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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夕的夜 离下班的铃响大约20分钟，收工的在收工，整理地在整理，大部分工人都坐下歇息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等待着车间墙头的下班铃声响起。 元旦前的这天下午，天色到了四点钟时就显出昏沉。 车间窗外，碎细的雪花漫不经心飘着，落在灰扑扑的大墙窗沿上，积了薄薄一层酥糖似的白。 空气里混杂着一缕汽油味、冷却液的酸涩味，还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动的人气儿。这一年的磕磕绊绊，烦恼愁闷总算走到年底，可以缓一缓精气神了。 高高挂起的那只电铃，仿佛在等待中像打起了瞌睡，保持了司空见惯的沉默。此刻化成了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走了车间百多号人的全部心思。 30出头的小伙子，40老几的中年汉，早已经是按捺不住了，都跃跃欲试跺着脚，只待铃声刚冒出一丝声波，就马上发动起最猛烈的冲锋。他们不时伸脖子朝车间大门口张望，仿佛下班的人流下一秒就会像河水一般涌去。 老师傅孙师傅则不慌不忙，坐长椅上，捧着那只搪瓷茶缸，有滋有味呷着那缸酽茶。他眯着眼，扭头望着窗外模糊的雪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师傅。”机灵性急的徒弟小徐，亲热地唤了一声。他凑来的脸，是藏不住的高兴：“师傅，晚上‘老地方’涮丸子串串，位子我已经订好了。这大雪天的，守着热热的火锅，再来二两烧刀子，祛祛身上寒气，巴适得很嘛！” 他的旁边是产品检验员赵晓梅，正拿着小圆镜瞅。听他这么一说，飞过一个白眼，撇着嘴说：“敢情你前世是八戒投胎吧，成天就只知道想着吃！去那工人文化宫看跨年演唱会，好好看看那大明星，那才是典型化的过节！” 今年的冬天明显有些气氛，好像满世界的雪，都跑到咱们这里集合了。 大墙上的钟显示还差一刻钟，大伙各自告别旧年的仪式马上就拉开帷幕了。 在这秒针仿佛就要定格之时，两台横跨厂房的桥式天车，像两匹奔向草原的烈马，突然哐哐噹噹开动起来了，操作室电铃的敲响打破了表面的宁静。 壮硕的钢铁身躯沿着轨道均速移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吊钩在转运工哨声的指挥下，挂住完工的一堆工件，稳稳当当地落在各个工位的置料架上。 沉重的工件被放下时，与置料架发生一丝碰撞，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等待时刻，显得格外撩心，像是一根缝衣针扎了大伙的手指头。 “咦？这活儿……不是已检验完入库了吗？怎么又吊回来了？”一个正擦拭游标卡尺的老师傅，忽而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脸上写满了捉摸不透。 “看这架势，这是为开年后准备的吗？哎呀，不对嘛！是不是返工活？没听说这批活有问题啊……”另一个中年汉子凑了过来，敞开了嗓子附和。 一阵不安的猜疑和议论，像气流一样在工位之间迅速蔓延开来，冲淡了大伙之前的兴奋气氛。一种不详的预感，像窗外钻入的寒气，悄悄渗了进来。 仿佛为了印证这个预感，墙角上安放的高音喇叭，突然发作地“刺啦”响了起来，像凭空响起野蜂的起哄。大伙儿不由心头一紧，动作僵在原地。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二车间全体人员注意，接到厂销售科紧急通知！” 女广播员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客套，此刻带着一股明显的催促与指令的语气： “应客户强烈要求，原定元旦交付的二百套‘曙光三号’工件，必须今晚返工后十二点交货！请车间组织所有人员，确保按时完成！重复一遍……” 广播声停了，车间里寂静了片刻，空气仿佛冻住了。随即，“轰”的一声，像炸开了锅，抱怨声、叫苦声、咒骂声顿间爆发，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哎哟！今晚歌舞厅门票怎么办？！怎么跟新老朋友交代？” “啥呀？又是曙光三号？那批活的公差扣得贼死，还要返工重做？我天，弄到大天亮也完不成！” “搞什么鬼名堂？好不易忙到年底，还让不让人快活玩跨年了！” 在这片哀号声中，车间主任宋保国大步走了进来。他一副红枣脸，身材有些发胖，眉头微微锁着，目光像两把铁刷子，扫过每张恼怒或沮丧的脸。 “嚷嚷什么！都给我安静点！”他声音不算洪亮，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竟然暂时压住了嘈杂。“客户就是上帝！摆不定订单，砸了厂子的金字招牌，明年大伙的日子过不过？到时候别说涮丸子串串，喝西北风管够！” “主任，话不能这么说啊！”许师傅临近退休了，忍不住开了口。他算是车间的老资格了，说话还有点分量：“这都年底了！雪下这么大，路不好走，家里人都等着呢！再说，机器也得歇歇吧？连轴转，人都要散架了！” “就是！机器也得保养喘口气啊！”不少中年汉子和小年轻跟着附和。 宋保国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他挤出一丝近乎无奈的坦诚，语气也缓和了些：“各位老师傅，兄弟们，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老实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我宋保国也不愿意！大年底的，谁不想早点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叫大家留下返工，我脸上有光还是心里舒坦？” 这话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还能贴近大伙的心肠里。老师傅和中年汉子相互对视了一眼，稍微平静了些，一起瞧着宋保国，等待他说出透底的话。 “但是——”宋保国的话锋一转，提高了声音，目光锐利起来，像麦芒一样划过众人的脸：“大伙都是老把式，都是明白人！这批返工活，它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为了赶工期，有的环节没把严，心思发飘了，才犯下的错？” “叫我说啊，”宋保国收了训人的语气，拍了拍脸蛋说：“自个拉下的屎，还得自己擦屁股吧？现在客户发现了问题，没直接退货，给了补救的机会，这是人家讲情分！咱们还能撂挑子不干，把自己的脸扔地上让人来踩吗？”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把责任归结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几个老师傅都默不吭声沉默下来。有的甚至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的惭愧之色。小徐偷偷瞄了孙师傅一眼，只见他端着那只茶缸，像是悠然地喝茶，一言不发。 见情理上似乎奏了效，宋保国又抛出一个物质诱惑：“厂部也知道大家辛苦，特批了加班费和额外补贴，按考核标准算！我还跟厂食堂打好了招呼，粉蒸肉、四喜丸子，管够！用保温桶送到车间来！绝不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 这番说辞若是平时，听到“粉蒸肉管够”，车间里早就欢声一片了。但今天夜晚不行。这是新年的前夜！外面飘着雪，家里盼着人，歌舞厅和火锅店都散发着诱惑。这口没多大吸引力的肉，在这个时刻显得如此苍白卑微。 “就粉蒸肉？宋主任，您留着当年夜饭吧！恕我们不敢随便在此奉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仗着车间人多势众，壮起胆子出来喊了一嗓子。 “就是！我要回家陪我闺女堆雪人！谁稀罕这几块肉！”赵晓梅也鼓起勇气嚷道，她心疼她那场难得一逢的明星演唱会，花去整整2百块钱啦！ 人群里响起一片嘘声和嘲弄声。宋保国脸上那点勉强的、试图营造的温和，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高层管理者被工人触怒后的铁青。 他几步走到车间的中央，皮鞋踏出了铮铮之声，目光阴沉地扫视了一圈，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每个语音都像冰冷的铁钉毫不留情地投掷了出来： “情理，我说完了！实惠，我也摆在这儿了！现在，说规矩！这是生产任务！不是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能干的就shangchuang子！实在不想干的——” 他伸出手指，指向车间大门方向，“现在！立刻！就可以拍屁股走人！年底激励的奖金收益，凑上节能提成奖共计5百块，一分钱也别想拿到它！” “5百块！”这数字像一块冰冷的雪团，霎时压灭了大部分声音。这在这年月，是一个小家庭小半月的支出，能办多少事，能给家里添多少宝贝。 大伙儿心里门儿清。吵闹声像被无形的手掐了脖子，一眨眼戛然而止。 孙师傅把那个搪瓷缸子“咚”地一声，重重墩在工具箱上，溅出几滴茶水。 他第一个转过身走向自己那架车床，背影僵硬。有了带头领先的人，其他人也像被抽掉了筋骨，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极不情愿挪回各自的岗位。 车间里重新响起了机床无奈的奏鸣，这声音却没了平日的节奏感和力量感，只剩下一股烦乱、郁闷和无处发泄的怨气，还有一丝慌乱而迷茫的眼神。 车间窗外是一片混沌的苍茫，只有雪花在路灯光柱里狂乱飞舞的影子。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床在急切地低声细语，忙碌的紧张布满大伙晦暗的脸。 宋保国来回在生产线间巡查。他不时停下来，拿起卡尺量一下工件，或是指出某个工件码放不齐，像训导他不听话的孩子。工人们闷着头干活，用沉默回击他的多嘴。饥饿和疲惫开始蔓延，空气里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 大约七点钟过头了，就在大伙饥肠辘辘、心中怨气即将再次冲破临界点。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意外发生了，像突然间爆发了一场空前未有的泥石流。 二车间30盏白炽灯瞬间集体罢工。世界像陷入一片纯粹的、坠入深渊的黑暗和死寂。机床的轰鸣戛然而止，只有窗外风雪扑打窗户的簌簌声伴奏。 这难得一见格外特别的寂静，仅仅只持续在几次轻缓的呼吸之间。 “嗷——嗷！停电喽！解放喽！”欢呼声像祝贺一场夺得了冠军的球赛。 不知是谁带头吹起了响亮的口哨，紧接着，鼓掌声、跺脚声、欢呼声、用扳手敲击工件的“当当”声轰然响起，简直比听到下班铃还要热烈百倍。 黑暗倒是成了最好的保护色。工人们尽情发泄着被压抑的不满和怨气，仿佛这不是一场扰乱平静的事故，而是一场来之不易求之不得的停工胜利。 “都安静点！乱什么乱！回到各自的岗位！”宋保国粗狂的吼声在黑暗中响起，但迅速地被更大的喧闹淹没下去，像几片雪花儿飘落在大江大河。 他掏出那只“波导”寻呼机，借着显屏发出的微光，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朝办公室摸去。推开那扇门时，他一下愣住了，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他抓起电话拨通了后勤科，对方答复说：全厂供电正常，线路无异常！ 宋保国的脸色像抹了一层水泥灰。他猛地冲回了黑暗的车间，对着喧闹的人群大嚷道：“电工班老沈在哪里？还杵在那里做梦吗？赶紧去检查线路！” 电工老沈挎着工具包、打着手电筒急匆匆赶来。不一会，光柱在配电箱和杂乱的线路上来回扫射。犯不上绕七弯八拐弯儿，他瞄一眼就心知肚明了。 又不一会，老沈走到了宋保国身边，停下脚步，表情古怪，欲言又止。 “到底咋回事？说嘛！”宋保国有些沉不住气了，憋住了嗓门朝他嚷道。 老沈凑近他的耳朵，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车间里，耳朵灵敏的人也听到了：“主任，是咱们车间的那个总闸，不知被谁开玩笑给拉下了。” 话音刚落，一片死寂。连刚才欢呼最起劲的人都泄了气。冷空气仿佛更猛烈了，只剩下雪花的扑打声。手电光柱虽然投向脚下，却像投向了大伙莫名其妙的脸上。有人心虚地翻起衣领低下了头，有人紧张地瞟向静默的机床。 宋保国也一时陷入了沉默，xiongfu接连地起伏着，手电光柱在眼前微微颤抖。不多一会的寂静，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追查？严办？抓人？那今晚这返工活儿就彻底歇菜了，一招不慎闹出一场大事不可。 他忽而看到了许师傅的摇头动作，也感到了这片黑暗中，那许多双眼睛里闪烁的复杂情绪——有紧张，有侥幸，有埋怨，甚至有一丝挑衅的期待。 过了片刻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果断挥出手来，轻轻嚷道：“还愣着干什么？打哈欠啊？快点合闸！赶紧干活！” “啪！”一声脆响，光明刺破了沉寂的黑暗，驱散了所有隐秘的心思。 机床重新振作起来，但这一次，那噪音似乎不再那么刺耳。没有人被追究，一场眼看要爆发的危机，竟在宋保国近乎反常的沉默中，烟消云散了。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车间里弥漫开来，工人们互相看了一眼，不动神色地默默回到岗位，手上的动作却比停电前快了很多。再不能瞎耽误功夫了！ 八点的钟声刚刚敲响，食堂的一伙厨工推着一辆辆餐车，餐车放着巨大的、冒着热气的杉木桶，沿着厚厚的积雪，“吱嘎吱嘎”地推到了车间前面。 “开饭喽！开饭喽！”不知谁兴奋地带头喊了一嗓子，传遍了车间到处。 大伙纷纷围拢过来，眼睛睁得溜圆，紧紧盯着木桶盖。盖子豁然一掀开，浓郁的肉香和米饭的蒸汽就扑面而来，十分张扬地驱散了寒意和残留的怨气。 果然是硬菜！粉蒸肉油光锃亮，肥瘦相间；四喜丸子个头浑圆，若用筷子一夹，定是颤巍巍的，加上一桶海带大骨汤，4大桶颗粒均匀喷香的米饭。 宋保国这次果然弄起了真刀真qiang，算他这回良心大大的好。 工人们领到了一盒子菜一份堆尖的米饭，走到工位旁，或蹲或站，也顾不上擦拭油污，大口扒拉起来。车间里暂时只剩下一片咀嚼声和满足的叹息。 “值了值了！今日夜里这顿加班饭，算是没白熬，够本！” “嘿嘿，这粉蒸肉蒸得够酥柔！微辣，sha瘾！” 身子像插了电，暖和多了，气顺了大半。孙师傅扒拉了最后一口饭，对身边小徐说：“吃完了甩开膀子干，早干完早回家。你媳妇还在家等着呢！” 小徐嘿嘿一笑，放下了饭盒，抹了把嘴上的油：“等啥等，我去小便时打电话让她先吃了。不过毕竟早点干完好，还能赶上午夜场的电影！” 接下来的时间里，效率出奇的高。或许是那顿扎实的饭菜，或许是宋保国那停电后的宽容，或许仅仅是大伙都憋着一股劲，要把被意外“赠送”的休息抢回来。机器运转顺畅，流水线上传递加快，质检员的点头明显多了。 也不知宋保国吃了饭没，瞧见他依旧在车间里转，但话少了。他看着不少人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看着年轻人手套磨出的洞，第一次默然地点了头。 时钟的指针终于重合在“12”上时，最后一批合格工件打上了合格的蓝色标记，幽幽地闪射出银灰色微光，像一个个矫健的远动员在整装待发。 “胜利啦！嗷——嗷！”“跨年啦！啦呀啦，啦呀那呀啦！” 不知是谁率先高唱了一嗓子，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紧接着，整个车间也迎合这曲调高唱起来:“啦呀啦，啦呀那呀啦~”！ 这一次的欢呼，是彻底如释重负的。手套被抛向了空中，安全帽在地上滚动，大伙互相拍打着肩膀，仿佛打了一场艰苦而光荣的胜仗。 宋保国站在欢呼的人群边上，厚实的嘴角微微翘起，像含了一颗草莓味的棒棒糖，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疲惫到极点的笑容。 欢呼声中，不知是谁，似乎是无意地，又似乎有意地，低声说了一句：“哎，你们说……刚才车间那电闸，到底是谁拉的？好像是玩恶作剧嘛。”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渐渐平息的湖面。不少人不由愣了一下，眨眨眼睛说不出所以然。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齐刷刷瞟向了主任宋保国的身上。 宋保国站在一旁正低头，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火柴“嗤”地一声划亮，橘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好像也在猜测一样，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悠长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缕浓浓的烟雾。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朝办公室大楼大步走去，只甩下一句泰然处之的话语： “大伙儿收拾干净了，早点回家。明天……元旦快乐！” 大伙儿互相看了看，微微地笑了笑，相互随意拍打了巴掌，一种更轻松、更意味深长的笑容在彼此脸上绽开了。 小徐用胳膊肘捅了捅孙师傅：“师傅，咱那涮丸子串串……看来得改成元旦早茶了！” 孙师傅扬手拍了拍他，笑着骂了一句：“老忘不了吃！走，回家补觉！” 大伙收拾了工具，整理了现场，裹着军大衣哼着“三套车”的曲子走出车间。雪地上留下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不一会被漫天稀碎的雪花掩藏了。 午夜的礼花也早已消失了，清冷空气裹着凛冽与清新的雪，扑面而来。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在寂静的黎明前夕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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