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不息

东湖岸边人

　　

　　武汉的冬夜，江风是有重量的。
　　它从漆黑的水面卷起，沉沉地撞在窗上，发出低低的呜咽，像被岁月磨钝了的埙。我关掉“全民K歌”的录屏，六十八岁的手指停在半空——刚才那句“高峡出平湖”，尾音颤得厉害。这很好。有些颤音是技巧的瑕疵，有些，是深埋半世纪的泥沙，被记忆的暗流骤然翻起。
　　明天是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个日子，长江记得。它以涛声纪年，如同大地以年轮。
　　“您预言的大三峡横跨在长江里……”
　　信天游的调子从我喉间挣脱，苍凉，高亢，径直扑向窗外那片永恒的奔流。我的武汉，我六十八年的人生，原是与这江水一同起伏的呼吸。
　　那呼吸的起点，在郊区人民公社的堤岸上。冬春农闲，便是挑堤固圩的硬仗。我们挑着装满湿土的担子，竹扁担压在肩上，吱呀作响。走几步，就要把担子从一个肩头换到另一个肩头。脚下的泥土被江水年年啃噬，露出斑驳的筋骨，我们便一筐筐填上去，再用木夯，一层层夯实。有一回连续“作战”后，我肚子有点饿了，脚下发软，挑着担子趔趄了几步。老把式叼着烟杆过来，没说一句话，只把自己带的馒头，塞了一个给我。“先垫垫，”他望着江面，“堤要保住，人也得保住。”
　　那时的长江，浑黄，野性，像一头未被驯服的巨龙。我们诵读《水调歌头·游泳》，不是读，是喊。声音砸进江涛里，瞬间没了踪影。老把式眯眼望向江心：“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烟圈融进江雾里。他说，毛主席游过的水，烫人。我不信，伸手去探，刺骨的寒。但寒里有火——那是十七八岁胸膛里燃烧的、想要“截断巫山云雨”的念想。这念想无需验证，它本身就是热，是光。
　　后来，那光引我站上了武昌几所学校的三尺讲台。毛主席在武汉的足迹，成了我课堂上最生动的篇章。我讲都府堤41号那栋青砖灰瓦的民居里，摇曳的灯火如何照亮漫漫长夜；讲“八七会议”上那声劈开迷雾的惊雷——彼时白色恐bu笼罩，革命者们就在这租界边缘的小院里，为迷茫的前路寻找方向。有学生问：“老师，那盏灯现在还在吗？”我说，在。在每一个需要光明的时刻，它都在。讲“高峡出平湖”时，我用力点着地图上蓝色的曲线：“这不是神话，是诺言。”如今，钢铁巨坝横锁江天，课堂上稚嫩的目光，已化作照亮山河的星火。歌声中，我仿佛看见那穿透时空的凝视，正落在这片被智慧与汗水重新安排的土地上。
　　“您放飞的东方红遨游在太空里，您种下的蘑菇云留在了历史里。”
　　旋律陡扬，将我抛回1970年的春日操场。十二岁的我们，仰头在纯粹的蓝里徒劳寻找。那时物资匮乏，铅笔要用到捏不住才肯丢掉。直到《东方红》的乐曲，从学校那台老旧的喇叭里微弱而清晰地传来——瞬间，整个操场安静了，继而爆发出欢呼。所有仰起的脸庞上，都映着纯粹的光。关于“蘑菇云”的记忆，则与母亲被针扎破的手指、她喃喃的“值了”永远相连。她在大集体工厂缝制庆祝的彩旗，指尖被针扎得红肿，却舍不得停下。后来我才懂，那声“值了”里，藏着多少个省吃俭用的日子，藏着多少代人在贫弱中咬牙挺直的脊梁。
　　岁月如江水般向前。“您描绘的四化蓝图实现在城乡里……”歌声将我拉回书房，也拉回在教育局机关的岁月。“四个现代化”，从墙上的标语，慢慢长成了大地的筋骨。我亲历教育“普九”的艰辛：乡村学校漏风的瓦房，孩子们冻得通红的小手；我们不辞辛劳地劝学，把“知识改变命运”的种子，一粒粒播进焦虑的家长心里。后来，我目睹义务教育从基本均衡走向优质均衡，“智慧课堂”的蓝光，终于映在所有城乡孩子明亮的眼眸里。武汉变了。光谷广场脚手架上的焊花，我曾以为是坠落的星；后来明白，那是一代青年在焊接未来的骨架。我的旧地图渐渐失灵，熟悉的街巷变成了我不懂的数据流。这种“不懂”，是我和我们能给时代最诚实的敬礼——我们守护过昨天的艰难，是为了把创造明天的权利，完整地交给他们。
　　而贯穿这一切的，是刻在日常里的温度。它不是高悬的口号，是公社岁月里，干部与社员碗中同样稀薄的粥；是我深夜为学生补课时，白炽灯下一同熬过的困倦；是疫情来袭时，志愿者叩响孤老房门那声“该吃药了”的轻柔。它让那些咬牙坚持的选择，变得如呼吸般自然。这份温度，始于涓滴，汇成江海，流淌在制度的河床里，更奔涌在亿万人的血脉中。
　　《再唱毛泽东》这首歌，妙在它以信天游的旧腔，装下了岁月的流转。信天游生于黄土高坡，是苦难与渴望最直白的呐喊；而这首歌的歌词，却将卫星、蘑菇云、现代化这些崭新意象，完美地编织进古老的旋律里。旧腔里有历史的温度，新声里有前行的方向。
　　蓦然回首，我这一生，从田垄到讲台，从案头到书斋，不过是时代巨浪中一朵微小的水花。但我常常思索：我们和父辈所付出的艰辛，那些饿过的肚子、磨破的肩膀、熬过的寒夜，值不值得？在当年那种孤立与贫弱中，如果没有那场从领袖到百姓的全民奋斗，今天的中国，会在世界何处？这并非沉湎往事，而是为了认清来路。我怀念那个时代，不仅仅是怀念一段历史，更是怀念那种“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志气，那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情怀。这些藏在岁月深处的力量，早已融进我们的血脉，让我们在世事激荡中，总能辨清方向，踏实前行。
　　窗外，夜色如墨，华灯怒放。江对岸的楼宇，将星辰与霓虹倒映在沉静的江面。大桥如虹，车流如织，江滩笑语隐约，湿地鸥鹭安眠。这片安宁、繁荣、生机勃勃的夜景，不正是先辈矢志以求的“太平世界”，在今日大地温暖而具体的呈现么？
　　歌声止息，万籁渐归。我摘下耳机，寂静包裹过来。这寂静里有江涛，有虫鸣，有地铁的震颤，有快递车的提示音——这些声音，伟人未曾听过。但他一定听过类似的声音：在安源矿井的深处，在井冈竹林的风中，在延安纺车的吱呀声里。那是“人民”的声音，穿越时空，变换着旋律，却从未改变内核。
　　十二月二十六日将至。对我而言，纪念，从来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在新时代澎湃的江声中，辨认出那穿越岁月的共鸣。
　　这江声，从历史深处奔来，向未来天际流去。而我这一颗被江水浸润了大半生的心，愿永远做这江声里，一个忠诚而朴素的音符。
　　江声不眠，歌韵不息。在这片古老而又年轻的土地上，每一次真诚的呼吸，都是对先行者最庄重的回应；每一个坚定的脚步，都是对来时路最深情的续写。

笑傲江湖

夜读此文，很是感动！

笑傲江湖

这是一篇兼具个人生命温度与民族精神厚度的佳作。作者以六十八岁的人生阅历为底色，以长江涛声为背景，以《再唱毛泽东》的歌声为线索，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伟人精神深度交融，在追忆与感怀中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全文情感真挚浓烈却不刻意煽情，叙事舒缓从容却暗藏力量，堪称红色主题散文创作的优秀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