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楼,是钤在长江眉宇间的一枚朱砂印。江水是它洇开的殷红印泥,时光是它落笔时沉厚的力道。一千八百年风雨漂洗,它不似滕王阁凭《滕王阁序》定鼎文坛,不似岳阳楼借“先忧后乐”传世千古——黄鹤楼自有其鲜活呼吸。它是崔颢笔下那缕抓不住的云,是岳飞胸中那腔未凉的血,是毛泽东杯中那酹江的浪,更是武汉人舌尖芝麻酱的香、耳畔江涛声的厚。我这在江滩边蹓跶了大半辈子的老汉,总爱在天刚蒙蒙亮时踱上蛇山。江风裹着早市的热干面香气,与千年墨痕在石阶上缠绵——这才是黄鹤楼最地道的魂魄。 一、诗魂初醒:从戍楼到诗笺 三国吴黄武二年的砖石,垒砌出冷兵器时代的瞭望孔。《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孙权筑夏口城时“城西临大江,江南角因矶为楼”。那时的黄鹤矶上,唯有烽火熏黑的雉堞。砖缝里浸着的,是戍卒的血汗与望乡的眼眸。 它真正的蜕变,始于诗人投来的第一瞥。恰如顽石遇良匠,文心的雕琢让土木结构有了温热的生命。你看那翘角飞檐,经诗眼点化,不再是榫卯的机械组合,而是待展的鹤翼。你看那滔滔江水,被墨痕浸润,不再是寻常逝波,而是载着光阴的舟楫。 崔颢,便是这场觉醒的开启者。宦游二十载的他途经武昌,登楼远望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诗句脱口而出。他借仙鹤传说起笔,却将朝代更迭的沧桑、游子无根的怅惘,都织进这十四个字里。那“一去不复返”的何止仙禽?是秦汉的明月,是魏晋的琴音,是每个登临者再也触不到的昨天。而“千载空悠悠”的白云,也不再是天际浮影,成了叩问存在的哲思。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盛赞其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清代沈德潜亦评其“意得象先,神行语外”。崔颢以景致为情感立骨,以情思为楼宇铸魂——“晴川历历”的实,映着“烟波江上”的虚。在这虚实相生间,把所有登楼人的心事都浸透了。 李白的到来,为这诗魂添了段千古佳话。诗仙本是“兴酣落笔摇五岳”的脾性,见了崔颢的诗却敛袖搁笔。叹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喟叹。这不是才尽,是懂得。懂得此楼已有绝唱,懂得好诗应有的分量。但他终究是李白。虽未在壁上留痕,却把情思寄给了楼外的江。在送别孟浩然时写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此刻的黄鹤楼,成了离别的坐标、情感的港湾。后来他作《登金陵凤凰台》,以“凤凰台上凤凰游”呼应崔颢的“黄鹤”意象。诗仙的怅惘随江水东流千年。至今我仍能在粼粼波光里,触到那片望不尽的空阔。 二、诗韵交响:跨越时空的共鸣 黄鹤楼最妙处,在于它是个巨大的文化共鸣箱。每个时代的诗人途经此地,都会拨动属于自己的那根弦。 盛唐的王维在此送别,“城下沧江水,江边黄鹤楼”的直白里,藏着友情的千钧重量。中唐的白居易谪居江州,遥望楚天写下“江边黄鹤古时楼,劳置华筵待我游”。虽未登临,心已神往。刘禹锡登楼感怀,“梦觉疑连榻,舟行忽千里”的恍惚中,道尽宦海浮沉的苍茫。及至宋代,苏轼在《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中高歌“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陆游的“苍龙阙角归何晚,黄鹤楼中醉不知”,则泼洒出另一番沉郁酒意。贾岛更发出“黄鹤何年去不归”的天问。这已超越寻常怀古,直指存在与时间的本质。 千百年来,鲍照的孤愤、范成大的闲情,都顺着江风刻进楼的梁柱。我常想,这些诗人挥毫时,可曾听见码头劳工的号子?可曾闻到市井巷陌的炊香?黄鹤楼之所以是黄鹤楼,正因它从不是孤悬云端的仙阁。而是扎根尘世的诗坛。让相隔千年的人,都能品出同一种江城滋味——那是江水的清、烟火的暖,也是人心的共通。 三、诗骨铸魂:从墨痕到剑气的升华 若只剩文人的浅斟低唱,黄鹤楼终究少了筋骨。真正让它挺起民族脊梁的,是那些以个人悲欢换家国大义的灵魂。岳飞驻节鄂州七年,帅府就在如今黄鹤楼下的司门口。他不知多少次披甲登楼。眼中没有晴川芳草的闲逸,唯有“荒烟外,许多城郭”的破碎山河。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的字字泣血,让这座诗楼瞬间有了钢铁骨骼。“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的呐喊,不是寻常诗句。是民族灵魂的咆哮。在岳飞笔下,黄鹤楼的飞檐成了出鞘的剑。斗拱成了披甲的肩。它从文人的审美客体,彻底升华为担当家国的精神主体。如今楼前伫立的他的铜像,勒马北望的身姿如松挺拔。基座上“还我河山”四字,比任何题诗都更震彻心魄。 武汉人从没忘记他。岳家嘴的地名、岳飞亭的肃穆、忠孝门的传说、马蹄营的旧迹、洪山的岳松,都在默默诉说这份缅怀。小时候,父亲牵我走过司门口。指着青砖墙说:“那边,岳王爷当年练过兵。”语气里没有对历史人物的疏离,倒像谈论自家先辈。这份融入血脉的崇敬,正是黄鹤楼独有的气韵——它既承载风花雪月,更淬炼金戈铁马;既记录个人情思,更担当民族大义。 四、诗脉新涌:古今相照的精神坐标 近代的风雨,让黄鹤楼的诗魂愈发壮阔。鲁迅虽未亲临,却借它的意象作投qiang:“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1933年华北危急,当权者忙着南运文物却禁阻学生抗日。先生剥崔颢诗而成的讽喻,让古老楼魂成了针砭时弊的利器。这是黄鹤楼诗魂的另一种觉醒——批判的觉醒。是文人良知在危亡之际的长啸。 更令人动容的是毛泽东1927年的登临。“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站在鹤楼旧址的他,望见的不只是龟蛇锁大江的景致。更是革命洪流中的家国命运。“烟雨莽苍苍”的意境,承续了崔颢的苍茫,却多了改天换地的豪情。“心潮逐浪高”的慨叹,既是个人情怀的激荡,更是时代精神的回响。那龟山蛇山如臂膀般“锁”住大江的雄奇,暗合着“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时空哲思。 1985年黄鹤楼重建。朱红檐、金黄瓦皆循古制。楼中诗句却添了新韵。陈毅元帅的“万里长空鹏翱翔,人民力量勇向前”,柳亚子的“江流滚滚自东奔,故园回首千山隔”,都让这千年古楼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我总对晚辈说,这楼从不是仿品。江还是那道江,山还是那座山,诗里的精气神还是那种精气神。这楼,就永远是真的! 五、诗心入世:烟火中的永恒 有人说黄鹤楼是“天下江山第一楼”。可在我眼里,它更是“天下百姓第一楼”。健身的老者在岳飞像前打太极,一招一式都透着英雄的刚劲。放学的孩童扒着崔颢诗碑,“晴川历历汉阳树”的诵读声嫩生生的,与千年诗韵撞个满怀。江滩公园里唱楚剧的票友,一声“黄鹤楼中吹玉笛”的拖腔,能让半座山都荡起韵味。连长江大桥下夜跑的青年,耳机里放着摇滚,脚下踩着的仍是与江涛合拍的生活节拍。 我常跟外地游客说,别只盯着诗碑看。你看江里的船工,号子喊得铿锵,那是生活的诗。你看巷口卖热干面的阿婆,竹勺敲着瓷碗问“芝麻酱要多放不?”,那是日子的诗。连我们这些老头老太,晨练时看朝阳染红飞檐,心里涌着的舒坦劲儿,也是最真的诗。崔颢的愁、李白的情、岳飞的志、毛泽东的豪情,固然是楼的魂。但真正让这魂不散的,是我们这些寻常人的烟火气。这烟火气从不是俗,是地气,是人气,是让诗楼不致飘在云端的根。 秋阳正好的今日,我又登楼。远处武汉长江大桥上车流如织。黄鹤楼却静静立着,像位慈祥老者。看江水东去,看江城新生。我时常琢磨,崔颢望白云时想什么?岳飞北望中原时想什么?毛泽东观九派江流时想什么?这楼从不给答案,却教会我们追问。这追问本身,就是楚人的脾气——不信天,不信命,只信手里的篙、笔下的诗、心中的那口气。 江风拂面,我这武汉老汉也即兴凑了两句: “鹤影千年溯岁华,云笺漫卷旧诗纱。 墨痕犹带芝麻酱,酿出人间第一花。” 这诗好不好,由它去。重要的是,又一个武汉人,在这楼上接续了千年唱和。只要长江还在流,只要热干面的香气还在飘,只要还有人登楼望一眼江、念一句诗,黄鹤楼的诗就永远不会停。它是立体的诗,是石头的史,更是每个楚地人心里的精神原乡。我们武汉人,就活在这首流动的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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