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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极品】窝心(小说)/作者:高研

2023-6-2 22:37| 发布者: 一默先生| 查看: 266| 评论: 11 |原作者: 明月心心儿

简介:【推荐语】每读一遍老师的文章,心中不免都会有些发堵感到窝心。搞学术的老王尽然摊上那样一位不靠谱的爹,嗜赌成性。为了还赌欠下的钱把自家养的鸡、把儿子的楼房当赌资……还跑到儿子单位索要“养老费”,给钱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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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语】每读一遍老师的文章,心中不免都会有些发堵感到窝心。搞学术的老王尽然摊上那样一位不靠谱的爹,嗜赌成性。为了还赌欠下的钱把自家养的鸡、把儿子的楼房当赌资……还跑到儿子单位索要“养老费”,给钱少了都不干。遇到这样的爹真的是窝心:不管吧,那是爹;管吧,那又是一个无底洞,做儿子的还落个不孝顺的名声;这一切老王岂有不窝心的道理?高研老师笔下的《窝心》正是写了这样一位没心没肺又自私无情的父亲和儿子老王撕心裂肺的痛苦无耐,小说描写人物形象深刻,文字描绘细腻,读后既能打动读者又能引发共鸣。随着老龄化现象的加剧,一些倚老卖老,为老不尊的现象日益凸显。如何保持尊老爱幼这一我们民族的光荣传统,又该怎样做到“尊老”与“爱幼”?对于那些为老不尊和倚老卖老的人又该如何评判?都应该引起人们的思考;要想营造一个社会和谐、家庭和睦的氛围,是要靠我们每个人的付出和努力的……因此蜥蜴特推荐此文精华,请各位老师附议。(编辑:绿色蜥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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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心(小说)
作者:高研

(一)
  
  老王平常的生活很简单,号称“三饱一倒”,即一天三顿每顿吃饱,晚上累了往下一倒。说难听点,睡起来像个猪,站起来像棵树,台风也吹不到的一颗大树。长得高大壮实如牛,你想和他玩横?嗨嗨,不要他出手,只要朝你靠近一点,你恐怕就会被他那压顶的气势逼迫着不自觉的向后退几步再说。也许有人觉得他是凶神恶煞?错!其实他除了科研能力超群,还有一副特别柔软的菩萨心肠。
  
  常言说,远见衣帽近见人,不熟悉老王的人,粗一看他那板门一般的身材,穿戴普通,满脸太阳色,会误以为他是在土地里扒拉的汉子,或者是拖板车或建筑工地上苦力的干活,很难想到此公竟是我们研究室的主任,更不会把他和国家二级研究员这种泰斗级的人物形象联系在一起。一次,老王应邀去为一个学术大会做报告,因为打车路线走错耽误了时间,而赶到时,大会保安看他的装束硬不让他进,叫他别捣乱,结果闹了笑话。
  
  有历经沧桑的智者总结了成功人生的两个必要要条件:一是跟对明白人,二是带对明白人。当然,首先自己要做个明白人了。哎,人生一世,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呀!我没有带人的能耐,但我也算个明白人,且觉得三生有幸,跟对了人!这个人就是老王,我敬爱的王老师。老王不让我叫他老师,也不准我对其夫人称师母,执拗地要我叫他老王,夫人就叫嫂子,说这样亲切,叫得爽口而听得悦耳。
  
  老王很快就要办理退休了,我为他高兴,想着我紧跟着不几年也要退,几十年绷着的神经可以放松放松,回家躺平啦。因工作需要,单位领导和老王协商,办理退休手续已经推迟几年了,可是老王好像还不愿退,最近忙得不停不说,也不想再听歌。年轻时忙里偷闲的话,我打篮球,老王踢足球;我下象棋,老王下围棋。年纪渐渐大了以后,不大上得了球场,工作累了犯困时就一起聊聊天听听音乐,可又有不同,我身材偏瘦倒喜欢听雄壮的进行曲,可老王那样棒实偏偏钟情于优雅的小夜曲。然诸多口味的不同,丝毫没有影响咱哥俩的同好情谊。
  
  老王近来显得有点魂不守舍、郁郁寡欢,对别人有点爱理不理的,多少有点让人觉得费解。按说,老王是本所的金字招牌,是学术研究的一面旗帜而早已功成名就,本应春风得意等待退休享受映照晚霞的人生才是,怎么会这样呢?有人猜测说是因为把他主任的职务卸了心里不平衡,但我敢肯定那是小觑并贬损了老王,他在七八年前就提出把主任的位置交给我,我出于多重考虑对他说,您继续把旗帜扛着,具体事务我们稍微年轻点儿的同志处理行不?直到慰留他延迟退休后,我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接过主任职务的。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老王的职务后边一直有个括号,里边标注着副处级,这让我感到很愤怒,真是岂有此理!领导找我谈接
他职务时,还明确是正处,老王如此德高望重,怎么可以是副处呢?笑话!虽然这对老王没有实质意义,除了享受政府的特殊津贴外,他的实际工资职级早就超过了厅级;如果当初任职时是副处,那在以后的材料上总要括号一下副处级,是说明他在所里的行政位置呢,还是故意恶心人?其实,按老王的格局,你就括一个科级又有何妨?太小儿科的把戏。
  
  作为我在所里最尊敬也最要好的同事和兄长,我委实不忍心讲出那些让他窝心的事儿。
  
  那天,我把音乐盒调到播放《父亲》,老王放下手里的事也和我一起听。刘和刚的深情演唱强烈地感染了我,令人陶醉,可老王一边听一边叹气,当听到“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时,似乎有点哽咽,咕哝着发狠说道“下辈子哪怕投胎做猪啊狗的、鸡啊鸭的,做不了人,也不想做你的儿女了!”
  
  我装着没有看到,没有听到,不是我没有恻隐之心,而是我太了解老王为人矜持,十分讲究学者风度,当下任何的劝慰或调侃都不合时宜。当然,我敢肯定我的任何表示,都不可能引起他对我反感发火,但我还是假装不察伏案做事,悄悄关掉了音乐。我想他老兄可能还在为儿子要出国留学,而他主张在国内深造发展,父子间闹了别扭而未释怀,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称职的父亲;又估摸着是他又想起了年且九十的老父亲一人在农村老家生活不便心里难受,心里有点吃不准。可刚隔一天,听说老王的一个堂弟陪老王的父亲来所里告状,说他不孝,让老王很是难堪。这事领导知道,我当然也知道,老王绝对不是不孝之子。老爷子每月有五六千块钱的退休金,按说在消费水平并不很高的农村里生活,怎么说也应该够了,可是老人家嗜赌如命,即使生病挂水,拔掉针尖儿后就急着要上牌桌,每个月差不多都要输得精光,有时还要和赌友挂账,等下个月退休工资到了才还清。
  
  那些年轻一点的闲汉们,说着小来来陪老爷子开开心,到他家去赢了老人的钱笑眯眯的,离开时还不忘把带来喝水的那有小热水瓶那么大的杯子,到饮水机那边再加满开水拎走。这是我偶尔有一次出差、顺带陪老王去他老家看望老爷子时亲眼所见的镜头。那天去后,为表示一点晚辈的心意,我悄悄到离他家不远的小超市去买点东西,店老板和几个顾客正谈笑风生,听了几句我就估计谈的是老爷子被人联合做局骗钱的事。只听店主人说:“哼哼,这样子看来,不是他儿子到家,今天搞到天黑,没有五百块钱输不下来呀!”
  
  
        “也不一定哟,老头儿有时手气也不错,我今天才只搭到他六十块呢!”
  
  “嗯……哼!”其中一人假装咳嗽,我抬头一看,就是临走时加满大茶杯的那位,冲我诡异地笑笑,眨眨眼歪歪嘴暗示他们不要再说了。
  
  店老板不知此情,继续说:“想拿王老头儿的两个钱,要上半个月和他去搞,刚发工资,下半个月,嗨嗨,赤豆里打不出油啦,唔,也不怕他儿子钱多呢!”
  
  “也受罪,听说王大给老头儿钱还背着他老婆,自己家里还吵架呢!”
  
  “你们几个混蛋,也太没有意思,啊,上个月老头儿的几个钱被你们算计光了,还欠你们每人十块钱,他老太婆去世时留下的三只老母鸡,你们逼着老头儿答应你们一人捉一只抵算赌债,有没有这回事啊?唔?丧良心哟!”
  
  “咦,不要嚼舌根,啊,我们没逼他,是老头儿自愿的,好吧?哎,也省得老头儿天天喂呀,开呀关的,还要扫鸡屎,对不对呀?”
  
  “嗯……哼!”大茶杯又发暗号,意思是指责他们谈话也不顾忌旁边有人。
  
  买好几样东西离开的时候,我已经确信那些人说的王大指的就是老王了,他在家排行老大。如果不是瞎赌钱,老爷子给我的印象还是挺好的,虽说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十分健谈,台湾的马英九最近要到大陆来祭祖、台独分子蔡英文又将要过境美国、俄乌战争是因为美国人拱火加油才停不下来、台海的形势以及南海的争端等等,都说得头头是道,不能不叫人佩服。回到所里后,我除了和老王说羡慕他家有一个健康老人外,只字不提老爷子打牌被人暗算,更不提他背着媳妇儿给老人钱的事,那,伤人自尊。今天看到老王流泪,实在有点于心不忍。我借故到工会去了解一下,老爷子来告的是什么状,也好有针对性地做做劝解的工作,哥们儿一场,我也是快退休的人啦。
  
  工会老李惊疑地说,你不懂啊?
  
  我摇摇头,老李对我说,老严啊,我真不忍心这样说,我们自己都是准退休的老人了,更加应该尊敬老人,可不是所有的老人都值得尊敬的哟!
  
  是啊,八十多岁的佩洛西那种老妖婆儿谁去尊敬?我逗趣说。
  
  扯淡吧,你……老李说,老爷子只说儿子对他不好,问他怎么不好,他说不给钱他花,问是不是一分钱不给,他说也不是,就是给钱不固定时间和数目,有时多有时少,他说不够用,儿子在城里过小康,他在家里吃老糠。我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要出于儿子的心意。我跟他说这好办,你儿子工资也比较高,每个月大几千呢,不要等你儿子表态,我们来做工作,叫他克服困难,保证每月准时给你钱,老爷子听了十分高兴,当听到我说叫你儿子一发工资就寄二三百块钱时,老爷子立即愣住,脸上变色,勃然大怒吼着说,不找你们了,我到法院告他个畜生去,哼!趔趄着站起来就要走,由他侄子搀扶着。他侄子向我使使眼色,再指指自己的头,意思是老爷子有点糊涂,但依我看一点也不糊涂。就在我很为难的时候,所长来了,所长首先劝老爷子不要发火,说养儿防老天经地义,老爷子听了眉开眼笑只是点头,直夸还是所长懂道理。当所长询问情况,听说老爷子每个月拿五六千块退休金时,很有底气地说,老人家,这个事情好办了,你又不愿来城里和儿子住,又不想进养老院,坚持在农村住,行的,空气也新鲜,我看叫你儿子每年贴你二千块钱,你放心,我负责监督!什么,什么?老爷子连忙问所长说的什么。所长又重复了一遍,老爷子听清了以后,眼睛上翻,差点闭过气去,好长时间才缓过来,长叹一声命苦,说培养儿子上了大学没用。所长说安排车子送他回家,老爷子也摆摆手不要,叫陪同他来的侄子扶着出去打的回家,他要上法院。事后,我找老王谈了此事后,老王气得要死,说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他只等法院的传票了。
  
  哦,是这样!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我没有说曾到老王家去看到过的情况。
  
  严老师啊,您和王老师都是我所公认的学术带头人,你俩又是深交,我想您能不能就个机会和王老师聊聊,宽慰宽慰呗,哎呀,都是老同志了,承蒙大家信任,推举我到工会做,我真的不会处理这样的事情啊!
  
  是啊,我是在考虑找一个恰当的方式找他谈呢,我和他是关系不错,他对我有很大帮助,有恩于我,但你也知道,老王自尊心特强,很多地方是封闭的,不知怎么回事,他和他老爷子性格不同,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啊!
  
  这样,老王不抽烟,你找他去喝个茶,哦……干脆叫他去喝个小酒,找个小包间,费用我这儿出,好不好?
  
  这倒不必,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找他,这不要所里安排的,尤其不能让老王知道我找他是受所里委托的啊!
  
  嗯……是的。老李点头表示认同。
  
  (二)
  
  我估摸着老王的工资全归媳妇儿,另外获得的稿费、奖金补贴之类,可能是背着夫人给过老爷子一部分,大概也早被老人家在牌桌上超额送进了别人的口袋。当我约老王谈谈的时候,他说下周到省城去开会时两人晚上好好聊一聊;我想趁热打铁,他是很难向人敞开心扉的,尤其是他认为的隐私,就和他说,别烦了,去开会那么多朋友要交流叙旧,我们就今天晚上出去搞点小吃,你弟妹不在家,我没饭吃,嫂子那里我打电话帮你请假,怎么样?他说行,但强调由他请客,我说谁请都可以,不过今天是我请你陪我打游击的,别争,他笑了。
  
  我到聚贤阁要了一个小包间,随便点了几个小菜,热了一壶黄酒,老王接到我的电话进来后就把门关上,有点像地下交通员接头那样神秘兮兮的。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能使他把话匣子打开,我主要听他说,人都是需要倾诉的,如同泄洪才能解压一样。出乎我的预料,老王喝了两杯暖酒,长吁短叹一阵后,湿润着眼睛开始了对我的诉说,他似乎讲故事一样的,有很多话实在不像是出自一个学者之口,涉及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听得我一愣一愣的,但我不能表示出特别的惊讶来,只好感同身受的倾听,不时地应答一下。
  
  哎——兄弟,你叫我来这儿谈,我真的很感动啊!老王长叹一声说。
  
  哎呀,老哥,快别这么说,随便聊聊的呗!我微笑着应答,等待他的下言。
  
  他说,你说天下父母都爱自己的儿女吗?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接着说,我自打记事起,对大人们常说的几句话很不理解:一是大吃大喝天来送,我就纳闷儿,吃了喝了,天怎么会送来呢?二是没钱的人不是人,更想不通,没钱人不过是穷人嘛,怎么又不是人的呢?第三句最让我莫名其妙,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老人指着我对我娘吩咐说,不要让孩子学他老子的样子啊,桑树条要趁早抈。为什么不能学自己的老爸,我爸又有什么不好呢?
  
  渐渐懂事后,我才知道我爸是个不做家的人,觉得自己很不幸。有人在外边工作的或者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人家的孩子,都穿得光鲜显得神气,我只能穿色泽灰暗的回纺布,还要打上补丁,不认识的人就不相信我爸在上海城里工作。我爸每月拿六十多块钱工资的时候,只能硬挤出十块到十五块钱寄到家,有时一分钱也不寄,家庭生活窘得连纯农户都不如,人们还说一工一农一世不穷呢。
  
  我隐约感觉到我爸根本就没有盖瓦房的打算,回忆自己几次被莫名其妙地被打得鼻青眼肿的情景,虽然直接的起因是我耍调皮打坏了一只碗,或吃饭时把筷子掉到地上,或说了别的什么错话,但在别人家孩子犯类似错误的话,怎么也谈不上往死里边打,我眼睛翻翻明白了,问什么时候盖瓦房才是被打的根由!看到人家住的瓦房,冬暖夏凉,就连纯农户都有不少人家草房改成瓦房,真个是心里面痒痒羡慕得不行。看看自家住的破草房,冬天寒气从芦壁障的缝隙往里钻,刺骨的冷,刮大风的夜晚,光头煤油灯摇啊摇的都难点亮,就不谈看书做作业了,睡在铺上,风把蚊帐吹得晃来晃去。
  
  你爸拿那么多钱,怎么不盖瓦房的呢?当有人这样问时,我就搪塞人家说,我家很快就要翻盖新房子了。每当这时,我就感到很惭愧,很丢人,很是底气不足。住上瓦房,是我童年的最高理想。多少次在梦中,我跟着爸妈搬砖搬瓦,请了很多人帮忙,盖起了几间令人羡慕的冬暖夏凉的新瓦房,新刷的石灰水那淡淡的刺激性气味儿,闻起来特别舒坦,房间的顶上盖上两块玻璃明瓦,那个光亮啊,读书做作业多爽!醒来以后怅然若失,知道是梦,但没有办法。我曾经天真地想,快快长大吧,自己挣钱后一定要盖上瓦房!后来不敢问我爸盖房的事了,但又不死心,就怂恿妹妹问,得到的回答同样是今年秋上和开年春上回家盖新房。当知道是我叫我妹妹问的后,我爸又寻机给我一顿打,这让我刻骨铭心地知道,和我老爸是永远不能提盖新房子的事的。
  
  我七八岁后,懂得了害羞,不能光着屁股在外边玩。到了夏天,只有一条短裤,晚上洗澡以后,赤裸着身体睡到铺上,我娘帮我把短裤洗好挂在窗子边上晾,第二天早上再穿,有时还半干半湿的。可我爸休假回家时抽抽烟喝喝茶,谈笑风生,不提给大人孩子添置衣服的事情。和人谈起收入的时候,总是说,我很节约的哟,别人抽前门,我只舍得抽抽飞马,外边开支大呀!哎,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是啊是啊,上海拿钱上海用,拿钱不得过吴淞,历古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啊!有人抽着我爸发的烟讨着好说。
  
  其实,有些话我是说不出口,儿子说老子不好,哪里还有面子?
  
  老哥,别这样讲,咱兄弟间谈谈说说,就是出出口气的,总是憋在心里也不舒服,对不对呀?我接着他的话茬说,并随口问,伯伯怎么到上海去工作的呢?
  
  兄弟呀,你说得没错,只是叹叹气而已了,老王说,提到这个,也就说来话长,超近点说,老爷子也经历过一段高光时刻的。旧时代重男轻女,我爷爷奶奶生了我两个姑妈后,才生下我爸,后来又有了两个姑姑,这样我爸就算独苗苗了。稍微有点偏心倒也可以理解,可我爷爷奶奶对能传香火的独子百般的宠爱溺爱,我爸小时候不好好读书,十几岁就学会dubo,十足一个败家子儿啊。
  
  败家不败家先放一边再说,日子要是一直这样过下去,我老爸倒也乐而为之,问题是动荡的世界不让他随心所欲,除了和家里人躲着赌玩心情不爽外,日本鬼子时不时来扫荡,时常搅了他的牌兴,还有被炸弹炸死的危险。更有让他厌恶至极的是,区公所乡公所的那些差事们,借抓赌为名,没收桌面赌资,另加罚款,搭进私人腰包,然后去抽大烟喝酒嫖娼。蒋委员长号召开展新生活运动,其中就有禁赌一条,地方小吏们欢欣鼓舞,就怕没人赌,你赌他抓赌就有钱了,如同有些交警就怕没有交通违章捞不到罚款,心里就失落就寡兮兮的一样。
  
  最让家人胆战心惊的是,我爸的身材一天天变高变得壮实起来,已经成了抓壮丁的对象。诸如打着救国军、和平军等各种抗日武装旗号队伍的空缺名单上,已经填好了我爸的名字。今天给你塞钱,放你一马,明天给他送礼,放你一马,我家天天向老总们说着求饶的好话。各种队伍轮流着来,家里来不及变卖田产换成现洋,只求保住老爸不去参军留下一条根。同一支队伍,还换人上门勒索,那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老爸只得东躲西藏。一天夜里,有人放信,我爸被不知叫什么名目的一支队伍从他舅舅家抓走了。
  
  世上竟然能有这样的巧事,就在我爸那些十几个壮丁被押着带回据点的路上,这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杂牌军队伍,遇上了新四军一支小分队,没有等用枪都变成了俘虏。有两个试图抵抗还击的,被眼明手快的侦察员当场用匕首宰了,没有发出声响,周围百姓也没有受到惊吵。小分队指挥员不是别人,正是我家原来的长工黑子唐来福。他对这一带比较熟悉,支队首长派已经担任营长的来福率这支分队,完成一项重要的策反侦察任务,返回路上顺手一棒打了这只兔子。来福他们把俘虏和被抓的壮丁们带到四不靠的野外晒场训话,简单讲了日本鬼子很快就要灭亡,现在是决战前夕,是中国人绝不能当汉奸的道理,痛斥了汉奸顽固派假抗日真反共坑害人民的罪行,揭露了他们借抗日旗号四处抓丁勒索百姓钱财的丑恶嘴脸。接着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我们是新四军,是常胜将军粟司令的部队,愿意参加新四军打鬼子的,今夜就跟我走,不愿意的也不勉强,但是绝对不能当汉奸,不能对不起我们的祖宗!
  
  请问长官,你说的粟司令是不是就是传说的那个打得日本鬼子直跳的粟裕?一个兵丁问。
  
  是的,我是新四军的一个营长,你们可以叫营长,也可以叫我黑子。
  
  来福一开声,我爸就听得耳熟,借着夜光看到人样又听到自称黑子,更加相信是他了。原想找机会开溜,听到这番话以后,想想逃回去还少不了被抓,还不如参加新四军,说不定叔叔就在新四军里,在家听人说叔叔就是新四军,果真如此,很快就能见到叔叔了。想到这儿,我爸走出了队伍,大喊一声黑子叔,就走到来福身边,一边哭一边说,我要参加新四军,是这些混蛋抓我的,敲了我家不少钱……哭着说不下去了。
  
  你是……你是铁根儿?
  
  是,我是铁根儿,我叔叔是新四军吗?他们说我叔叔是新四军,是共产党,把我爷爷抓去打得死去活来的,不交够大洋不肯放人,呜呜……
  
  铁根儿,别哭,这些我们都知道,这个账很快就要算了!来福转身再问大家考虑得怎么样了,有人顾虑在伪军里做过坏事,到新四军里会不会跟他们算账,来福坚定地说,你们以往都是被迫的,只要你以后按新四军的规矩办事,勇敢杀敌,不光不算旧账,还要给你记功,我黑子说的话,就是铁板上钉钉!
  
  就这样,抓人的兵丁和抓到的壮丁共二十几人全部参加了新四军,天亮前赶到了王家坝新四军的驻地。
  
  抗日战争很快就取得了胜利,一起参军去的那帮兄弟有人当了军官,多数牺牲了,我爸虽然没当上大官,但命大福大,子弹好像总是绕着他走的。巴望着复原回家,可是蒋委员长不答应,仗着有美国人做后台老板,硬要发动内战。我爸所在部队参加了攻占上海的战斗,为了巩固胜利,建设新上海,中央军委决定从部队选调一部分干部留在上海工作。当时缺少大量干部,尤其是既懂军事又懂文化的政工干部。我爸虽无立下多大战功,但也从未贪生怕死退缩不前,也许说是阴差阳错,当时兵员中文盲太多,因为他读过几年书识点字,也就作为政工干部的人选,留在了上海工作。
  
  (三)
  
  我爸脱掉军装,到了政府机关,开始还较有热情,可是时间稍长一点后,问题就来了,一来离开了战争的紧张氛围,二来作为骨干的留沪干部,很少有人监督提醒,加上他本来就是不喜欢做事的人,很快就出现了工作懈怠,更谈不上虚心学习,去主动适应战争向和平环境下工作的转变。他没有能够主动去改造旧上海,倒是让那旧上海很轻易地改造了他。我爸最先学会的一句话就是“上海拿钱上海用,拿钱不得过吴淞”,吃喝玩乐,无师自通,他原来有好逸恶劳又喜赌的思想基础,连自己的换洗衣服也要送到洗染店去,比当兵打仗前在家时还要自由,脱线的风筝,随风飘游。
  
  我娘对我兄妹几个说,你爸这样的人娶了老婆害老婆,生了孩子害孩子,你们记住,万不可学你爸,如果像你爸那熊样,就绝对不要结婚生子,要害死人的!我原来以为我娘只是说说气话的,勉励我们努力上进,哪里当得了真?我稍微大点后,曾天真的想过,我爸做儿子时,可能真不像话,那是爷爷奶奶惯坏了的,现在是几个儿女的父亲了,应该自觉应该做家吧,事实证明是我想得美了。别家在外地工作的人,都把探亲假安排在农忙季节,我爸总是等过了大忙回家探亲,这时,才有人有空陪他打牌。每次回家都把钱输光,向别人借返回单位的路费,然后等我娘喂的猪羊鸡鸭卖掉再还人家。我娘欲哭无泪,气得身体出了毛病。她在世时,不止一次的对我们说,找对象要瞪大眼睛看看好,说她一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了我爸。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都觉得无地自容,婉言劝娘不要再说,娘只能苦笑着说,好,我不说了,只希望你们儿女有出息就好。我娘又说,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出息各人好,要向有出息的人看齐!
  
  老爸自恃对革命有功,有功也不假,但政府已经给了他工作和待遇,本应努力为党工作,建设好幸福家庭才是,可他老人家觉得家人对他也要像对待功臣一样,他的钱归他一个人用,老婆孩子再贴补他一点,不要对他提任何经济上的要求,这才是个道理。家人们不把他当功臣看,外人还怎么重视?有了这样的认识,家人们就很为难了,哪里还能沾上老革命的一点光啊?我们几个儿女只能在老娘的庇护下艰难度日。
  
  我十七八岁就开始做生产队长,种了好几年田,也是该当种田的命吧,恢复高考制度时,我参加考试撞大运被农学院录取了。可家境并没有立即得到改善,好在农字头的院校,费用全包。但置一套铺盖和几件新衣服,还让我娘颇费了一番踌躇,这是我觉得永远对娘亏欠的理由之一。
  
  一次放假回家,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看着自己家的房子开着天窗摇摇欲坠的架势,看着退休后的老爸叫了村里的几个闲汉,把桌子挪到家里不漏雨的地方打牌赌钱十分开心的样子,看到我娘欲哭无泪万般无奈的那张苦脸,加上弟弟悄悄告诉我,娘已查出是肝癌了,我是心如刀绞怒火中烧,哎!闲汉们看我脸色不对都散了,我爸似乎觉得我搅了他的牌兴,还咕里咕哝骂骂咧咧的。我娘见我到家后心红胆壮起来,数落着骂得我爸七窍生烟,一句回话都没有,因为没有冤枉他。我爸退休后只干三件事,喝酒,打牌,抽空和我娘吵架,所谓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说的就是我爸这样的货。别人问他为什么吵,回答是不为什么吵,比淘气的孩子还要淘气。退休工资的一大半输在牌桌上,还忽悠人说来着玩玩的,有来有去输赢基本持平。几个老牌友在别人面前显摆,家里某样东西就是赢我爸的钱买的,厨房里没有酱油,小孩子没有零食,跟我爸打半天牌,就你有我有全都有了。我爸放出大话,他不在乎钱,儿女都快拿钱了,花几个小钱打牌小来来是寻开心的。他越是这样说,越是刺激了赌友们的积极性,几个牌友联合做局,把我爸口袋里的钱转移到他们的口袋,是硬道理。我娘气不过去对我说,儿子,娘是不知早晚的人,你是长子,我对你有个交待,你爸死了以后,不能和我埋在一起。你看你看,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足见我娘对我爸怨恨到了什么程度?
  
  你总得想办法先搞房子吧?我急不可耐地问。
  
  是的啊,我不能让娘没有病死,就被倒塌的房屋砸死啊!难啦,兄弟啊,娘的病能不看吗?我娘等着我大学毕业娶媳妇,她要抱孙子呢!背着我娘,我召集弟弟妹妹和老爸开家庭会,我原来以为老爸或多或少总有几个私房钱的,谁知我老爸迫于无奈说出的真相让我凉到了脚跟儿,他除了欠下的几百块赌债外,剩下的就是等着下个月发退休工资。他说赌钱不能胆小,胆小了别人瞧不起,他想扳本,把钱赢回来给我娘看病,我们儿女要配合他盖房子。真是叫人听到要闭气啊!我按捺住满肚子的气咬着牙说,你的赌债你自己还,修房子和娘看病没有你的事,好了吧?我爸叹了口气,显得轻松了。
  
  我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说破嘴皮,向老师同学亲友借债,人们怀着恻隐之心,也看到了我兄妹几个潜在的偿还能力,不惧风险借给我们。我把入学前当干部学手艺做小生意时悄悄积蓄的几百块钱倾囊付出,弟弟妹妹也各显其能,我娘成功地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出院后住在我们翻盖的新房子里,医生都认为是奇迹般的又活了十年。我爸说是因为看他的面子,别人才借钱给我们的,还责怪我早不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给他。我弟弟忍受不了老爸的唠叨打骂,没有参加高考就去当兵了,可老爸要求他把当战士时每月的六块钱津贴至少寄五块回家,别人听了都要笑掉大牙的啊。是我叫弟弟不寄的,我已经毕业工作了,家里的事情我负责,可我老爸到部队去闹过两次,影响了弟弟的升迁。气得要吐血的弟弟转业时坚决不回家,因为娘已经去世了,他痛定思痛,实在不愿意和老爸在一起生活,说哪怕去坐牢。妹妹到广州读大学毕业后就在那里就业成家了,她回家时哭着对我说,哥,我只愿给钱不想服侍老爸,你吃点苦吧!叫我哭笑不得。
  
  哎呀,老哥啊,真叫你为了难啊!我一边听一边心里添堵,想着天下不负责任的父母多的是,如此瞎搅的老爷子还真的罕见,于是说,你把老爷子送到养老院吧。
  
  我哪里没有想过说过去努力过?不肯啊,他知道养老院禁止dubo,别的我就说不出口,他的理由很简单,有儿有女进养老院,会被天下人耻笑的。我娘去世还没有过七天,他就上了牌桌,牌友们劝说是转移注意减轻悲伤,这一转移就不可收拾,疯狂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每个月几千块钱的退休金,只能坚持打上半个月,下半个月只能赊欠赌资。那些闲汉们有了经验,要捞他几个钱花总是在上半个月和他搞,下半个月意思不大,赢了也拿不到现金。他打电话请人上门打,那些人还要强调一下是不是现金,他回答是现金,不过我要躺在椅子上抓牌,你们坐着打,钱不会少一分。你看看,痴迷到这种程度,叫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又不愿和我住在一起,一提上养老院就要跳起来骂。我也试图找保姆照顾他的生活,开始他不要,后来他想要可又找不到了,我愿意出别的保姆的两倍价钱,可是没有人愿意来伺候我的这位老爷子啊!人说人老了性子要淡点,而我的老子越老越倔,我每个月回家一两次,只有给钱的时候他能高兴几分钟,剩下的时间就是忍耐着听他的数落臭骂,千年不变的话题就是说命苦,他离娘离得早。八十几岁的人像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哎!到我们所里来告状无果后,回家就叫我堂弟陪他去法院,堂弟怎么劝也劝不住,法官听了他的诉求,虽然只是片面之词,也觉得过于可笑。法院委托乡镇法律事务所进行调解。不知法律事务所工作人员的品质有问题,还是法律水平太低,在吃了我爸委托别人办的一桌酒席后,在我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依据我爸要求帮他订立了一份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协议。我没有看到协议,但听说了大致内容是,活着不要我出一分钱,死了也不要我烧一张纸,家里的房屋财产一切与我没有关系,永远不要我走进家门。
  
  我姑妈在电话里痛心疾首地哭着对我说,你这个老子太不是人啊,属于他的财产他倒有权自己处理,可又有什么理由剥夺你们几个儿女对你娘遗产的继承权呢?侄子啊,你赶快回家吧,我担心你老子恐怕是输得不得过了,想变卖楼房去还赌债哟!姑妈对他说,房子是你儿子起的,你凭什么不让儿子进门?他叫我滚,他处理自己的畜生儿子,没有我的事!我回家,老爷子用拐杖点着我的头,说不快滚,就打死我,然后他zisha,和我一起去火葬。邻居们看不下去,拉着我劝我先走,等老爷子消了火气再回家看看。可怜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抹了几把眼泪走啊,哎!
  
  老王说着,泪水就下来了,同事几十年,看他第一次流泪。我知道,是他自己的父亲如此对他,他没有办法,假如是别的什么人,哪年哪月还不早就断交了?虎毒尚不食儿,这样的父亲就随他去吧,再去管他的死活,不死在他前边才是怪事呢!这种想法是不是过于残酷?我在拷问自己,我还是个人吗?
  
  看着泪流不止的老王,我的心在不断地抽搐,理性告诉我,老爷子是最典型的本我形象,他虽是成人却无成人的担当,虽然早就步入老年,可性格水平依然停留在人类的原始阶段,如婴儿饥饿时只要求喂奶,而绝不考虑母亲有无困难一样。
  
  老王是一个超我形象、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完全压抑了本我的人,可偏偏有一个极端不负责任、完全活在本我中的老爸,由于这两种形象都脱离了生活实际中的自我,因而父子两代人都活得异常不轻松。又岂能轻言谁的人品高下?我无话可说,默默陪伴听其倾诉,也许是此时的最佳选择。不是服务员因为要打烊多次去催,我会让老王继续畅快地倒倒心中的苦水,卸卸背负着的沉重的十字架。到这时,只能不痛不痒地劝慰几句叫他淡淡性格的话,说我们专业人员应该学会自我心理调适,老王含着泪笑了,还反复叮嘱我不要和别人提他老爷子的事,我说这是肯定的。
  
  互道珍重挥手告别,已是灯火阑珊时分,马路边上那些为谋生活而一字排开的各种小吃摊子,有的生意尚可,多数显得冷淡,都在接受着午夜寒风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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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引用 清秋丽影 2023-6-1 14:49
    美美哒!
  • 引用 一默先生 2023-6-2 22:34
    老师笔下的《窝心》正是写了这样一位没心没肺又自私无情的父亲和儿子老王撕心裂肺的痛苦无耐,小说描写人物形象深刻,文字描绘细腻,读后既能打动读者又能引发共鸣。
  • 引用 一默先生 2023-6-2 22:34
    有几个电视剧里也有这样的父亲形象
  • 引用 李靓才 2023-6-3 21:42
    不愧是极品,水平实在高。
  • 引用 清秋丽影 2023-6-4 06:29
    李靓才 发表于 2023-6-3 21:42
    不愧是极品,水平实在高。

    非常赞同李总所言
  • 引用 高研 2023-6-5 15:55

    谢谢清秋部长的表扬,是心儿主编做的美编,也是她力主推荐、其他几位老师附议的。
  • 引用 高研 2023-6-5 15:56
    一默先生 发表于 2023-6-2 22:34
    老师笔下的《窝心》正是写了这样一位没心没肺又自私无情的父亲和儿子老王撕心裂肺的痛苦无耐,小说描写人物 ...

    谢谢先生的关怀和指导!
  • 引用 高研 2023-6-5 16:01
    一默先生 发表于 2023-6-2 22:34
    有几个电视剧里也有这样的父亲形象

    这样的父亲形象很负面,人们不太原意写,都是歌颂父爱伟大的多。
  • 引用 高研 2023-6-5 16:04
    本帖最后由 高研 于 2023-7-4 10:59 编辑
    李靓才 发表于 2023-6-3 21:42
    不愧是极品,水平实在高。

    李总的肯定令高研惭愧,当然更是鞭策和勉励,致敬!
  • 引用 高研 2023-6-5 16:05
    清秋丽影 发表于 2023-6-4 06:29
    非常赞同李总所言

    对清秋部长的鞭策和勉励致敬!
  • 引用 悍雨啸风 2023-7-4 09:55
    绝品一篇,跟着极力推荐
  • 查看全部评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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