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莫道不销魂 于 2025-12-6 22:05 编辑
【编者按】江城之秋,从大江水汽中洇出的凉意,竟牵出半生诗心与岁月回甘。作者以十三岁初见 “秋日胜春朝” 的惊疑为引,让唐诗秋韵与东湖滩涂、蛇山石阶、珞珈梧桐共振,更将教书生涯的热忱、退休后的澄明织入其中 —— 落木成肥是化泥护花的圆成,桂香重燃是诗魂与记忆的重逢。文字如秋醪,初尝是湿冷沁肤的真切,再品是诗酒相融的醇厚,终觉那 “晚香” 里,既有唐诗千年风骨,更有人生秋景的开阔赤诚。读罢方知,秋之胜春,原在这烟火与诗情交织的生命沉淀里。精彩美文,倾力推荐共赏!【编辑:莫道不销魂】
武汉的秋,是从大江的脉动里沁出来的。那凉意并非陡然降临,而是湿漉漉的,顺着江水的纹理漫漫洇开,攀上晾衣竹竿微颤的布衫,最后,悄然缠住一个少年通红的耳廓。这风与北地的金铁之声不同,它裹着水汽的、无孔不入的沁寒,能钻进皮肤最细密的沟壑。十三岁那年的秋天,我的耳朵便被这风“啃”得滚烫,夜里痒意钻心。就在那样一个躯体与季节暗自较劲的午后,我趴在黑板报前,目光被角落里一行五彩粉笔字钉住:“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手中的钢笔尖,在田字格上洇开一团沉甸甸的蓝——这个催逼草木摇落、也让皮肉生疮的季节,真能胜过那万紫千红的喧腾春天么? 那颗惊疑的种子,就此埋下。多年后,在师范学校图书馆泛黄的书页间,我才真正触到它的根脉。原来,秋在诗的国度里,竟有如此繁复的色谱:王勃的“潦水尽而寒潭清”,是东湖水退后,大片滩涂对着幽深湖心坦然裸露的寥廓;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则是一场急雨洗净山峦,让每一根松针都苏醒过来的清冽。那些诗句,仿佛被时光摩挲温润的玉钥,渐次旋开我认知里一扇扇名为“秋”的轩窗。 从师范生到教书匠,我的岁月在三尺讲台前静静蜿蜒。秋日的课堂,总被窗外景物点染:法国梧桐的黄,黄得晃眼;枫叶的红,红得灼人。我教孩子们读“远上寒山石径斜”,粉笔勾勒山径的弧度,心里浮现的,却是武昌蛇山被落叶覆盖的石阶。念及“霜叶红于二月花”,少年们的眼眸,会被文字里跃出的火焰瞬间点亮。一年年,诗里的秋光,混合着书香与粉笔灰的微尘,沉淀进我的血脉,让我在四季无言的流转中,悄然准备着自己生命的秋天。 当我的人生,果真步入这生理与心境的秋季,从喧闹的讲台退向寂静的岸,再看江城的草木荣枯,竟觉每一片落叶的旋舞,都藏着我半生步履的隐秘韵脚。 时间变得宽绰而柔软。我爱在黎明前去东湖。那时的湖面,像一面未曾磨拭的铜镜,浮着一层梦也似的薄霜气。微风拂过,水波便将天光云影细细揉碎,洒下一湖跳荡的、清冷的碎银。这景象,总让我无端想起王勃的“烟光凝而暮山紫”,只是那煌煌的暮紫,在此处化作了天际一抹水溶溶的、近乎透明的淡青。风从浩渺的湖心漫来,声音舒缓浑厚,不再是从前催我备课的“急哨”,倒像一位老友散步时偶遇,轻轻拍在肩头的抚慰——带着全然的懂得与慈悲。 漫行成了每日的功课。首义公园的梧桐道最为坦荡,金黄的叶片层层叠叠,铺成一条望不到头的厚毯,踩上去沙沙作响,确有几分“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浩荡声势。可我从中听不出杜工部那份悲慨,只看见穿着橙色工服的老师傅,不紧不慢地将落叶归拢成一座座小山。“沤一沤,”他笑着,皱纹里嵌着阳光,“是顶好的花肥哩,来年园子里的月季,才开得旺。”我心头蓦地一暖。这纷扬凋谢的落叶,多像我们这一代老去的教书人。青春与心血,染白了自己的双鬓,却滋养出满园青翠的春苗;而今离开一线,生命换了一种形态,那些积攒了一生的经验与灵光,若能默默润泽后来的耕耘者,何尝不是另一种“化泥护花”的圆成? 这感悟,在走入更广阔的秋野时,变得愈发结实。秋意愈深时,我总爱往山野里去。稻田的静默与枫林的热烈,原是同一枚秋实的两面。黑土地上的稻茬如笔,书写着朴拙的丰饶;而霜后的红叶似火,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炽热。我的老伙计们,便在这静默与热烈之间,寻得了自己的节奏——有人将毕生心得化作社区学堂里孩童手心的温度,有人让年轻时的爱好在异国的舞台重新绽放,也有人在笔墨纸砚间,将一生的感悟沉淀为温厚敦实的文字。我们在枫树下驻足,与困惑的年轻人分享一草一木的掌故,如同将一枚读懂秋光的钥匙递到对方手中。这份传递,不似桂香那般需刻意寻觅,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与你不期而遇。原来“天香云外飘”的,不只是月中桂子,更是这人间温润的智慧与体悟,它穿越时空,静静抵达愿意聆听的心灵。 秋夜的江城,终于褪尽白日的暄气,露出它深邃静谧的骨骼。江滩的芦苇已悄然白头,秋虫在根部不知疲倦地吟唱,那声音细碎而绵密,遥遥应和着古诗里“灯下草虫鸣”的孤寂与温暖。抬头望去,月亮仿佛被这漫江的秋水彻底洗过,清辉泻地,在粼粼的波光里,恍惚能照见千古的豪情与寂寞。年轻时,目光总眺望着“桃李满天下”的遥远岸标;如今,却更珍视“江清月近人”的当下安稳。此情此景,如一双温柔手,真切地熨帖着肺腑。 前些天在公园长椅小憩,身旁的年轻人对着满地落叶发呆,忽然喃喃:“秋色虽好,终归是要谢的。”我递过随身带的茶杯——里面是今秋新渍的桂花,温水一冲,蜜香便丝丝缕缕地漾开。“你闻,”我说,“这香,是谢了的花魂,却又活了过来。”他接过抿了一口,怔怔的,忽然抬头,夕光正好掠过他恍然的脸:“您……是不是教过‘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王老师?”竟是从前坐在教室前排的那个小不点。我们相视而笑。杯中桂香袅袅,恍如三十年光阴在秋阳里静静回甘,那香息沉厚而清澈,竟分不清是来自杯中,还是来自这重逢本身。原来,那些诗句从未远去,它们沉入岁月深处,恰似这秋日桂花,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被记忆的温水一激,便重新活色生香起来。 武汉的秋意,又深了一层。鞋底已浅浅印上东湖畔的泥痕、磨山石阶的纹路,像是盖下了自然的印章。那些唐诗里的秋景,于我,早已不再是纸页间遥远的典故——王勃的寒潭,正倒映着今日东湖的涟漪;杜甫的落木,呼应着珞珈山脚下梧桐的潇潇叶雨;而刘禹锡诗中那只排云而上的鹤,正以清唳引领着我们这群白发学子,在人生最为澄明开阔的秋光里,展开另一段专注而轻盈的飞翔。 秋光如酿,岁月为曲。这杯生命之酒,调和了唐诗里千年不坠的风骨与气象,融入了江城江湖纵横的湿润与磅礴,更沉淀着我们这代人“踏遍青山人未老”的赤诚。今夜风清月明,桂花已渍好,酒亦初成。我静待老伙计们熟悉的脚步声,叩响门扉。 我们要一起举杯,品这岁月最终馈赠的醇厚。杯中物,是秋光,是诗情,是化在时间里的一切悲欣,终酿成的,这一盏名唤“晚香”的、清冽而回甘的——秋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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