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脉

东湖岸边人

　　

　　珞珈山小学玻璃窗上凝着午后的雨痕，一道一道，慢慢爬，像古老的河图在缓缓显影。空气里有新纸张和油墨的气味。孩子们的版画晾在绳上，还湿着，笨拙的线条印着他们对世界最初的触碰。年轻校长的话音温润：“以文化人，润物无声。”我点着头，目光掠过那些画。心里，却像被一粒石子骤然击中——那石子，是我念叨了半生、此刻才显出粗粝本相的四个字：“文以化人”。口号的光泽褪尽了，露出河床般沉默的、充满塑造力的底子。
　　文化是什么？这问题是我生命的暗河。从知青的田垄，到教师的讲台，再到督学的巡视路，我渡过一个又一个身份，脚下总是湿的，仿佛从未离开这条河。年少时我以为，文化是乡亲将最后一碗干饭拨给长者时，那无需言语的“规矩”。后来站在黑板前，我又确信，文化是典籍里的光，是必须高举、照亮“接班人”的航标。一为血里的伦理，一为自觉的传承，我曾以为，我懂了。
　　真正的裂缝，生在1997年一个哄堂大笑的午后。武汉中学的体育组，我穿着春装，胸口别一支钢笔——那时觉得，这是“知识”的徽章。兜里，还揣着一盒黄鹤楼牌香烟。开朗的陈老师瞅见，笑着嚷：“校长，您这做派，是‘有知识，没文化’啊！”一屋子哄笑炸开。我慌忙散烟，面皮烧得滚烫。
　　原来，文化的面纱，能被一句玩笑如此轻易地掀开。它不在高阁，就在那包被遗忘的香烟里；不在典籍，而在一次称呼、一个眼神、那不可言传的“分寸”中。它不立文字，却如河床，无言地规定着何谓体面，何谓亲近，何谓我们集体无意识里的“理所当然”。
　　这“理所当然”，是文化最幽深的力量。它为我们构筑了无形的河道。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河道的形状，便成了我们视界的边界。我惊觉自己的一生，何尝不是被一套套宏大的指令悄然编写？在“广阔天地”，“奉献”的河床规训着青春的流向；恢复高考，“知识改变命运”如清泉冲开淤塞；身为人师，“传道授业解惑”的古训与“培养接班人”的时代要求，拧成一股更复杂的流，托着我每日的舟筏。它告诉我何时该奋进，何时该沉静，何为荣耀的浪花，何为羞耻的漩涡。
　　后来作为督学，我得以站在岸上，看不同的学校如何挖掘自己的河床。有所百年老校，廊柱间浮动着“温良恭俭让”的陈年水气，师生对话前，仿佛先有一道无形的泉，将言辞淘洗得温润。而另一所新兴名校，走廊里奔涌着“超越”“卓越”的激浪，空气都被冲刷得脆硬，映着每一张紧绷的、反光的脸。看得久了，便觉出内里的不同来：有的水土，长出的是敢于独自迎击风雨的乔木；有的地方，却似乎更习惯催生等待攀援的藤蔓。这差异，关乎骨气与根系。费孝通先生讲的“文化自觉”，起点或许正是看清自己水土里长着什么样的苗，又预备长成什么样的林。此问如一根冰针，常使我这老脊背，在温暖的掌声背后，泛起一片清醒的凉。
　　我曾在一所示范高中的窗边，看见一个高三男生，将写满愿望的纸船，悄悄揉成了一团不敢放飞的废纸。“老师说，要专注，”他垂下眼，“玩水是浪费时间。”我也见过才华如泉涌的女教师，在“女子宜室宜家”的古旧河道里，慢慢耗尽了源头活水，最终将叹息，沉淀为眼底两潭寂静的淤沙。他们被水塑造，也映照着水的力量与局限。
　　自觉的苗，往往始于一次微小的“颠簸”。后来一次聚会，我与友人争辩《红楼梦》里黛、宝是姑表还是姨表。我笑那位坚持“姨表”的干部：“你这是‘有文化，没知识’啊！”我颇自得地解释：热衷谈《红楼》，是文化氛围使然；但说错基本关系还强辩，便是知识根基浮浅。散场时，他却忽然回头，轻声问：“老校长，您觉得黛玉活在今天，会过得好吗？”
　　我怔在当场。这个比任何考据都更锋利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对“自觉”的更深理解：文化自觉，绝非仅仅明白文化的来历与特色（那是“知河”），更在于能感受并评估这河道里，每一个具体生命的冷暖与沉浮（这是“知人”）。知识是确凿的根系，文化是弥漫的水系，而对人的深切关照，才是连接根与水、让树木真正挺立的大地。
　　于是，真正的文化自觉，在我心中，从一句口号，沉淀为一场艰苦卓绝的“摆渡”。它始于敏锐的“惊觉”：当我因晚辈直呼其名而不悦时，能否察觉是血脉里“尊卑有序”的暗流在涌动？它成长于勇敢的“诘问”：当我们簇拥着“有房有车”的人生模板时，能否追问这是幸福的应许，还是时代裹挟而来的沙洲？它最终必须指向一种主动的“摆渡者”姿态——像一位熟知水性的老艄公，既能敬畏滋养根脉的深泓，也敢指出遮蔽前路的浅滩，更能在无路之处，以篙试探新的水深。
　　这姿态里，深藏着文化的永恒张力。我们无法逃离母体文化的引力，正如河流无法逃离大地。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那“矩”，是文化积淀的河床；那“从心所欲”，则是个体在深刻理解河床走向后，获得的从容、创造性与那珍贵的、能“荡漾”出优美涟漪的自由。
　　然而，自觉之路，永无终点，且暗藏漩涡。当我欣然赞赏那些既能讲《论语》也懂科幻的年轻教师时，一个冷峻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这种“兼容并包”，是否正成为新一代不容置疑的“正确”？当“批判性思维”本身被简化为口号、被机械地运用，我们所追求的觉醒，是否会悄然固化为一套新的、更不容置喙的思维程式？警惕之心由此而生：对“自觉”的标榜，有时恰恰会成为遮蔽新的不自觉的幕布。真正的清醒，或许在于永不停歇地对这“清醒”本身，保持一分冷静的打量。
　　这便触及了“摆渡”最难的实践：那“必要的踉跄”，分寸何在？抽掉一块木板，是让他惊觉脚下有真实的力量，还是可能让他瞬间失衡、呛水，甚至从此惧水？我见过急于“唤醒”而用力过猛的教师，结果是将幼苗连根拔起；也见过一味求稳、不忍施以任何颠簸的庇护，最终养出了不敢涉足深水的观望者。这其中的度，无法从任何理论中直接获取，它存在于对每一个具体生命状态的细腻体察中，存在于老艄公对手中篙、脚下船、河中流以及船上人神态的瞬间综合判断里。它是一项基于深刻理解与尊重的、高度个性化的技艺，甚至是一门带着风险的爱与责任的艺术。
　　夕阳西下时，我走出校园。余晖将楼宇坚硬的棱角融化。孩子们奔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入我脚下的“河面”，笑声像一串串透明的铃铛，敲打着傍晚宁静的空气。心中涌起的，并非答案在握的笃定，而是一种澄明的慰藉，混合着了然的沉重与谦卑。
　　文化属性，确是我们无可遁逃的“天命”之河。但教育这片广袤的田野，恰是文明得以自我反思、艰难更新的最重要苗圃。在这里，河道可以被审视，被疏浚，甚至，被谨慎而局部地改道。
　　我们所能做的，或许不是交付一张完美的河道全图，或一艘永不倾覆的巨舰。而是当一个孩子启航时，我们能成为沉默而敏锐的同行者与守护者——在他即将安然睡去于顺流时，不失时机地，轻轻抽掉他脚下那块早已腐朽、他却以为坚不可摧的木板。这动作需极谨慎，力道需极精微，目的唯有一个：让他在一个可控的、安全的失衡中，惊觉水流的存在，并触到自己脚底那真实不虚的、可以重新站稳的力量。这力量感，比他从未跌跤更重要。
　　这力量，将支撑他在文化长河中，既懂得顺流而下的从容，知晓敬畏传统、汲取养分；也拥有溯流而上的勇毅，敢于审视桎梏、叩问源头；更葆有在必要时刻，为生命的突围另辟一道清渠的胆魄——这便是“文以化人”最深的期许，亦是“人之化文”最重的担当。
　　从一个人、一个家，到一座城、一个国，真正的文化建设，根基皆在于无数个体清醒而坚韧的“自觉”瞬间。当我们不再是被编程的“河中之物”，而开始成为主动审视河道、调整航向的“摆渡之人”；当我们不仅被文所“化”，更能以生命的觉悟去“化”文——这条古老的文明之河，便不再是既定的单向轨道。它将成为由无数这样的生命，以他们的抉择、创造、痛苦与热爱，共同撑开的、宽广、深厚、充满弹性的流动之水。
　　河水汤汤，不舍昼夜。每一粒沙的滚动，每一道涟漪的交汇，都在参与着河床永不停歇的塑造。
　　而我，这名在文脉河上划了数十年桨的老艄公，终是到了该慢慢收桨的时刻。我愿将余力化作河畔一方沉默的石头，或一株读懂水性的芦苇。不为指引方向，只供后来的渡河者，在疲惫或迷茫时暂且倚靠，或从中听到风穿过时，那关于自由与界限的、永恒的密语。
　　然后，看他们校准属于自己的桨与舵，投入不息的水流，奔向我看不见的、更壮阔的前方。

声明：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版权归属原作者，未经许可，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侵权必究。

燕飞来

这是一篇以"河床"为核心意象、在个人生命史中勘探文化本质的哲思散文。全文以河流为隐喻系统，将抽象的文化命题转化为可感知的生命经验，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教育实践功底与理论反思能力。

燕飞来

作者以老艄公自喻的姿态——"不为指引方向，只为让后来者暂且倚靠"——恰是全文精神的最佳注脚：这是一种谦逊的深刻，一种在场的反思，一种有温度的批判。在众声喧哗的文化讨论中，这样扎根于教育实践、沐浴着生命质感的文字，本身就构成了对快餐式文化批评的有力回应。欣赏佳作！

谨言慎行

此文精辟而生动！不愧为老校长、老督学！

笑傲江湖

我穿着春装，胸口别一支钢笔——那时觉得，这是“知识”的徽章。兜里，还揣着一盒黄鹤楼牌香烟。开朗的陈老师瞅见，笑着嚷：“校长，您这做派，是‘有知识，没文化’啊！”一屋子哄笑炸开。我慌忙散烟，面皮烧得滚烫。～～～这情景，非常形象地说明了“知识”与“文化”的区别，胜过千言万语。
胸口挂着钢笔，说明是读书人，有知识；香烟装在口袋里，却没发给大家，说明“缺文化”。“文化”，就是“理所当然”“大家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