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樊丽君以“雨”作镜,照见一位中年女性从记忆泥泞到自我晴朗的全程。文本用电影分镜推进:雨幕、菜篮、汤汁、枯井、车挡,层层递进;语言兼具金属光泽与丝绸温润,把“炖给别人吃的红烧肉”与“七分烫三分凉的清茶”并置,完成“舍不得”到“放得下”的化学跃迁。文末“替自己再开一次花”,掷地有声,为所有雨夜赶路的人点亮车头灯。
雨声一落,她便斜倚窗前,像把全身的骨头交给玻璃。
银钉似的雨点,从天幕密密麻麻垂挂下来,一眨眼便把世界钉成一幅巨大的、晃动的雨帘。帘外,街灯的光晕溅成银屑,车流像被水冲散的珠串;帘内,她的呼吸在玻璃上开出一片雾,雾上又覆一层雨,层层老去。
她忽然瞥见帘缝里闯进来的女人——花布衫湿透,紧裹腰身,像一株被雨压弯的芦苇。那一瞬,她的心脏被谁轻提一下:哦,三十年前的自己。
——镜头切得极快。
当年的菜市场,收摊前泥水溅得老高。她攥着口袋里最后几张皱钞,指节发白,像攥着一根即将断掉的缆绳。
“老板,外叶烂了的白菜,半价给我吧。”
“娃们正长个,吃点新鲜的。”
她舔了舔裂唇,添一把香菜,又狠心割最肥的肉。肉膘在案板上抖了一下,像一片迟落的秋叶。
更深处的香味被雨勾出来:
冰糖先熬成琥珀色,“噗”地炸出细碎的泡;
鸭块落锅,“滋啦”一声,油香像群鸽扑棱而起,撞得屋顶都颤;
姜片、花椒、桂皮、八角、干辣椒、豆瓣酱……依次跳水;
土豆滚刀块落进汤汁,咕嘟咕嘟,炖到发颤。
孩子们猫在灶边,偷蘸汤汁,舌尖被烫得直跳脚,却舍不得吐。
那一桌子的笑暖融融地充盈着小屋,连十五瓦的灯泡也跟着幸福地漾动。
不知从哪一刻起,笑声如同海水退潮,屋子一下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冰厢里霜花生长;此时,手机亮了又暗,像一口枯井,她伸头望,井底只有自己晃动的脸。
她伸手揉眼角,掌纹里全是潮湿的褶皱。
“不能再闷下去了。”
她对自己说,也像对三十年前那个雨里奔跑的女人说。
窗外的雨声似乎没有片刻前那么恼人了,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梳妆台前,开始洗脸,扑粉,画眉,抹口红,戴假发——
每一步都像给旧家具重新上漆,漆味辛辣,却提神。
镜子里的人一点点浮出:淡绿套裙,珍珠耳环,锁骨处一颗褐色的老年斑,像故意没擦干净的油彩。
她拿起车钥匙,金属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小激灵——
那激灵,是身体在确认:还活着。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摆动,像节拍器,她跟着哼一支忘了名字的老歌。
调子一起,心脏便回到胸腔正中央,像列车重新对准了轨道。
渐渐地,挡风玻璃上的雨珠越来越稀疏,最终停了下来。云层缓缓地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阳光像融化的黄油,被天空的刀口慢慢抹下来,抹在她脸上,暖得发黏。
街头梧桐滴着水,叶子绿得晃眼;几片枫叶旋着落下,叶尖挑着晶亮的雨珠,像替谁偷偷哭过又偷偷笑了。
她忽然明白:
前半生是炖给别人吃的红烧肉,滋味醇厚,饱含烟火。
后半生得给自己泡一杯清茶——
茶要七分烫,三分凉,
正好入口,也入心。
余生就像这雨后的晴空,
蓝得毫不心虚。
往后的日子,她要像那束穿透云层的碎金——
不借谁的光,也不替谁遮雨;
只在自己的地面上,
投下自己的影子。
车窗外,风带着湿土味涌进来,
她深吸一口,像把整个世界重新装进肺里。
这一场雨,
把酸甜苦辣通通洗成透明,
把“舍不得”冲成“放得下”。
雨停了,
天总会晴,
人总要一路走着、品着、慢慢活着,
然后——
替自己,
再开一次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