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长

十八孩儿十八 · 发表于 3 天前

那天，一个好久没联系过的工友突然来电话给我说：“赖皮，听说矿长在你们那里住院差不多有半年了，你有去看过他吗？”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矿长来了我们城市住院，矿山下马之后，离开矿山，差不多三十年了，其中的是是非非，物是人非，早已淡忘。

人们习惯叫他矿长，其实，他不是矿长，准确地说，就是一个看门顺便打扫基地卫生的值班工人老大哥。为什么人们叫他矿长，因为我们每天出工下矿井之前，都要在厂区门口排队清点人员和做工前安全动员，本来这个工作真的要矿领导来做，但矿领导向来工作比较繁忙，就把这个工作委托给了看门值班员，于是乎人们喜欢戏称叫他看门老矿长，事实上，他不怎么老，只是岁月打磨，稍微显老，大概大我们十来岁吧。

据说，他是参加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场有名的战争回来的，他文化不高，腿还负了点伤，不便下矿洞，安排他看门和做点基地清扫工作。

当年，我们矿山是一个比较有名的钨矿，那个年代，很多人羡慕我们矿山工人，把我们基地叫小香港，我工作时候，已经改开了，大家都知道香港，附近人们也习惯叫我们基地是小香港。

每天早上六点半吃饭，八点上岗，由门卫矿长敲钟到厂门口集合，清点人员，出发之前，要做每天的安全动员，门卫赖师傅，也就是我们戏称的矿长要敲钟集合，叫我们排队清点人员。

他姓赖，但他很有部队军人作风，雷厉风行，一丝不苟，一点都不赖。每天早上集合，他要喊“立正，向右看齐！一队、二队、三队...报数。”

于是每个队的队长按顺序报到“一队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人。”

“二队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人。”

“三队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人。”

......

听完报到之后，门卫矿长都要说，“好，拜托同志们了。向左转，出发！”

大家鱼贯而行，便开始了我们一天的工作。

而每天傍晚下班回来，一样要到厂门口集合，同样清点人员，一样报到，他也几乎机械性地喊“立正，向右看齐！一队、二队、三队...报数。”

每个队队长于是乎顺序报到“一队应回三十人，实回三十人。”

“二队应回三十人，实回三十人。”

“三队应回三十人，实回三十人。”

......

听完报到之后，矿长也几乎千篇一律地都要说，“好，同志们辛苦了。稍息！稍作休息，准备晚餐。解散！”

我们一天的工作也算结束了。

同样，我不姓赖（没有任何姓氏歧视），因为我那时候年轻好动，比较调皮，排队时候经常手脚不停的乱动，门卫矿长动不动说我，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我“赖皮”，俗话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不能够说他完全错，年轻时候我就是比较好动。于是乎，他姓赖，不是矿长我们戏称叫他矿长，我不姓赖，他叫我赖皮。

每天，只有上下班排队集合跟门卫矿长打交道，平时一般跟他没有什么交集，知道他是从战场上回来的负伤退伍军人，我们都很尊重他。

但那天晚上在矿山工人文化宫放电影，我记得特别清楚，是法国电影《佐罗》，阿兰德龙主演的。电影放到一半，突然无预告停电了，整个电影院一片漆黑，有人打起了口哨，有人摇动椅子，场面一下子有点乱，矿山真正的矿长廖矿长恰好也在，廖矿长起身喊“安静，同志们安静，稍微等一下，马上发电就好。”本来就有附近山里居民来矿山看电影，他们不认识矿长，即使矿上也不一定每个人都认识矿长，更不用说黑漆漆中听出矿长的声音，听廖矿长那样一说，大家反而起哄更加厉害。

这时候，我们的门卫矿长突然起身拿起他随身带的钥匙串敲着他的喝水口盅，也就是小水缸子，那时候是铁做的，发出一阵阵浑浊的响声，“铛铛铛铛铛！”同时喊道“安静！安静！”也许是习惯了他敲钟的命令，人们于是机械性地安静了下来。

我吃惊地发现，在一群陌生人群中，真矿长不如假矿长，亦如同电影《佐罗》，总督不如传说中的英雄，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够轻视了习惯的力量。

前些年矿山下马了，大家天南海北各自谋生，我也一直没有门卫矿长的消息。要不是工友说矿长来了我们城市，我还真不知道。

工友说，矿长喉咙食道割开了，要从鼻孔进流食，从喉咙吸痰，病情恶化很厉害，当地小县城小医院技术有限，转到我们这里来了。说其实医生很委婉地建议说了病情，说即使治疗下去，只是给病人痛苦，没有很实际的意义，尤其是，矿长每月的退休金才五千多，这还是前几年并轨之后提起来才有的，早些年退休金还不到一千，现在每月的住院治疗费除去报销之外，个人负担部分都还要差不多七千，矿长的退休金都不够医疗费，但矿长老婆李阿姨坚决不同意放弃，李阿姨年轻时候是农村出来的家属，跟矿长感情很深。前几年，落实政策，在当地县城为当年做出贡献的老矿工们建了一批房子，矿长也得到了一套，按福利分房，当时，他们出了一万七千多，现在的市价已经是差不多六十多万了，李阿姨说，即使卖了小县城的房子，她也不会放弃矿长。

工友说，生命不在于数量，更重要的是质量，矿长那样植物人似的，其实也很痛苦，可李阿姨坚持要那么执着不放弃。

那天，跟工友去到矿长的护理室，矿长几乎一直昏沉睡着。我跟工友叫他矿长大哥，他都没有反应。叫矿长大哥，叫他老婆李阿姨，好像有点乱，但矿上都那样叫，一个原因是，矿上叫家属都叫阿姨，大家习惯了。李阿姨摸着矿长大哥，用力拧了拧他的手说，“老头子，小李子和赖皮来看你了。”他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点头示意了一下。这就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每天早晚喊“立正！稍息！”的门卫矿长。

从医院出来，走在江边，想起杨慎那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我们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凡夫俗子，岁月不饶人。长江后浪推前浪。

问世间情为何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大山里走出来的那份执着，那山那水那人，那岁月那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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