个土堆慢慢冒起来,忽而就明白了,马可为啥把遗产都赠给我。 不是我的画作有多宝贵,是他深深知道,搞艺术的辛酸苦痛。他懂那种一辈子跟画笔与颜料较劲的滋味,懂那种想把心里的光亮绘画出来的念想。 下山的时候,雨停下来了,云缝里漏下阳光,照在草叶上的水珠上,亮闪闪的。伊莎贝娜从包里取出一牛皮纸包,摊开是几块姜饼。她瞅着我递了过来,我接在手上,还带着温热,她说:“索菲亚早上烤好的,抵点饥寒。” 我不由咬了一口,很是酥脆,甜里带点微辣,从舌尖一直暖到胃里头。举目望着远处的湖面,我突然张嘴说:“等画展办完后,我带你们去上海。” 伊莎贝娜的眼睛刷一下闪出光亮,惊喜地问:“去看石库门吗?” “嗯。” 我微微点点头,用肯定的语气说:“去瞅瞅马可画里那些地方,也去看看我画了30年的故乡。” 索菲亚在旁边兴奋地拍着手:"我要学做中国菜,开一家小餐馆!" 我们仨突然一起笑了,笑完了又接着笑,笑声被风带着,飘向山坡上那隆起的土堆。我知道,马可肯定在那个世界听见了,说不定还偷着乐呵哩。 办遗产交接那天,律师拿来一大摞文件,我签名字签得手都酸了。这才知道,马可父亲在当地是伯爵,他画画自成一家,就是一辈子不张扬。 我在别墅整理了一个礼拜,是马可留下的画作,拖住了我迟缓的脚步。有天晚上,伊莎贝娜拿着牛皮纸的日记本进来,说是马可特意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里还夹着一片银杏叶标本,现在已经完全枯萎了。 我翻开日记第2页,就看见张泛黄的剪报,是我20年前在《新民晚报》上发的小豆腐块,写我没钱买画布,就用硬纸板画巷口的雪。旁边有行铅笔字,被摩挲得一片模糊:“这个中国人用出的笔,饿着肚子还包裹了温暖。” 电话铃声忽而响了,是章叔打来的,听筒里能听见巷口的吵嚷声。“小王,你快回来吧!”章叔的声音像蚊子再叫:“老倪媳妇拿着你以前卖画的收据到处说,说你那破画连100块都不值,还说你骗了外国老头的钱……” 我听得十分恼火,捏着马可的日记本,指关节嘎嘎发响,日记本不停抖动。伊莎贝娜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旁边,冒的热气都被我气得发飘。 临动身之前,我挑选了120幅画作,让邮局公司寄回中国上海。还给伊莎贝娜和索菲亚留了地址,说会去接站,画展准备妥当了就给她们打电话。 索菲亚塞给我一罐她自己做的饼干,不圆不方,有种硬邦邦的口感,要是咬一口甜得齁人,可我一路上在不停地吃,还试图拿给旁边的旅客尝一口。 我从旅行袋里掏出了翻盖手机,翻出了邻居章叔的号码。他开了个小杂货铺,当年总是帮我代收画材邮包。作为回报,我只有哪种百无聊赖地傻笑。 “章叔,是我啊,王旭东。”我的声音有点发怵:“我先前那套房子,您晓得被谁买了不?我现在只想把它赎回来。” “旭东吗?你小子还活着啦!" 章叔那头嗓门一下高了:“房子被斜对门老倪家买了,他女儿要办好事了。你是要赎回来?可不是原来那价咯。” 阳光正好落在飞机窗口上,亮得晃眼。我想起马可画里的阳光,想起我画了30年的故乡,陡然一下笑了“章叔,您帮我告诉老倪,价格随他谈。” 傍晚走出机场出入口,熟悉的味儿夹杂晚风扑过来,还有小吃摊的油烟味,一下就把我的鼻子弄酸了。走的时候还是深冬,回来已经是初夏, 梧桐树叶子绿得发亮,跟我画过无数次的一个样。 没先去酒店,直接打了个车往老城区去。车在窄巷口停下,我站在巷口瞧了半天,墙根下卖西瓜的大爷还在,勾着脑瓜打瞌睡。 对门章叔的杂货铺换了新招牌,玻璃柜里摆起各种各样的零食。 我拖着行李箱走了过去,章叔也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动静猛地抬起了头,眼镜都滑到鼻尖上了。 章叔揉了揉眼睛,突然蹦了起来,"旭东?真是你啊……" 话没说,他挽着我胳膊就往巷子里拉,“走,老倪这时在砌长城。” 老倪的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麻将牌碰撞声。听见门响,一个腆肚子的中年男人探出了头,瞧见我愣了一下:“是小王吗?你啥时候回的?” “刚到一会。” 我笑了笑,"倪叔,我来是想问问,我以前那房子……” 老倪 “哦” 了一声,把我拉进里屋,拍打着说:"章叔跟我说了多次,不瞒你说,房子刚帮女儿装修下来,她却不满意,推迟了结婚。你实在想要,我不是不能让,就是……” “钱不成问题,合适就行了。" 我果断打断了他,从包里掏出张卡说: “您估摸说个数,我现在就付。或者另外帮你找套房。” 倪叔半天憋出一句话:“我当初花了46万买的,装修又花了26万……” 我二话没说,将倪叔拽到街头一家银行,转了85万过去。倪叔看到显示屏上的数字,眼睛瞪得溜圆:"旭东,你这是……" 我望着街边那棵歪脖子枣树,以前总在树下支画架,“这房子对我很重要,麻烦您让孩子另外卖住房吧。” 拿到钥匙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推开门,走到窗边,月光正好落在窗台上,好像瞧见年轻时的自己趴在桌上调色,旁边放着没吃完的泡面。 第二天上午去江城美术馆,周馆长对着电话机兜兜转,见了我皱起眉头:“老同学,打电话投诉得太多了,说借死人炒作。要不先缓缓咋样?” 我没有做声,借着旁边一张桌子,铺开马可·珀蒂的一张画布,指着上面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馆长,你看,这是他在上海收的学生,叫朱宝莲,一个苏州乡村姑娘。他画了40多年,就想让中国人看看他心里的光亮。" 突然,伊莎贝娜跑了进来,她找到了养老院院长。手上拿的平板屏幕点亮了,显示出养老院的监控画面。 她指着一个老太太说:“她就是朱老太太。不过,她已改名纪念蒂……" 画面里,纪念蒂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面前摆着一只“上海”牌画笔。 养老院长曾拿着发来的马可·珀蒂画像,给朱宝莲瞅了一眼。她抓起画笔往桌上一拍,音调比平日高了很多:"当年教我的马可.伯蒂先生,早战死在上海了!1945 年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拿幅赝品来逗我啊?" 关了平板电脑,伊莎贝娜红着眼圈捏着衣角:"难道…… 马可记错了? "不可能。" 我拿出马可·伯蒂画的《牧场雪夜》,一角有个梅花记号,胭脂色褪成了淡粉色。画面上"朱宝莲的羊角辫上,扎着一束梅花结。”马可.伯蒂说,那年他画完这幅画后,她临时给留下的记号。” 我带着画作再次去了夕阳红养老院。纪念蒂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画作的时候,她手里的搪瓷杯 "哐当" 掉在地上,枸杞菊花水洒了一地。 我指着画作上的梅花记号,笑着说:“我听伊莎贝娜说过,你当年偷你妈妈的胭脂,给马可·珀蒂先生盖上这个章,结果追得绕弄堂跑了一圈。" 纪念蒂盯着画看了半天,忽而捂住脸哭起来,颤抖着说:“那年冬天特别冷,他把大衣脱给我,说 '“宝华,画画的人,心不能冻着。 ” 后来听说他被炮弹炸没了,我把朱宝华的名字改了,这半支笔保存30年,天天夜里摸,就怕忘了他30年前的样子……" 画展开幕那天,如潮水的观客中,老倪的媳妇缩在人群里。纪念蒂坐着着轮椅来了,停在《石库门的暖阳》画前。有个扎马尾的姑娘举手问道:"奶奶,马可·珀地先生并不是大师,画了一辈子画,你觉得他亏吗?" 纪念蒂爽朗地笑了,眼角里盛着一缕光,指着画里的阳光:"你看这片光,照过老栆树,老巷子,也照过马可先生的牧场,从来没问过值不值。" 闭展那天,在留言簿上我瞧见一行字,留名是老倪的媳妇:“以前觉得有钱才算赢,现在才知道,有人把心交给你,你能接住,才是真本事。” 夕阳从美术馆的高窗照进来,落在画架上。我握着马可·珀蒂那支常用的画笔,笔杆上还留着他抚摸过的痕迹,时光的意义在这一刻发生了重合。 突然明白他为啥把一切都给我:不是因为我的画画得有多好,是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最宝贵的不是钱,是有人把分寸已久的念想,托给一个陌生人。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老槐树的香,也带着加拿大牧场的草气。我知道,那是马可·珀蒂仿佛在说:"你看,懂得你的人,早晚都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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