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篮志:在物与灵之间漫溯
竹篮终于还是提在了手里。 那竹篾是老的,泛着宣纸般的暖黄,纹理里藏着光阴的密语。提手处被磨得亮汪汪的,是一代代手掌留下的包浆——不是油亮,是温润如玉的黯光。我的掌纹覆上去,竟生出奇异的妥帖:不是手适应了物件,是手忽然寻回了它本该在的位置。这大约便是“东西”的起点——一种可把握、可摩挲、可与体温相互渗透的实在。 “老师,为什么是‘买东西’,不是‘买南北’?” 这问题,像一粒被遗忘在长衫褶皱里的樟脑丸,隔了三十年,忽然在某个清晨清冽地漫出来。那个提问的孩子,如今也该步入中年了吧?他正在为何事奔波?可还记得那个午后,课堂里因一个词源引发的哄笑,以及哄笑过后那深水般的寂静? 朱熹与盛温和的问答早有流传:竹篮属木,东方木、西方金,皆可盛纳;南方火、北方水,竹篮不能容。这典故是智巧的,却总觉得单薄了些。直到此刻,我的指尖陷进莴苣根部微湿的泥里,那冰凉扎实的触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忽然“咔哒”一声,打开了言语背后全部的真实——原来所有词根的深处,都连着泥土。 且看这早市。 哪里是市?分明是摊开的、生气淋漓的五行场。碧绿的是属木的菜蔬——菠菜的叶脉里还载着东方的晨露;茼蒿的清气,是草木在夜暗中蓄积的精华。银亮的是属金的鳞光——鲫鱼在铜盆里摆尾,每一片鳞都闪着西边落日般的寒光。豆腐本是水做的,却被点化得方正如砖,浸着北方的润泽与土地的敦厚。炉火跃动不休,那是南方的性子,偏又老老实实圈在煤球里,熬熟一锅属土的藕汤,浓白如乳。 一样样都是“盛得下”的——盛在篮里,盛在碗里,盛在日子的肠胃里。而火与水——那南与北的化身,亦非虚渺无根。火能熟食暖身,水可润物无声,它们以另一种形式参与着这场生活的仪式。只是竹篮这一具体之物,自有其边界与禀赋,正如每种存在都有其适得其所的方式。我们的语言天生懂得甄别,为那些缥缈的意念,赋予可堪盛放的形体;却也暗示着,完整的生命需要五行兼备、既济交融。 思绪便不再是线性的溪流,成了能同时望向多处的眼睛。 一只眼看见《考工记》里,匠人依着“金有六齐”的古法,将青铜熔铸为鼎彝。火焰吞吐间,矿石化而为浆,又凝而为器。器物成型时,必有“东西”被郑重命名,从此有了魂灵。另一只眼瞥见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渡头,渡客用一把粗盐换一尾活鱼,沉默里藏着最质朴的“有无相通”。更远处,《诗经》的桑林光影中,“抱布贸丝”的身影往来。布匹与蚕丝的摩挲,是最古老的“东西”对话,经纬交错间,藏着生计的温度与情愫的婉转。 所有玄思,都被一声嘹亮的吆喝拽回现实: “洪山菜薹,最后一担嘞——” 现实,总以最具体的滋味,锚定飘忽的联想。 我的脚步,被一阵“笃、笃、笃”的节奏钉住。 是修鞋的老刘。他坐在小马扎上,佝偻着背,像一枚被岁月铆牢的钉子。黄铜小锤起落的声响,不疾不徐,是市井最实在的“金石之声”。他的工具箱黝黑陈旧,边角几枚铜钉却被磨得金光灿烂——这光泽比珠宝店里的更动人,是“金”在与无数“木”(鞋)的经年摩擦中,吐露的真身。我蹲下与他闲话,他说如今肯补鞋的年轻人少了,张口便是“不如买新的”。可他手里正粘胶的,却是双颇昂贵的登山靴。 “您看这底子多好,纹路都没磨平,扔了可惜。”他头也不抬,眼神专注如外科大夫,“我补好,还能再穿三年。” 在他这儿,“购买”的含义被奇妙地逆转:他不卖新物件,只帮人赎回旧时光,延续一份熟悉的妥帖。这手艺、这耐心,本身就是最坚实的“金”。然而这坚守背后,亦藏着时代性的悖论:当大规模生产使新鞋的价格低于修补的工时费,当“快时尚”灌输着即丢即换的消费观,老刘们的“美德”是否也成了经济理性之外的“无奈”?他补缀的何止是鞋底?或许更是在现代生活仓促中易裂的纤维,是人与物之间那份即将失传的“长相守”——一种在效率至上的天平上难以称量的情感重量。 那么,屏幕上轻轻点出的那个世界,又是什么呢? 它来了,带着数字时代不容置疑的必然。我的书桌上,常立着那些标准如士兵的纸箱——它们曾装过异乡游子急盼的家乡味,载过深夜下单的急救药品,也送过偏远山坳里孩子的第一本课外书。撕开胶带,物品完好、精准,带着工业时代冷静的美。这美是有效率的,有温度的,甚至是仁慈的——它让行动不便者免于奔波,让地域的边界在某种程度上消弭。 可这份便利里,确实藏着一种微妙的“空”。 我们得到了“物”,却遗失了“购”的仪式。那仪式,是脚步与青石板的叩问,是目光在货摊间的巡梭、比较、审判,是手指抚过蔬菜的鲜嫩或鱼鳃的鲜红,是那句“老板,便宜点撒”里藏着的人情练达与小小博弈。过程里的期待、偶遇、决断的欣喜、妥协的懊恼,全被“一键下单”简化成苍白的确认光标。篮中的“金木”依旧,可那份与“金木”相遇、相知、相携而归的曲折故事,被抽走了。故事没了,物的魂,便淡了。 “东西”二字,原是面通透的镜子,照物,也照人。 我们说一个人是“人物”,这评价里藏着的,正是“东西”的筋骨与“南北”的灵气交融而成的完整。就像修鞋的老刘,指尖沾着黑胶,掌心磨着厚茧,那不肯敷衍的耐心,是经得住时光敲打的“金”;但他谈起儿子在大学读设计时眼里的光,又是那么柔软而温暖——那是“火”。也像早市卖菜的婆婆,见我挑莴苣,总替我掐去老根,眼里的热络劲儿,是透着生机的“木”;可她舀起清水洒在菜叶上保鮮时,那份流动的呵护,又是“水”的智慧。脚下有根,身上有光,心中有流动的温情与创造的火焰——这样的人,才是五行兼备、既济相生的“人物”。 若有人只剩“火”的虚浮,嘴上空泛的豪情烧得再旺,遇事却立不住;或是学了“水”的圆滑,见风就转,没有定准——那便如竹篮难以盛住水火,生命亦难以成就扎实的器宇。这熙攘人间,终究需要在“东西”的扎实与“南北”的灵动之间,寻得那份微妙的平衡与交融。 日头又高了些,光化作温厚的蜜色,泼在商场巨大的玻璃幕墙上,也静静淌进我的竹篮里。莴苣、豆腐、几条小鲫鱼,都默然承住这份金辉。 该回家了。 刚拐过中华路的早市口,就听见“天天热干面”的老板娘在亮嗓招呼,芝麻酱的浓香混着长江的水汽,被清风推送过来。不远处粮道街的方向,隐约有卖米粑的吆喝声飘来,糯糯的,间或夹杂着司门口轮渡浑厚的鸣笛。这是武昌。得胜桥的红砖老房渐渐换成了新楼,可户部巷的烟火气,依旧在每一个清晨沸腾。 我提着这旧篮子——一个退休的老家伙,走在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的街巷中。步履是慢的,心却是醒的。 我们确实回不去那个竹篮盛月的时代——那个物质相对匮乏因而物尽其用、关系紧密的时代。当“买新的”成为更经济甚至更环保(考虑到生产效率)的选择时,单纯的挽歌显得无力。我们不必,也不能全然回去。 但“买东西”这个词还活着,活在亿万人的唇齿之间。它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温柔的提醒:在信息如“火”般迅猛迭代、观念如“水”般恣意奔流的今日,人的双脚,仍需踩着实实在在的土地;人的双手,仍需握住有温度、可辨析的“金”或“木”。那未必意味着拒绝屏幕与纸箱带来的广阔与便捷,而是在享用这份便捷时,依然珍视并主动创造那些能够盛放“故事”的相遇——去触摸,去选择,去讨价还价,去修补延续,去在虚拟汪洋中,倔强地确认那些能用肌肤与心跳去阅读的人间岁月。 篮柄的微温,丝丝沁入掌心。一半是阳光的慷慨馈赠,一半是手掌的细细留存。 我挽住的,哪里只是果腹之物? 是竹篾与手掌经年摩挲出的默契,是修鞋锤声里藏着的不可欺的踏实,是卖菜婆婆递来莴苣时那份自然而然的热络——这些藏在市井烟火里的、可触可感的实在,与屏幕上流动的广阔世界,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丰盈而多层的存在。我们不必回去,但必须记得:真正的丰盛,在于懂得在“东”与“西”的扎实,与“南”和“北”的灵动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既济平衡的生命器皿。 这岁月,这默契,这平衡的智慧,就安安静静地沉淀在“东”与“西”、“南”与“北”交织而成的生命网格之间。 它一直在那里。 等着每一个未曾完全忘记俯身、触碰、选择、修补与携带的人——走进早市的烟火,也走进屏幕的星河;在提篮中盛放实在的慰藉,也在心田中为那无法盛放的流水与火焰,留一片交融升华的空地。然后,买一点什么,或创造一点什么,带回自己的生活中,让它继续生根、发光、流动、温暖,并且坚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