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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山红叶
文/岸柳
十月,最美是枫叶。岳麓山的枫叶红了,漫山红遍,层林尽染。 沿着那条蜿蜒的石阶慢慢上去,两旁的树木便渐渐显出异样来。夏日里蓊蓊郁郁的绿,此刻是斑驳的了。有的还是苍青的,有的却已转成赭黄,更有那零星的,酡红如醉。这颜色层层叠叠,深的,浅的,明的,暗的,交织在一起,像一匹巨大的、未完工的锦缎,带着些许的随意与苍茫。风是凉的,贴着人的肌肤滑过去,悄无声息;只在经过树梢的时候,才发出一点簌簌的响动,于是便有几片叶子,悠悠地、不大情愿似地,旋落下来。 落叶不像春日落花那般带着凄艳的决绝,而是坦然地飘下来,歇在石阶上,或是草丛里,安安静静的,像完成了某种庄严的使命。俯身拾起一片,叶子是掌形的,边缘已有了枯焦的卷痕,但那叶脉却还清晰,从叶柄处生发开去,像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一整个夏天的阳光与雨露。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我手心里,是一种温润的、带着些微凉意的红,仿佛还残留着生命的余温。 到了清风峡,眼界豁然开朗。爱晚亭的檐角,就在这红云的深处静静地探出来,默然无语,像一个见证。千年的时光,仿佛都凝在它朱红的梁柱上了。那是一片枫香林,满山满岭的红,泼泼洒洒地呈现在眼前了。这红有层次,近处的,是鲜明的橙红,带着光,亮晶晶的;远一些的,便成了沉静的绛红,有些凝重的意味;待到那山坳最深处,那红便与青黛的暮色、灰蓝的岚气融合了,化成一片紫蒙蒙的烟霭。这光景,竟不像是在人间,倒像是画里那一片朦胧的、意味深远的背景了。不禁想起古人所说的“霜叶红于二月花”来。二月的花是娇嫩的,是喧嚷着的青春;而眼前的红叶,却是一种沉淀了的、从容的美。它经风见霜,将生命里最后的热烈,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这哪里是花所能比拟的呢? 这红,也不是一味儿的红。那经了霜的枫树,叶子是明艳的绯红,像少女羞赧时的颊;那乌桕的叶子,却是一种温润的、带着些紫檀底子的红,沉稳而含蓄;还有些不知名的杂木,叶子是焦黄的,橘红的,赭石色的,斑斑驳驳地掺杂在一起。这许多颜色,又并非呆板地分开,而是互相浸润着,交织着,仿佛是一位豪放的画家,趁着酒意,将整盘的颜料都泼倒在巨大的画布上,却又泼得那样恣意,那样有章法。秋日的阳光,没有夏日的毒辣,也不像冬日的惨淡,它是一种醇厚的、澄澈的光,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蜜,流淌在这斑斓的色块上。于是,每一片叶子都变得晶莹起来,有了玉的温润,有了琉璃的光泽。风是凉的,一阵阵地吹过,满山的叶子便飒飒地响,那一片红潮也跟着微微地起伏,像是山峦舒缓的呼吸。 再往上走,景致更浓。一株两株的,在苍然的绿意中,蓦地闪出一簇灼灼的红,像一团安静的火焰,又像是一位沉思的哲人,在幽独中燃着自己的思想。山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笑语声,照相机的快门声,将这山间的静寂搅动了一些。人们大抵是来寻这“红”的,要将这秋日的胜景,定格在方寸之间,带回去。我独自避到一条小径上去,那里人迹罕至,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秋天在低语。太阳西斜,光线变得分外柔和,金灿灿的,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成了无数晃动的、圆圆的光斑,照在那些红叶上,那叶子便透明了起来,像一盏盏红玉琢成的小灯,温润而有光。整片林子,仿佛都在一种静谧的、辉煌的燃烧中。 我靠着一棵老枫树,看着这满山的斑斓,心里忽然起了一阵莫名的感动。这轰轰烈烈的红,是何等的奢华,又何等的短暂。再过些时日,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便会将这一切繁华收拾了去,只剩下疏朗的、坚硬的枝干,默然地对着一冬的天空。然而,此刻它却是这般尽情地挥霍着它的色彩,它的生命,仿佛不知道凋零的宿命似的。或者说,它正是知道了,才要这样尽情么? 这绚烂到极致的红,并不是一种勃发的、向上的生命,而是一种沉静的、圆满的终结。它耗尽了春夏的精力,将最后的、全部的热忱,都拿来渲染这临终的一笔。这美,是何等的豪奢,又是何等的悲壮!我低下头,看见石阶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叶子,有些还带着鲜明的颜色,有些却已干枯蜷曲,变作深褐色了。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凭行人的脚步踏过,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这其间的消息,怕是只有这座深沉的岳麓山自己知道了。 夕阳西下,山间的光影柔和、黯淡下去。原先明艳的红,沉淀为一种浓郁的、近乎墨紫的色调,与苍茫的暮色融合一起。带着满身的秋凉,下山的时候,我拣了一条僻静的小径。周遭愈发幽暗、寂静,只有脚步声,沙沙地,应和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山下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一个温存的、属于人的世界。回头再看那山,满山红叶盛景,恍如一个华美的梦。那山已沉入一片深沉的青灰色里,只有那最高处的几株树,还隐约留着一抹暗红的轮廓,像一句未说完的话,凝固在苍茫的暮色里。那一片沉静而热烈的红,怕是许久都不会褪色了,沉在心底,像一坛微温的酒,在往后的风尘岁月里,慢慢品,总能品出些隽永的滋味来。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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