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海尔罕 于 2025-11-10 18:31 编辑
编者按:《东湖,我生命的底色》以六十八载生命史为经,将个人成长与湖山风物、人文积淀交织成卷。作者情怀真挚,细节饱满,尤以追述周苍柏、李四光等先贤,赋予湖水以文脉重量。总体而言,这是一篇有真性情、大格局的厚重之作,其“守湖即守根”的立意,足以引发对文化传承的深沉思考。
六十八年了。每当有人问起我与这片湖的故事,总会想起那个春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垂丝柳的柔枝,在湖面上泼洒万千金箔;岸边的春樱飘落几片粉白,恰好停在浮着青苔的石阶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东湖,从来不只是我生命的背景,而是深深浸染我灵魂的底色。
一
童年记忆,是从赤脚踩在听涛景区湖湾浅滩开始的。细沙被湖水浸得微凉,从趾缝间簌簌滑落,浅浅的脚印刚留下,就被漫上来的涟漪轻轻抚平。那时的东湖,野趣藏在每一寸肌理里:春天追着碧伟蜓跑过桃花岛,身后是叼啄落英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夏天攥着搪瓷缸扎进郭郑湖,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翅尖划破水面的声响,能传出去半里地远。
十三岁那年初秋,连日暴雨让湖水漫过栈桥的木板缝。我在齐胸深的水中,一把抓住了踩空落水的小女孩。她冰凉的小手死死攥住我湿透的衣角,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那一刻,生命如湖波般脆弱又坚韧的重量,第一次沉沉压在我心上。湖水教会我的,不只是扎猛子、摸河蚌、拾螺壳的快乐,更是对每一个鲜活生命的敬畏。
冬日的东湖别有一番清寂。湖面结着薄冰,像蒙着薄雾的铜镜,映着磨山黛色的剪影。听涛轩旁的老柳树下,常坐着位姓陈的老翁垂钓,褪色的蓝布棉袄裹着身子,一坐就是大半天。我揣着温热的烤红薯凑过去,哈着白气问:“陈爷爷,这么冷的天,能钓到鱼吗?”他笑着塞给我一颗炒花生,壳子脆生生的:“孩子,钓鱼的乐趣,不在于鱼,在于等。等冰下的鱼换气,等风过芦苇的声响,等太阳把冰面晒得透亮。”
这句话,我用了半生才真正品出滋味。
二
在东湖中学读书的日子,这片湖成了我最好的启蒙老师。
教室推窗便能望见湖对岸的磨山,晨雾中像幅淡墨画。早读时书声与涛声相应和,偶有鸥鸟掠过窗棂,翅尖带起的风,像是来听我们读“关关雎鸠”。最难忘是行吟阁前的诵读——石栏上还凝着露水,我们围站在屈子雕像下读《离骚》。当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兮”时,初升的阳光恰好染红雕像的衣角,恍惚间能穿越两千三百年岁月,听见诗人“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深沉叹息。那时我们不懂,这楚风楚韵早已借着湖水,悄悄流进了我们的血脉。
清明时节,历史老师带我们沿湖走到九女墩。苍松翠柏间,他讲起太平天国九位女兵宁死不屈的故事,声音被风揉进湖波里。碑刻上董必武“鄂中巾帼九英雄”的题字力透石背,宋庆龄、何香凝、郭沫若的题词被晨露润得发亮。秋风劲吹时,我们在鲁迅广场静坐,先生铜像的犀利目光穿透松柏叶隙,让我们懵懂懂得知识分子“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担当。
那时的东湖,在我心中不再只是一片水域,而是一本摊开在楚地上的史书,每一道波纹都藏着典故,每一座碑刻都刻着风骨。
三
后来我才知道,眼前的湖光山色,凝结着无数先贤的执念。
1928年,李四光拄着地质锤踏遍东湖周边的青山。在珞珈山发现坚固的花岗岩地层时,他欣喜地在岩石上敲下标本,武汉大学的校址当即被他定下。他在日记里写道:“此山临湖,可容百代学子静观天地。”这位地质学家深知,东湖的灵气与珞珈山的沉稳,将共同孕育出兼容并蓄的大学精神。
林学家叶雅各紧随其后。寒冬腊月里,他赤手刨开冻土,手上的裂口渗着血珠也不停歇,二十多座荒山硬是被他披上了绿装。他常对学生说:“植树如育人,十年方成林,急不得。”
最让我动容的是周苍柏先生。这位出身望族的银行家,倾尽家产买下东湖边千余亩荒地,创建“海光农圃”——如今东湖风景区的雏形便由此而来。他的女儿周小燕回忆,父亲常常披着晨霜站在荒芜的湖边,裤脚沾满泥点,手里攥着草图喃喃自语:“我要让武汉人有个可以散步、看湖、晒太阳的地方。”这句朴素得像湖水一样的话,背后是变卖祖产的决绝与十年如一日的耕耘。
他亲手栽种的樟树,如今已在听涛景区长成合抱大树,浓荫里藏着两代人的温情。
这种经世致用的精神,在今日东湖之滨的光谷得到了回响。当我走过光谷生物城,听说“光谷造”基因测序仪打破国外垄断的消息时,总会想起东湖边那些披荆斩棘的前辈。从张之洞督鄂时筑堤治水,到今日科技新锐攻坚克难,这片土地始终激荡着向前的气魄。
四
2007年冬,知命之年的我回到母校东湖中学任校长。终于,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回报这片湖水。
我带着学生沿湖开展“护湖行动”:蹲在滩头辨认苦草与狐尾藻,那些扎根湖底的水草,正是净化水质的“生态卫士”;樱园里读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花瓣落在书页上;荷风桥边写生,看蜻蜓停在含苞的粉荷上,翅尖沾着露水。有个内向的女生在作文里写:“原来美不是课本里的插图,是樱花飘进湖面的涟漪,是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这话让我欣慰——她终于读懂了湖水这部无字之书。
学校后勤的老园丁张师傅,守着校园里的近百株桂树、龙柏、雪松、桃树与银杏二十余年。一次修剪枝条时他对我说:“好园丁要懂得等待。种子埋在土里,总要经过寒冬的蛰伏,吸足了雪水,开春才能发芽。有的银杏栽下五年都不挂果,这是在往下扎根,蓄积生命能量呢。”
这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我记忆的闸门——当年陈老翁的话语,与此刻张师傅的叮嘱重重叠叠,在心底漾开涟漪。
五
退休后,我有了更多时间与湖相守。
春天的樱园,染井吉野与关山樱次第开放,粉白的花云倒映湖中,风一吹,花影与波光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花哪是水。夏天的磨山荷园,晚风带着荷香掠过湖面,能把暑气都吹散,荷叶上的水珠滚进湖里,溅起细碎的声响。深秋的植物园,鸡爪槭红得像燃烧的火焰,一位写生的老人指着树丛对我说:“你看,这些树像不像周苍柏先生那一代人?越是经霜受冻,叶色越精神。”
冬日的东湖最是沉静。水杉褪去翠绿,露出赭红的枝干,疏疏朗朗立在湖边,像一幅幅写意水墨。我常坐在湖畔长廊下,看湖面的薄冰从岸边向湖心蔓延,听松涛在林间回响。东湖的四季轮回里,藏着最深刻的生命密码:春天的萌发如少年意气,夏天的繁盛似中年担当,秋天的沉淀像知命豁达,冬天的蓄势是岁月沉香。
湖边的水杉落了又绿,梅花谢了又开,荷叶枯了又生。在这永恒的循环中,生命往复、生生不息的真谛,终于被我读懂。
六
东湖的特别,在于它既驮着厚重的历史,又始终向着未来奔跑。
1954年,朱德委员长游览东湖时挥毫写下:“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将比西湖强。”七十多年过去了,这句期许正一步步成为现实。如今的东湖,百公里绿道蜿蜒如彩练,串起听涛、落雁等十二处景区;国际名校赛艇挑战赛的帆影点缀湖面,划开粼粼波光;东湖音乐节的歌声响彻林间,与涛声共鸣。这里早已从“武汉人的后花园”,变成了“世界的东湖”。
毛泽东主席曾四十八次下榻东湖客舍,称赞这里是“白云黄鹤的地方”,多少治国方略在此酝酿。2018年,XJPZX与印度总理莫迪在东湖之畔共话友谊,茶叙外交让这片湖水再次成为文明对话的见证。
有时我会遐想:养由基在东湖畔“百步穿杨”,箭矢掠过水面惊起鸥鹭;屈原在东湖畔“行吟”,长衫沾着晨露;刘备在东湖边设坛祭天,香火随湖风飘散;李白在东湖边放鹰,鹰唳划破长空;岳家军在东湖操练水师,船桨搅碎落日余晖——这片湖水,浸润过多少英雄豪杰的足迹。历史与现实,就这样在湖水中奇妙交融。
而行吟阁前屈子的求索,九女墩上的巾帼风骨,光谷实验室里的彻夜灯火,护湖志愿者们的默默坚守……楚人那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拓精神,早已像湖水一样,渗透在这片土地的血脉里。
七
如今,我还是常到湖边坐坐,像当年那位陈老翁一样,在时光里静静守候。
晨雾中的东湖朦胧如诗,落雁岛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浮在水面的梦。朝阳初升时,金辉洒在湖面,泛起千万点跳动的光斑,随波逐流。夕阳下,晚霞把水天染成橘红色的锦缎,归鸟的剪影嵌在其中。月夜最是静谧,月光铺在湖面,像撒了一层碎银,远处传来骑行者的轻笑,隔着水听来格外温柔。
看着粼粼波光,六十八年的光阴在眼前流转——那个光脚丫追逐蜻蜓的孩子,裤脚沾着泥沙;那个在屈子像前立志的少年,眼神亮如湖水;那个在讲台上挥洒粉笔的中年教师,衣襟带着粉笔灰——都还清晰地活在记忆里,活在这片湖的光影里。
偶尔会遇到以前的学生。那个当年爱逃课的男生,如今牵着女儿的手,指着行吟阁说:“这是你爸爸辈读过书的地方,也是你爷爷当年播种过花树的地方。”见我走来,他笑着迎上来:“老师,我常对孩子说,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这片湖,因为这里藏着我们一家人的故事。”
听到这话,我眼眶一热,有暖流从心底漫上来,像湖水解了冻。
昨夜我又来到湖边。万家灯火倒映在水中,与满天星斗交相辉映,分不清哪是人间哪是苍穹。恍惚间,仿佛听见编钟声从水面传来,清越悠扬,像是穿透时光的问询。
湖面无言,却替所有湖畔人作答——周苍柏先生手植的樟树已亭亭如盖,叶雅各栽种的水杉已蔚然成林;磨山依旧,光谷日新;屈子行吟处,自有后来者。守一片湖,守的是楚地文脉的根;望一湖水,望的是世代相传的魂。
而这,正是一个与东湖相守了六十八年的老教育工作者,最深情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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