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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小说] 唉,二叔这人 (中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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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23 14:53: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
本帖最后由 老榆木 于 2019-12-18 16:40 编辑

       【小说导读】小说的主题很明确,正如作者所言:“谨以此文献给黄土高原上那些隐忍而质朴、勤劳而贤惠的女性”。巧梅的娘亲以其内心的刚强,内心的博大,支撑起一个多人口的家庭。在弥留之际,儿女们都聚集在二婶的病床前,内心那份焦虑,足以表现出深深的孝意和孝心。文中二叔的形象正好与二婶相反。二叔以高傲的姿态出现,略带神秘色彩,在他的反衬下,更现得二婶贤惠善良,任怨负重,品德高尚,她对婆婆的态度,以她的现身说教,为儿女们做出了榜样。二叔为啥多年不回家不与家人联系?二婶和儿女们为啥不答理二叔?在二婶的遗体面前,二叔为啥佛觉得自己就像那刑场上的一个十恶不赦的死囚犯的一般,丑陋地怎么也无法面对自己的骨肉亲人?他面对死去的老伴,面对哭成一团的儿女,为啥显得很是拘谨,很是理亏?为什么他受到五爷的数落?这在读者心中画上了一个大大问号。欲知详情,请关注山汉老师的跨入小说《唉,二叔这人》。(编辑:老榆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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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此文献给黄土高原上那些隐忍而质朴、勤劳而贤惠的女性          ---作者
       二婶不行了。
       二婶就那么地躺在炕上,已经有三天三夜没吃一口饭了。
       三天三夜中,二婶生育的三男两女五个后代,紧紧张张,恓恓惶惶的,守候在二婶的身旁,瞪着那一双双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娘亲,虽然都心如火燎,但却又束手无策的没有一点儿办法。他们曾抹着鼻涕眼泪,手忙脚乱地绑扎起了一副担架,几次打算抬着二婶到镇上的医院去,可二婶生就是那刚强的倔性子,任儿女们说什么,怎么劝,就是不肯去。她蜡黄着脸,躺在炕上微微锁着眉头,几次试图挣扎着抬起两只不听使唤的手,有气无力地对儿女们说:“好娃娃们哩,嫑……嫑瞎缭乱了!一点点小病,徐……徐俊峰能……能看得了!俺……俺……能行!能挺得住……”
       还能怎样呢?儿女们早已就习惯了听从二婶的话,所以,谁也就丝毫不敢动她一下。而一个个只好抹着泪水,哭丧着脸,提心吊胆地望着手脚上同时扎着液体的二婶,苦苦地日夜轮流守候在她的身边,就盼望徐俊峰真的能行,真的能像神医华佗一样的高明厉害;就盼望二婶真的能挺得住,真的能有个好转。

       那徐俊峰是村里的保健医生。他为人谦和,十分老实,但他的医术究竟怎样,乡亲们却没谁能说得上来。大家只知道他年轻时外出学过医;农村刚开始普及赤脚医生的时候,他又被大队革委会先后派到公社的地段医院,和县上的大医院里去修炼过。至于修炼成没修炼成,或者具体修炼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大家还是谁也说不上个什么来。反正,村里甚至包括周围就近的几个小山村,歪歪好好就他一个医生,再没有个比较,大家就相信他。也只能相信他。所以,在那明了又黑了,黑了又明了的漫漫长长的日子里,谁要是有个病病灾灾什么的,一家老小自然就会想到他,自然就会去找他,而且,会百分之百的信赖他,依靠他。
       就那样,当一连陪着熬了几个通宵的徐俊峰,再次把过二婶的脉搏之后,就见他抬起头来,望着一溜儿守候在二婶身边的姊妹几个,显得很是无奈地摇着头,长叹了一声,便说:“唉——,巧梅呀,依俺看啊,你们还是赶紧送你妈到镇上的地段医院去吧。要不……要不就赶紧给你爸打个招呼吧……”
       见徐俊峰这么说,巧梅和几个弟妹,心里不由得就都打了一个惊颤,慌兮兮就都将自己那目光,从徐俊峰的脸上转向了二婶。
       望着气若游丝的娘亲,姐弟五人满脸的痛苦,满怀的恐惧,但他们谁也又不愿意想、也不敢往下想,母亲将会怎样?他们将会怎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迅速在巧梅的脑海中闪过。
       可是,巧梅又好像无法相信自己那感觉,也无法相信徐俊峰那最后的诊断。她噙着满眼的泪水,哀哀地望着徐俊峰,凄声求告道:“俊峰哥,俺妈……俺妈她……她能好起来的!俺们姊妹相信哥!求求哥,你就再给俺妈好好看看吧!啊?”
       “唉——巧梅呀,这、这……”
       徐俊峰一时好像显得十分不安。他好像不敢再看巧梅那一双泪眼,就避开那目光,很是愧疚似的哀叹道:“唉——俺,俺这个本事……”
       听得徐俊峰这样说,巧梅惊恐的心里就好像有种撕裂似的疼痛。而改梅和虎子他们弟兄三人,一时间则都吓得呆立在一边不敢动弹。
       惶然间,巧梅不由得就怯怯地盯着二婶周正而秀气的鼻子,端详那鼻孔是否有所异常,是否像奶奶(读nia)咽气时的那样,出奇地朝着那窑顶翘了起来。
       “你奶奶不行了。人要死的时候就是这样,鼻子都提了起来。”
       巧梅清楚地记得,那年奶奶咽气时,娘亲噙着泪水,就这样对她哀哀地说过。
       这么想着,巧梅就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那泪珠儿就断线似的,从她那消瘦的脸颊上,直往下涌流……
    
       几天前,大弟虎子忽然在镇邮政所打电话到洪州师范学校的办公室,抽泣着告诉巧梅说:“姐啊,咱妈病得厉害,躺在炕上几天了,不吃不喝的,不得起来。”
巧梅一听此话,当即心口就堵得慌,不由得就对着话筒抱怨了几声弟弟,说:“为什么不早点给我电话?”
       但紧接着,她却没敢再抱怨什么,就交待弟弟说,“千万不要慌,我马上就回来。”
       然后,她就一点儿也不敢耽搁,便急急告了假,抱上了孩子,跑到洪州县汽车站,火烧火燎地就爬上了开往巴州县的班车。
       怎么就会病得不得起来呢?坐在班车上后,巧梅焦急地一个劲儿这样想。因为她知道娘亲的身体虽然不是很健康,之前虽然时不时的会听娘亲说自己的胃不舒服,常常不是发酸就是疼,但是,除此之外,再还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娘亲有别的什么疾病的,怎么打猛子一下就能病得不得起来呢?
       就那样,一路忐忑不安地赶到娘家之后,乍见躺在炕上的娘亲,巧梅立时便骇然大惊。她简直无法相信眼前那形容枯槁的病人,就是自己刚刚见过不久的母亲。于是,她那骤然抽搐绞痛的心里,不由得就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可怕的念头——,她觉得娘亲好像不得活了。
       巧梅被自己这感觉吓得不行。但她始终没敢把自己这可怕的感觉告诉三个弟弟。她只能一个人揣在心里。
       但是,因为自己这可怕的感觉,当时巧梅不由得就立即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大弟虎子赶紧到镇邮政所给正在西安科技大学上学的妹妹巧梅去打个电话,叫她尽快请假回来。巧梅害怕妹妹巧梅见不上母亲最后一面。再则,她还在心里暗暗祝愿,说不定因为他们姊妹几个突然间的齐聚母亲眼前,或许能够给母亲一份最好的惊喜和安慰,或许更有可能促使母亲的病情得以好转……
       改梅接到电话后,于次日晚上就从西安心急如焚地赶回了家。可遗憾的是,她的归来,并未圆了姐姐巧梅那天真而美好的祝愿,因为母亲的病情一点儿也没见得减轻。这便使巧梅心里那可怕的感觉在一次次地出现,一次次地加深。
       于是,在娘亲的意识还比较清楚的时候,巧梅就和弟弟妹妹尽力劝娘亲到镇医院或者县医院去治疗。然而,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没法儿,巧梅就只好麻烦徐俊峰陪着他们姊妹兄弟,昼夜守候在二婶的身边。
       也许,娘亲这次真的要走了。巧梅想。可她是多么地想永远拥有娘亲这棵大树一般的依靠啊。这多少年来,她虽然清楚娘亲活得很苦很苦,但如果没有娘亲内心的刚强,内心的博大,她真是不敢想像他们这个家将会怎样,他们兄弟姐妹将会怎样。她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深知家里的特殊情况,深知娘亲心中的苦楚和悲凉。所以,作为一个师范学校的教师,虽然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但隔三差五的,她总是要挤出时间来,或者就利用那礼拜天,不怕往返百十公里路途的颠簸,忙忙地坐着班车,来看娘亲,来帮助娘亲做做什么家务。她总想叫娘亲心里能够感到一种欣慰和舒畅,感到一种人生的成就和力量。村里的乡亲们都说她极像娘的性格,很要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像不像。也不知道自己的性子是不是真的很要强。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让娘亲一个人受苦受罪了,因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成龙变凤地为娘亲争了一口气,争回了好大一张面子,也像二叔——自己那个像成神了的老子一样,吃上了公饭,挣上了国家的俸禄了。而且,工作还就在二叔曾经就读过的并且一直引以为荣的洪州师范学校呢。不知二叔知道这些后,究竟会怎样想?
       所以,在自己结婚前后的所有的日子里,巧梅就全力以赴地帮助娘亲支撑着这个家,操持着这个家。然而,然而娘亲这棵大树现在好像就要倒下了,支撑他们兄弟姐妹的依靠从此好像就要消失了,巧梅顿时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这时,徐俊峰戴着听诊器,用指头在二婶身上这儿哪儿,敲敲打打的,又仔细检查了一番之后,就说:“再不敢耽误了,你们姊妹赶紧商量一下,快点拿个主意吧!”
       巧梅和弟弟妹妹们一听这话,立时便吓得谁也说不出话来。他们一个个泪眼朦胧地望着二婶的气色,仿佛生生感到那阎王爷就要来催命了。 
       一会,巧梅抖着干裂的双唇,就哀声对妹妹改梅和三个弟弟说:“还是到镇上给爸打个电话的好。”她说,“他要是还没有忘记自己是咱的老子,他就一定会回来看看咱妈的。”
       几个弟妹哀哀地望着自己的大姐,谁也不说话。
       “那……谁去打?”隔了会,改梅凄声问道。
       见谁也好像不愿去,巧梅朝外面看了看,又看了下手表,就说:“还是我去打吧。现在是五点刚过,离黑还有些时间。顺便我还要给你姐夫打个电话。那天从学校起身的时候,他一再叫我及时告知妈的情况,可来了两三天了,也没顾得给他回句话。”
       说到这,巧梅噙着泪水,望了望二婶,又对弟妹们叮嘱说:“妈身边不敢离开人,大虎你和二虎轮着休息一会。改梅你替姐看着孩子,我这就去……”
       “姐,那我姐夫他……他能来吗?”这时三弟小虎突然怯怯地问巧梅。
       “三弟别怕!”巧梅迎着小虎的目光,一双泪眼里充满哀伤,但她却硬着声说:“咱们……咱们不能被人笑话!你姐夫一定会来的……”
       妹妹和弟弟们都没经事,更没经遇过眼前这样的大事。所以,此刻眼睁睁地面对眼看就要不行了的娘亲,一个个就都在那心如刀绞般的隐痛中,惊慌失措地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大姐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都听大姐的。可是,说话间,姐弟五人站在那脚地上,却都像止不住了那就要失去娘亲的悲痛,就都压抑着声儿,涕泪横流地抽泣了起来。
       而这时,二婶就像死下了的一般,半睁着那双深陷在两个眼窝里的大花眼,静静地躺在那炕上已不会动弹。但两颗仿佛成熟了的浑黄的珠泪,却从她的两个密布着许多皱纹的眼角上,好像快活地滚了出来……

       于是,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常年寂静无声的徐家河村的村口,突然间便黄风斗阵地卷起了满天的飞尘,一辆深红色的小卧车,就像个什么怪物似的,在少经没见的村人们的一片惊叹不已声中,呼呼地喘着大气 ,很有派头地便把二叔送了回来。

       二叔是在村口小学校的院子里露脸的。
       那小卧车在校园里停下,放了一个长长的哑屁之后,二叔就在司机的殷勤服侍之下,笨手笨脚地就像什么电影上看到过的一个身价不小的官儿似的,从那低低的车门里,慢慢地溜了出来。
       这时,学校已经放学,校园里本已经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但是,随着那小卧车突然间的呼啸而来,一群碎脑娃娃就仿佛从那山旮旯旯里猛地窜出来的一窝小兔子的一般,呼啦啦地就都涌到了校园里来。
       娃娃们都不认识二叔,自然也就不是冲着二叔来的。他们一个个土头土脑地相互吆喝着,黄风雾气地跑到距那小卧车两三米的地方,停下,好像有些胆怯似的,再不敢继续向前靠近。然后,他们就都大睁着小眼睛,满怀惊奇地看着那之前只能在电影中看到的稀罕、日怪的小卧车,看着那司机从那卧车的肚子里,取出了一个课本一般大小的十分漂亮的黑皮包包,和一个小暖壶似的十分精致的喝水杯杯,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二叔。
       一会,就见二叔和那司机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那司机就钻进那卧车里,开动车子,调转头,转眼间就在娃娃们的视野里,跑出老远,跑得没了踪影。
       可是,那一群碎脑娃娃还似心有不甘,还像没有看够那小卧车,就一齐又手舞足蹈地吼喊着,蹦跳着,吵吵闹闹地追出了村口。
       但这时,在那曲里拐弯,坎坷不平的黄土路上,却只留下了一个好像溜地横着窜起来的长长的鬼旋风(龙卷风),就那么地翻滚不止在那狭窄的山沟里,久久飘散不尽……

         
  
  二叔苍老了许多。
  是的,多少年未见了,猛然间近距离看到了二叔,村里那些和二叔相识的老人,以及年龄较为大一点的村人,惊讶地发现身在公门中的二叔,居然出人意料的也和他们这些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的受苦人一样,满脸皱纹的衰老了许多许多。人们见他大半头发已经变得花白,精神也像不太好,看上去乏乏的,极像二婶喂的那只绵羊圪羝,满是那傻里傻气,呆头呆脑的样子。
  但是,谁也可不敢小瞧二婶的那只绵羊圪羝。别看它老是那么突鼻子、淌憨水的。可是,每到那羊儿们放圈(交配)的季节,在它那笨重的大半个身子,一次次傲岸地凌空划出那一条条雄伟而壮美的弧线当中,却不知为二婶赚回来了多少可亲可爱的毛票票呢。这可让不少的村人又眼红,又羡慕呐。
  一次,对面阳洼上人称“孔明”的茅圈,一个算起来还是二婶的孙子辈的愣头青,拉着自己起圈(发情)的绵羊,来找二婶的圪羝配种,趁机便和二婶开玩笑道:“啧啧啧,俺的二奶(读nia)呀,你说这世上还有个理吗?”
  “什么有理没理的。”二婶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就老实地附和道:“咱一个小老百姓,安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谁还能把咱怎样。”
  “唉——,俺的憨二奶呀,你还不信这世上没理的吗?”
  那茅圈听得二婶那么说,就兀自挤眉弄眼地扮了个鬼脸,装腔作势地怅然喟叹道:“唉——,咱都是老实人,都要尊重事实的嘛。就拿你这骚圪羝来说吧,你看它活得有多自在、多牛逼、多受用啊,光天化日之下,官明朗敞地乐活放圈,还要人家给它挣钱哩。可俺们男人家呢?躲着藏着,心筛肉跳,黑水汗脸地偷情串个门子,大损元气挣不来分文且不说,反倒还要出血付钱呐。嗨,你说这世道还公平吗?还有个理吗?”
  说到这,见二婶没反应,孔明茅圈就有些得意地接着又道:“唉——,俺二爷(读ya)也真是个人样子,他怎就舍得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遭这份情罪……”
  “呸!什么龟孙子,怎这么不要求眉脸!谁和你扯这号脏话哩!快给俺滚求远远的!”孔明茅圈还未把精能耍完,就被气得满脸通红的二婶打断了话题。
  二婶从来也未和任何人开过这样的玩笑,心里早已就有些憋气。这时忽又听得茅圈提到二叔什么的,一下子就被刺到了痛处,所以,忍不住,当即她就把孔明茅圈臭骂了两句。可一时二婶还像有些不解气,随即就见她指着孔明茅圈手里牵着的绵羊,又毫不客气地教训茅圈道:“嫑以为这世上就你孔明精明,别人都是憨汉!你要是真格觉得吃亏,你毛亲家这事,你悄悄给解决了不就得了,还来这达做什么?看你龟孙子也是个天生的儿人、贱骨怂!”
  那龟孙子孔明茅圈猴一般的精瘦,两片嘴唇薄薄的,平日里能说会道,口无遮拦,挤眉弄眼的总是爱表现自己,爱笑话人。他根本没想到一直少言寡语,满脸和气的二婶竟是这般的厉害,这般的会骂人。因此,一下子他就像被二婶骂成了个哑巴似的,吐了吐舌头,再也没敢吱吱声。
  而随后,这事儿被当时恰巧也来找二婶的骚圪羝,给自己的母羊公干的大嘴胡四在村里传开后,从此,村民们便再也没谁敢和二婶开类似的玩笑了。而那龟孙子茅圈,从此也就丢了那“孔明”的雅号,就正式得了一个“儿人茅圈”的绰号。
  
  二叔站在校园里,呆呆愣愣的,对着学校那几孔大小不一的窑洞,就那么地看了很久很久。而村里阳阳背背的一道道黄土高坡上,凡是听到了汽车声,走出了家门,站在了自家硷畔上的男男女女们,远远近近的,也就那么很自然地把二叔看了很久很久。
  谁也不知道二叔站在那校园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但大家看着他呆愣在那校园里那么久,就知他像想了好多好多,而且还像想得好复杂、好复杂。于是大家就觉得那学校和二叔,甚至还有二婶和常校长,在多年前的那些风言风语中,肯定有着许多的耐人寻味的问题。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呢?这事儿恐怕大家就是到老、到死,也是想不明白,想不透的。
  二叔在驼城市工作。据说,还在一个叫做什么“红火热闹”的局里当个副局长呢。其实乡亲们有所不知,就是普天之下,古今中外,哪儿也没有一个叫做“红火热闹局”的。而人家二叔工作的那单位实际叫做“文化文物局”的哟。不过,这也怪不得乡亲们,他们大部分从小到老一辈子连个县城也都没进过,少经没见的,又都不懂得什么文化、文物知识,谁还晓得公门中会有那么多的单位名堂?老实说,他们能在闲聊中,根据文化文物局的工作特点与特性,将其理解、记忆成“红火热闹局”已经很是不容易的了。
  其实,对于村人们来说,二叔的单位叫什么不叫什么都无关紧要,关键的是,大家都觉得见罢好些年了的二叔,这多少年来留给大家的印象,实在是不怎样的好。这倒不是说二叔出了草棚,瞧不起了村里的人,让大家心里冰凉冰凉的不好受,而主要是大家看不过眼二叔对二婶和几个孩子的那种孽作。也是,不提不醒,一提大家好像什么都想起了。大家清楚地记得,早年间还能在过年的时候,或者是其它什么特殊的日子里,看到二叔像个客人似的,会穿着体面,很有势派地匆匆回来,不言不语地小住那么一两日,然后又匆匆而去。可是,自那年二叔的老娘在二婶背出背里,精心服侍了十多年,最后安祥地死在二婶的怀里后,二叔回来披麻戴孝的多住了那么几日之后,谁也就再没见他回来过。这实在是让人有些想不通。怎么就连自己的家也不回了呢?大家真的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更令父老乡亲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大前年二婶忙里忙外,出嫁大女儿巧梅的时候,作为父亲的二叔,居然也没有回来过。这便使乡亲们简直没办法相信了。真是日怪了!大家想。大家心里都好像塞着比《十万个为什么》还要多的为什么。可是,在面对二婶的时候,谁也又不敢问问究竟。于是,大家就生生地觉得二叔这个人样子,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彻底地消失了的一般。
  但是,二叔毕竟没死,乡亲们毕竟只是被二婶和二叔给搞糊涂了。因为谁也没曾听说过他俩嘴吵过,更没曾见到他俩打闹过。而事实上,大家心里所有的别扭和所有的难受,只不过是没办法理解和容忍他俩之间的那种活法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的心里就像有块明镜的一般,都十分清楚二婶和二叔那看似让人不明不白的关系,其实是明摆着的明白,那就是二叔和二婶的姻缘出了问题。也就是说,二叔有了问题。但大家始终又像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横竖觉得二婶不该有这样的遭遇。而令大家最最不忍的是,二婶在人面前还绝口不提二叔的半个不是呢。这便使大家在越发觉得二婶可怜的同时,就更加感到二叔的可憎可恨不成人了。因此,这些年来,人们就背着二婶,就时常要在一起编排二叔,议论二叔。有的说,二叔根本就不像农人家出身的料子,那眼睛仁子就像长在了脑门心上的一般,从来也不肯低头看看咱这些穷乡亲。就是自己的老婆孩子,他也不管不顾,不愿意多看两眼的。还有人说,二叔当了官,挣上了大钱,早就像那《铡美案》里攀龙附凤,忘恩负义,抛弃了糟糠之妻的陈世美一样,偷着在那大城市里又问(娶)下老婆了。甚至有人又说,二叔其所以敢这样,也怪二婶太善良,太贤惠,不该就那么地任由二叔在那花花世界里消遥自在,寻花问柳的,而应该引上儿女们到那驼城市去找二叔闹腾,给二叔点颜色让他看看。大嘴胡四甚至又联想到老早前在村里教书的那个公派女教师,就说二叔是那天生的采花贼,心术不正,本性难改,到底还是把二婶这么个好婆姨给甩了……
  这些议论,二婶隐隐约约地都听到了,可听着了她也装着没听着。尽管她心里苦苦的,每次都很想抱着儿女们大哭一场,但一次次的,她还是把那就要夺眶而出的咸涩的泪水,强咽进了肚里,悄悄地,什么也不表露出来。
  一直和二婶相处得很要好的几个女人,尤其是徐俊峰的老婆姚莲香,见二婶这样,就觉得二婶活得太苦,太累,太可怜,太窝囊了,就老想帮帮二婶,老想替二婶分担点什么。可想想,又觉得自己什么也帮不了、分担不了。因此,在那山上坡下,田间地头的劳作中,姚莲香同那几个女人,偶尔有谁和二婶聚一起时,不由得就为二婶鼻子酸酸的,既愤慨而又无奈地一声声叹息着,劝二婶说,唉,怎个不是活人哩!谁离了谁不得过?你就想开点,看他到底能跳弹出个什么来!可每当这时,二婶反倒会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使劲地劳动着,一边便瞟一眼说话的女人,微笑着反问道:“你说什么呀?俺想不开什么了?”
  这么说过之后,二婶忽然就满脸发烧地低下了头,就兀自感到心里慌慌的,好一阵不敢再看眼前的女人们。她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人家。人家那不是在关心自己吗?可自己却在大睁着眼睛骗人家。她想人家肯定会感到心凉的,肯定会看透自己说了谎话的。
  是的,二婶是说了谎话的。但二婶是从不说谎话的,乡亲们都知道她老实的要死,是从来也不会说慌话的。可是,在这件事上,二婶却忽然假眉三道地捣了鬼,撒了谎,欺骗了和自己相好的那几个女人。
  唉,这是没法子的事啊。二婶想。二婶本不想这样,本不想糊弄任何人。而其所以要这样,主要是她不愿意叫任何人说二叔。不愿意对任何人说出自己心灵深处的那真实的想法的。她想,二叔就是再不像话,再不成器,也终归是自己的男人。既然是自己的男人,为什么要叫别人随便往歪里说呢?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憨女人。
  而对于二叔,二婶还以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身份,另有一种很是情感甚至很是暧昧的感觉,即——她以自己的思维,自己的坚强,给了自己一种最具权威、最符合客观事实的说服,那就是她不相信任何的闲言碎语,只相信二叔跟她弄出了男男女女几个娃,只感到二叔迟早会回来的。
  这不,二叔不是果真回来了吗?
  这完全证明了二婶的感觉没错,是对的。
  然而,遗憾的是,当二叔走进阔别了许久的家门时,二婶却已匆匆地踏上了黄泉之路,死了。
  
  三
  
  二叔进得家门后,就呆了。
  二叔根本没想到二婶会死,会就这么地不到那该死的年龄,却就早早地死去。
  二叔傻愣在当脚地上,呆望着眼前的情景,明明感到自己是一个大活人,可恍然间又觉得自己像二婶一样,早已经就魂飞魄散,乘鹤西去。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连什么也不晓得,不了解,甚至还不知道二婶究竟害得是什么要命的病而死去的。
  怎么会呢?怎么就会是这样呢?二叔呆呆地立在那脚地上不会动弹。一阵阵地,他感到自己的后脑把子那儿紧捂捂的,凉飕飕的,就好像有人——不,就像是有什么妖魔鬼怪,正凶残地拿着凿子什么的利器,要在那儿凿挖、洞穿的一般。
  哦,老天爷。二叔的双唇不由得颤抖着,似乎禁不住在心底里这样撕声呐喊着。一时间,他仿佛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生死变故,阴阳两隔,完全、彻底地摧垮了,但他却只会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脚地上,茫然望着早已就魂飞天外的二婶……
  
  在二叔的脑海里,不算漂亮,也不算丑陋的二婶,是那种极普通而又极典型的农村妇女。平日里常见她少言寡语的,虽然不怎么特显精神,特显健康,但给人的感觉她好像天生就有那么一副任劳任怨,负重前行的身板一样,特能吃苦,特能干。过去,二叔还一直没见、也没听说她闹过什么病。可是,可是那天——
  
  “喂?你好!”
  “……”
  “喂?喂?你是那位呀?怎不说话呀?”
  “……”
  “喂?为啥不说话?你究竟是谁呀?”
  “……”
  “喂喂,再不说话我挂了!”
  “……俺是巧梅……”
  “巧梅?噢,巧梅啊!那你……你在哪儿呀?”
  “……”
  “巧梅啊,你好吗?”
  “……俺在店铺镇邮电所……”
  “那你……”
  “……俺妈病重。你……你看着办吧……”
  “什么?你妈病重?怎……好好的怎害什么病呢?”
  “……”
  “喂?巧梅……巧梅!喂?巧梅啊,你怎不说话……你给爸说话呀……”
  “……嘟!嘟!嘟……”
  
  那天下午,二叔刚走出办公室,正急着要到市政府去参加一个会议,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二叔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中愣了下神,但最终还是弯首回去接了电话。可是,当他拿起话筒时,那听筒里却只有一股电流声,而并没有人说话。二叔就觉得很是奇怪。所以他就对着话筒耐心地“喂”了好一阵之后,才搞清楚电话那边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大女儿巧梅。
  哦——是女儿的声音。是女儿巧梅在家乡的店铺镇邮电所给他打来的电话。这电话,啊,这电话让二叔一下子便很有些激动不已,惊喜过望。
  可怜的二叔,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这么地开心过了。所以,当时在听清楚那声音就是女儿巧梅的声音时,他的那一颗一直煎熬在忧伤之苦中的孤独的心,猛地便有些无法自制似的颤抖。尽管当时女儿巧梅在电话里对他连一声爸也没叫,但一种真切的、发自灵魂深处的骨肉亲情的碰撞和呼唤,一下子便令他这个徒有儿女之名的父亲,在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情感深陷的无底洞中,猛地便感到了自己的真实的存在。
  是的,二叔真的高兴地不得了,真的突然惊喜地感到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真实的存在。
  所以,当时二叔就很想多问问女儿巧梅点儿什么,很想多听听女儿巧梅说点儿什么。因为自那次回老家埋葬老母时,二叔把自己办公室兼卧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二婶和儿女们之后,多少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接到家人的电话呢。然而,然而女儿巧梅却好像偏偏不愿给他这个机会,甚至好像根本就不想对他多说什么。她只在电话那头,用很是简短的话语告诉二叔说:“俺妈病重。你……你看着办吧……”接着,就那么的,就把电话给挂了。而二叔却手握话筒,听着那听筒里“嘟!嘟!嘟”地传出一片盲音,兀自呆呆愣愣地立在那地上好一阵,还好像懵懵地回不过神来。
  如此,二叔的那一颗一直煎熬在忧伤之苦中的孤独的心,就揪揪的,颤颤的,感到了一种更深、更大的绞痛。那绞痛使他一次次地苦苦锁紧眉头,不得不伸起手来,使劲儿按在心口上。
  但当时二叔好像顾不得了自己,他一边本能地用手紧压着胸部,一边却在不由得想着女儿。他仿佛真切地看到女儿巧梅单薄的、孤零零的身影,就那么充满了哀怨似的站在自己的眼前……
  
  是的,二叔知道巧梅是在怨恨他。也知道这多少年来,儿女们一个个其所以也和二婶一样,一满不和他书来信往,不给他打一个电话,无疑也是在怨恨他。尤其是巧梅这个大女儿,一直在这方面好像表现的很是突出。——二叔忽然想起了那年巧梅给他的同学黄晓龙写的那封信,那封为她妈鸣不平的信,二叔的眼前就好像又浮现出了黄晓龙气恼地在他面前挥动着那封信,狠狠地批评他的情景,就觉得巧梅真的太像、太像她妈了。
  的确,巧梅的心性儿和模样儿什么的,都像极了二婶,善良平和,外柔内刚,料理什么事务都干净利落,很有章法,让人看着,打心眼儿里感到舒服和佩服。然而,然而作为父亲,二叔却没能在她出嫁的时候回家来。
  这事儿曾让多少亲朋好友、父老乡亲们感到诧异,感到不解。而至今,就是二叔自己想起这事儿来,都觉得就是自己对自己也没法儿交代的。可是当时,他正好到省城去参加一个学习研讨会。而当时的通讯条件也还很不方便,又由于单位上值班人员延误了时日,忘了及时通知他。等到最后几经周折,终于告诉他说,家里有电话来过的时候,女儿巧梅出嫁的日子早已经就过去了。如此,在未能及时接到家里电话的情况之下,二叔便就那么地失去了一次回归家庭,与骨肉亲情欢乐团聚的大好机会。
  二叔感到,也认识到,这事儿不但深深地伤害了女儿巧梅,而且最主要、最糟糕的是,更加重了所有亲人对他冷漠绝情,无视家庭,无视儿女的敌对情绪。所以,当学习研讨会结束之后,他就很想回去给巧梅、给所有的儿女们说说情况,解释解释。但同时他又想到了自己和二婶多年来的僵硬关系——那无法对人说出口的僵硬关系,以及这多少年来自己脱离了家庭关系的尴尬事实,便觉得自己无论回去说什么、怎么说,似乎都已无法求得儿女们的谅解和信任。
  唉,一切随缘罢。二叔这样想着,结果就又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然而,二叔毕竟从内心深处感到自己亏欠了儿女们太多太多的父爱。所以,当他那天搞清楚了是女儿巧梅给他打来的电话时,他那忧伤而孤苦的心里,便着实掀起了一股儿女情长的丝丝波澜。那天伦之乐的点点美妙,一时间几乎令他无法享用,无法消受。
  当时,二叔就那样兀自折腾了一会之后,忽又觉得女儿的那个电话来得太过突兀,太过蹊跷。因此,一阵不安就又使得他心烦气躁,如坐针毡。而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在那胡思乱想中,好像觉得有那么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祥的感觉。虽然他并不太相信女儿巧梅的话,也并不太相信二婶病重什么的,可在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之中,他感觉家里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了,但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一时间他又好像说不上个什么来。
  也许,一切皆是因为急着要去开会,皆是因为和家里,和二婶,在那心灵上和情感上存在着太多、太久的隔阂与疏远,以致才使得二叔落得那般的漠然无知,冷酷无情。而这其中最最糟糕、最最可悲的便是,当时那不安的念头,也仅仅就只在那一闪念间,让二叔就那么地想了想,而并没有被他真的放在心上……
  然而,此刻当他面对二婶死丧在地这一残酷的事实的时候,他的心灵深处,才恍然间在那沉痛的撞击之下,好像一下子便明白了自己和女儿巧梅通话后的那一刻——那令他心动、不安的一刻,原来是与发妻之间、亲情之间的一种息息相关的感知和感应!
  怎么会是这样呢?二叔惊骇而哀伤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傻傻地想。
  二婶就那么地躺在脚地上的一扇门扇上。那门扇上铺了一层很是刺眼的干草,生生地让人感到那死亡的恐惧。
  二叔看到儿女们全爬在二婶身前,一个个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
  二叔还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物——脚地上站着一个大约就是两岁多的碎脑小子,紧贴在女儿巧梅的身上,鼻涕憨水地张着小口,也在哇哇地啼哭。
  二叔茫然望着那陌生的碎脑小子,就仿佛觉得他是巧梅的孩子,是自己的外孙,可又好像什么也没觉得,没感到。眼前的悲情深深地刺在了他的心上。他就那么呆立在地上,好一阵,心慌意乱,浑身惊颤地不能够顺顺出上一口气来。
  怎么就会死去呢?二叔呆呆地望着二婶的死面,无论如何,他都好像不能够相信二婶会就此离开人世,离开自己,离开孩子们……
  
  一会,二叔就想责问儿女们为啥不给他早点打电话,或者捎书转信什么的,可是,话到口边了,又被他咽了回去。
  能怪他们吗?你不是在接到电话整整一天之后,才迟迟地动身回来的吗?驼城到老家也就是二百多公里的路程,要是一接到电话就往回赶,还能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这样想着,二叔心里就满是那慌慌恐恐的感觉,进而便是那灵魂出窍似的恍惚。他仿佛觉得自己就像那刑场上的一个十恶不赦的死囚犯的一般,丑陋地怎么也无法面对自己的骨肉亲人。
  
  这时,儿女们本已经哭得有气无力,但一听说他这个久违了的老子,终于回来了,于是,由不得,就又一齐挖心炼肝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四
  
  二叔木讷地望着悲痛欲绝的儿女们,七扭八歪地哭倒在二婶的身旁,一阵从未有过的不安,一种骨肉亲情的牵连,一时间就似那燃烧着的红烛,化作丝丝泪流,盈盈溢溢般地朦胧了二叔的双眼。可二叔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到底还是没让那泪水涌出眼眶来……
  当儿女们再次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二叔便显得很是拘谨,很是理亏,也很是深情,很是心疼地挨个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然后,二叔就颤抖着双手,像个迟钝而笨拙的老人一般,很是吃力地从那个漂亮的黑皮包包里,拿出了两叠厚厚的“伟人头”来,结结绊绊地对儿女们说:
  “把……把这钱拿上,看该给你妈怎么办,就……就怎么办去。”
  然而,五个儿女好像谁也不知道二叔的存在,自然谁也没接二叔手上的钱。他们恓恓惶惶的,一个个红肿着眼睛,挂着满脸的泪水鼻涕,就那么低垂着脑袋,挨个儿从二叔的面前,丢了魂似的走出了家门。
  于是,二叔的双手就颤抖的更加厉害,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就那么捏着一大把“伟人头”,灰灰地跌坐在了那门槛上……
  
  二婶穿了很昂贵、很精致的老衣,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那闪光流彩的绫罗绸缎,华丽极了。使用的棺材也是村里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是那清一色的正宗的四片瓦式的柏木料子,平展展,光油油的,纹丝的裂儿不见一条。成寒(入殓)那天下午,许多专门前来观看的村人,在由衷同情二婶生前遭受了那许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罪的同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情不自禁地咂舌称叹。
  阳洼上八十多岁的背锅二奶奶也来观看。她拄着手杖,挤在那围观的人群中,神经质地摇晃着自己苍老的脑袋,咧着那张看不到一颗牙齿了的扁嘴,细声露气地说:“谁也没二婶的落结好。真的。你们都小,都没经见,就是当年村里大地主徐开基最宠幸的小老婆,‘卷心白菜’乔翠花作古时,也没穿过二婶这么光鲜、这么贵重的老衣。当然,更没坐过二婶这么漂亮的棺材了。啧啧,你们看看,二婶这棺材是什么质地,什么成色啊……”
  背锅二奶奶的话,乡亲们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可是,大嘴胡四却在一旁叹息着道:“唉——落脚好!落脚好!落脚就是再好也没人会爱得急着去死的呀。俗话常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呐!”
  “是啊!”儿人茅圈就在一旁附和着道:“老四说得不错,但那俗话说得也自有其道理。不过,这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今生来世,怎死怎转,任谁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在大嘴胡四和儿人茅圈的这一声叹息与一番感慨之下,乡亲们就都不由得抬起头来,满怀忧伤地望着那茫茫高天,悠悠苍穹——
  这是五月天,开春至今,还未见下过一点雨。二婶家门对面的火烧圪垯,和远远近近的连绵不断的群山,依旧是那光秃秃、赤裸裸的一片荒凉。而唯有村里那条汩汩作响,日夜奔腾不息的小河的两岸,和阳背山坡上的一处处窑洞周围,这里哪里的,一棵棵顽强的树木撑起的一簇簇鲜嫩的绿荫,才使人感到这荒蛮苍凉的土地上,还尚存一线生机。
  人们就那么地望着天,看着地,在面对那满目的荒凉凭添了许多的伤感之中,一个个哀哀地,到底还是觉得二婶死的可惜,死的不该。真是好人命不长啊。
  
  二婶的老衣是二叔亲自给穿上的。
  开头,儿女们硬是没理二叔。他们不和二叔言传一句,不和二叔商量任何问题,没花二叔的一分钱,更没想让二叔给二婶去穿老衣什么的。而一个个低着头,噙着泪花,暗自鼓着劲儿,只管自己默默地为二婶张罗后事。他们觉得他们有本事、有能力为自己的娘亲送终。而且,他们还咬牙切齿地暗下决心,暗里商量,一定要把二婶的后事办大,办好,办得让世人和二叔都感到是那风风光光、轰轰烈烈的精彩体面。尤其是要让二叔这样感到。因为,他们觉得二叔接电话后迟迟不归,是彻底地心眼儿瞎了,是彻底地把二婶和他们几个儿女给忘了。所以,他们就在那伤透心肝,寒彻骨髓的剧烈的悲痛中,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必要在世人面前,和二叔保持那父子与父女间的正常关系了。而事实上,一切不是早就不正常了吗?
  这样一来,二叔就很尴尬,很难受,就一个人灰灰地望着二婶的死面,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二叔觉得这样实在是不行,实在是有失体统。但他又深知,自己对儿女们只能是——有看法,没办法,根本就不能对他们有任何的微词。所以,他就不停地吸着一支支香烟,使劲开动自己那嗡嗡乱叫的脑瓜儿,苦思冥想着能够帮助自己走出那困境的办法。可是,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够解救自己。
  究竟该怎么办呢?二叔恍然觉得,这次自己可真要把人丢大了。
  二叔十分地忧伤,不,准确地说,是十分地伤痛。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那作茧自缚的蚕蛹儿一般,茫然无知地一步步走到了寸步难行的今天。一会,他又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朵孤独的、轻飘飘的柳絮似的,任凭那多情的季风随意吹离柳枝,吹向高空,吹在那无边无际的冷暖世界,再也不能回头,而且,永远也无法再找到一个踏实的落脚点。于是,猛然间他就觉得自己原来很是渺小,渺小的连儿女们都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存在。
  唉——,我是个什么人呀!二叔想。二叔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儿女们究竟想对他怎样?乡亲们究竟对他怎么看待?可是,多年前乡亲们曾是那么的敬重他,敬仰他。大家都崇拜他懂知识,有文化,都说他聪明好学,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些,曾使他在故乡的一方小天地里,满足过人生的许多的虚荣,也曾使他在那无数个苦难的日子里,对那美好的人生激起过无限的憧憬和冲动。然而,然而这次回来后,乡亲们那不冷不热的种种神色,却明显地反映出了大家对他的厌恶之情。而自己捏着满把的“伟人头”,儿女们竟然看也不看一眼,一个个不言不语地低头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情景,只能令他心酸的双眼盈满泪水。他想,自己的确是愧对了儿女;自己原本就不是什么人物;自己的人生完全是那失败的灰色人生。这辈子,完全可以说是,白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白当了那么多年的部门领导,白在脑子里装了那许多的文化知识……
  就这样,满怀忧伤和悔恨的二叔,在自责自省了好久之后,终于便想到了自己的大哥。尽管二叔知道大哥人很窝囊,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老婆——嫂子说了算。
  是的,一提起嫂子蔡竹琴,二叔就有些头大,就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些远去了的家庭往事。
  
  本来,就像天下所有成了家、立了业的弟兄要分家门、另家户的一样,二叔和大哥也早已就各过各的光景日月了。但是,随着老父亲的突然离世,老母亲猛地又病瘫在了炕上,所以,如何照顾、赡养好老母亲,就成了一个很现实、很棘手的问题。二叔原本考虑,自己是小儿子,老人跟自己过有利没利都是应该的,人家没个哥兄弟的独子们不是照样在奉养服侍老人的吗?可自己恰巧有个哥哥。那么母亲现在不得动了,而自己又常年不在家,很难在老母亲身边尽到孝道,家里就靠巧梅娘的一个人,很难招呼的过来。因此他就想,自己多给大哥些钱,让大哥把老母亲接到家里,去安享晚年。二叔觉得这样最好不过了,既使老母亲的生活有了保障,又使大哥在尽孝的同时,得到了一定的补偿。而作为儿子,自己也算尽到了一份孝道的责任,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啊。
  因此,二叔就曾两次主动上门,到大哥家去见大哥大嫂,想就此将老母亲的赡养问题确定一下。
  可是,不曾想,每次都被伶牙俐齿,精的眼里会说话的蔡竹琴给搅黄了。
  蔡竹琴好像有先知先觉的能耐,二叔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她就好像知道二叔是为了什么事儿来的。所以她就不许自己的老汉啃声,也没等得二叔开口说啥,直接就对二叔阴阳怪气地来了个下马威。她说:“哟,俺说二掌柜的呀,今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你怎打猛子顾得到俺们贫下中农这茅甘草舍里来串的呀?怎就不怕染上俺们的穷气?是什么神仙老家的一口仙气把你吹来的吧?”
  “唉,嫂子呀,你怎……总该让我说两句……”
  “二掌柜的呀,快快打住打住吧!以俺说呀,你也别嫂子嫂子的叫了,别俺怎俺怎的了。”蔡竹琴根本就不想听二叔说什么,她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二叔的话,说:“俺知道你是为什么来俺们这里的。老人家过去不是一直不愿离开你家的吗?而你也不是一直怕老人家上我家来受罪的吗?怎尔格打猛子就不怕了?是不是你觉得她尔格不得动了、没用了,才记起来找俺们这憨人来了?俺说二掌柜呀,你说这在个情理上吗?有这个可能吗?就是你觉得好意思,俺还觉得不好意思呢!”
  还能说什么呢?看着嫂子那一副刁蛮样,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二叔只好和大哥不着边际地扯了几句闲话,而关于赡养母亲什么的正事,只字没敢提。然后,他就装着满肚子的窝囊气,回了家。
  时隔一月多后,二叔觉得老母亲的赡养问题不敲定,实在令他放心不下。所以他不死心,也不服气,又专门从单位上赶回家,趁晚上人都在家,就踏着月光,再次上门去找大哥和大嫂。他想也许是第一次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说明了,所以蔡竹琴才要那样耍蛮的。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说清楚。他想。
  有第一次挨了“下马威”的经验教训,这次二叔便硬着头皮顶住了蔡竹琴的迎头炮。接着,他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然后又补充道:“现在一袋白面八块钱,我就按月给你们放下十块钱。这样的话,妈的吃的,我想已不存在问题,而你们的生活,也多多少少能得到一些接济……”
  “哎呀,快别说了!”不料二叔还没把话说完,蔡竹琴就叫了起来:“俺说二掌柜的,你也太会算计人了吧?你是老人的儿,难道你哥就不是老人的儿了吗?你这样叫俺们怎么出去活人?俺们是穷,你哥是没你有本事,每月是不会像你一样,牛逼哄哄地能从公家那领来几十块钱,可俺们就是再穷、再没本事,也不爱任何人的一分钱!”
  “老是这样!”大哥一直坐在锅头(炕头)抽着旱烟,这时忍不住就白了眼蔡竹琴,说:“有什么话,你就不能慢慢说?人家……”
  “你给俺闭嘴……”蔡竹琴一点面子也不给大哥带,只见她恶狠狠地一声断喝,便将大哥镇得再连大气也没敢哼一下。
  唉,等上这样的女人,天王老子也会脑疼的!
  没法儿。就这样,二叔只好就让老母亲长期呆在自己家里了。
  而从此,弟兄两家的关系,也就冷冰冰的显得有些紧张。可是毕竟没冤没仇,没吵没闹的,仅限于平日里别别扭扭,互不往来罢了。
  此时,二叔便想,弟兄终归是弟兄,自己以往就是再怎么对不住大哥,想必在自己家里突然遭遇丧事,自己完全陷入困境这件事上,大哥,甚至嫂子也会尽力来帮助他的吧?
  所以,二叔就决定去找大哥,商量看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五
  
  山沟沟里黑的早。
  日落西山,黄昏来临的时候,家里就黒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二叔惶惶不安地等到掌灯时分,想大哥肯定从地里回来了,所以他就走出家门,高一脚,低一脚的,灰灰地摸黑向大哥家走去。
  
  大哥比二叔大五岁,养育了六个儿女,两个儿子,四个闺女。二叔结婚的时候,大哥已经和老人与二叔分家另起炉灶多年,并早已经从二叔家那老地方的旧土窑里搬了出去,住到前庄里他们新修起的三孔石窑洞里去了。大哥虽然十分窝囊,很怕老婆蔡竹琴,但受苦却是一把好手,是那很务实、很能干的庄稼人。可这多少年来,大哥的光景日月过得究竟怎样,二叔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因此,一路上二叔心里还是七上八下,顾虑重重的很不踏实,生怕大哥因为早年间老母亲的赡养问题,还在心里埋怨他,记恨他,而借此机会,便以那老实、窝囊、没本事的声名,顺水推舟地给他来个隔山观火的妙招,不理睬他,就等着看他的好戏,看他如何出丑。
  然而,二叔对大哥有些小人之心了,因为他所有的顾虑和担心,都是那多余的。
  当二叔惴惴不安地走进大哥的家门时,灯光下的大哥就显得十分惊喜,很是热情,很是亲近,还没等得二叔开口叫一声大哥,大哥就关切地问候二叔道:“噢,是明飞啊!你啥时回来的?吃了没?”
  “我下午回来。我……吃过了。”二叔心里暖暖的,好感动,好感动。其实他并没有吃过,但这时他已经觉得吃没吃过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儿了。
  “噢,那你快坐炕上。”大哥笑笑的,像招待客人的一般,慌忙拿起笤帚在炕上扫了扫,叫二叔快坐上去。接着,又手忙脚乱的,从紧靠炕栏边的一只老式门箱里,找出一盒“软猴王”香烟来,笨拙地抽出一支来,递向二叔说:“来,明飞,你抽烟啊。”
  见大哥这样,二叔急忙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盒“金延安”来,颤抖着双手,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向大哥,说:“哥,抽这个啊。”
  “就抽这个吧。”
  “还是抽这个。”
  “这也很好抽。”
  “还是这个比较好抽……”
  兄弟俩相让了一阵之后,还是大哥接住了二叔的“金延安”。
  于是,很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坐坐了的两弟兄,就在那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中,坐在一起,喷云吐雾,尽情吸放出了满口的烟雾来。
  一会,那袅袅娜娜的烟雾,就在那窑洞的空间里,悠悠然慢慢地融汇在了一起。
  这时,就着灯光,透过那丝丝缕缕,薄如蝉翼的烟雾,二叔望着满脸沧桑的大哥,恍然间就有些百感交集的激动。
  二叔没有想到,数年不见,仅仅比自己大五岁的大哥,竟然已被那日子操磨的好像比自己苍老了好多似的。这便使二叔猛地又想到了自己曾在农村时的苦难和艰辛,那忧伤的心里,忽又增添了一丝人生的悲苦与惆怅……
  
  二叔苦望着大哥。想到大哥的老实厚道,和对自己的包容大度,他那忧伤而悲苦的心里,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飘逝已久的亲情的温暖。这温暖一下子就将他的思绪带进了那儿时的梦里,仿佛让他再次清楚地看到自己跟着大哥爬山上树,掏鸟挖蛋,以及那许许多多的美好而快乐的往事来。
  但此刻,对于同胞弟兄血脉相连的那一份真情真意,二叔只有心存感激了,因为他不是来和大哥舒怀叙旧,感叹往事的。
  于是,就那么的,二叔坐在炕栏上陪着大哥吸了一会香烟之后,就问大哥说:“怎么家里就你一个?我嫂子哪去了?”
  “娘家老子的有病,她去伺候几天了。”大哥回答道。
  “娃娃们也都不在?”二叔又问。
  “嗨,都大了啊。”大哥一边眯着眼微微笑了笑,一边就对二叔说:“都成事了。各在各的小窝里过自己的光景日月去了。”
  “噢……”
  这样,二叔便再没问别的什么,就长叹了一声。
  一时,大哥也不说啥,就那样慢慢地品着那“金延安”。
  “哥啊,”一会,二叔便叫了声大哥,满怀哀伤地说:“我这次是为巧梅她娘回来的。巧梅给我打电话说她娘有病,可……可我今天回来,她……她娘竟然已经没下了。这,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唉——,今早上俺才听说巧梅娘的前晚上没(死)下了。”大哥很是不好意思地望着二叔,说:“俺也不晓得你回来了没。俺才正准备过你家里来哩,没想到你就来了。”
  “我来,我来是想叫哥……帮我说说巧梅他们姊妹几个的。”二叔望着大哥,神情十分诅丧,“我家那些事,唉……他们恨我……自我回来,他们谁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更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这……哥……你说这丢人不丢人啊!她娘还在地上就那么摆着哩,这叫我怎么办?你说,就这样下去成个什么了啊……”
  “唉,这事……”大哥看着二叔可怜,就显得很是心疼地说:“你嫑急。急也没用。咱们慢慢想办法。啊?”
  “唉——”
  一时,弟兄俩悄悄地,谁也无话。二人只是在那么使劲地吸着那香烟。
  
  一会,大哥心疼地望着二叔,便说:“说句实在话,你那几个娃娃都是好娃娃,巧梅已在洪州师范毕业留校教了书,改梅又考上了大学,虎子他们三弟兄也听说学习都能行着哩。这在咱村里都有名了,谁家的娃娃也比不上,都让人家爱着哩。因此,俺觉得他们的心性都很高,都像了他们的娘。所以俺想,这事要是调成其它什么事的话,那俺去说他们,他们或许还都会听哩。可这……这是他们娘的事……唉,这就问题大了。再一个,你也晓得哥少本没事的,平时跟谁说话也没有一点分量。所以,俺盘算这事他们是不会听俺劝的。唉……要不这样吧,俺想这或许还是个好办法,你去找找五大爷,看他老家能不能帮你出面说说。你说呢?”
  大哥说完这些,就那么心疼而愧疚地望着二叔。
  二叔也望着大哥。两弟兄就那么长久地望着对方,再没说什么。
  二叔理解大哥的难处。
  二叔想着大哥的话,觉得大哥是坦诚的,绝不是在借故推脱。因为他知道事实的确就是那样的。
  “那……那我这就去找找五大爷。”
  末了,二叔就对大哥这么说。
  然后,二叔就离开了大哥家,耷拉着脑袋,又灰灰地连夜去找五大爷。
  
  五大爷是五老爷的大儿子,也是徐家河村五六百人口中年龄最大,辈分最高,而又最有威望,最具能耐,最见多识广的耄耋长者。五大爷说出的话,村子里还从未听说过有谁敢说不听的。五大爷一辈子说大事,了小事,在村前村后,庄里庄外,不知为多少户族,多少人家,办过多少大大小小的红白事儿呢。村子里年龄比较大一点的老者们都清楚地记得,五大爷还在那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已经发号施令地当上了那红白事儿上的总管了。村人们经常在那许多的有劲没劲的闲谈中,时不时的便要提到五大爷,说五大爷是那天生的精明能干的帅才,要是他年轻时能在那乱世中闯出去,去当兵打天下什么的,肯定能够当那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官儿的,肯定能为自己和祖上挣得一份流传后世的光彩和荣耀的。
  关于五大爷的能耐,以及乡亲们对五大爷的那些由衷的敬佩和赞美,二叔当然还在那青皮后生半大小子的时候,就已经不止一次、两次的听说过了。所以,一路上二叔就想,大哥的主意或许真的管用,真能替他解围。他觉得只要五大爷出面,想必儿女们就是感到再委屈、再伤心,或许也就不会再那么的过于难为自己这个丢失了家庭、丢失了亲情、丢失了应有的责任和义务的父亲了。
  
  高龄已经八十又六,身体精瘦,但仍然耳聪目明,神情飘逸,气色很好,行动自如的五大爷,胸前垂着一把很是漂亮的银色长须,那模样儿极像是什么神话传说中的一个充满了智慧的神仙老儿。
  这时,在那窑洞的昏暗的灯光里,老人家坐在热炕头,手握长长的旱烟锅,一边慢悠悠地品味着那旱烟叶儿的辛辣劲儿,一边却微微合着那双就像是树皮一般皱巴巴的老眼,静静地听着端坐在前炕炕栏边上的二叔,在嘟嘟囔囔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嗯……这么个,是不行。”
  听明白二叔的来意后,五大爷就睁开一双灰黄的老眼,定定地看着二叔,直看得二叔低下了头,老人家才慢悠悠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来。
  “是的,我想也是不行的。所以我才……才来找您老家……”二叔低着头,一副很是可怜的样子。
  “不过,你家这场事情,还真是少见!”五大爷继续定定地看着二叔,隔了好一阵,才又沉着声,这么说道。
  “这……这都是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一听二叔说是自己的责任,五大爷忽然就变得满脸的严肃,压着声儿便怒斥道:“你的责任?你说你的责任是什么?你的责任就是错误!就是罪过!”
  “是……是的。我知道。因此,因此我才要……求您老家出面,帮我……”
  “求俺?你当俺是神仙了?你看俺这副棺材瓤子,有今没明的,尔格有谁还愿意听俺唠叨?”
  “哎,五大爷,看您老家说哪儿去了。单凭您老家的威望,也没谁敢说不听的!”
  “俺能有什么威望!你也就嫑抬举俺,嫑给俺灌那清米汤,戴那高帽子了,俺恐怕给你帮不了什么忙的。常言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你就自作自受去吧……”
  
  六
  
  “帮了哩!帮了哩!”
  听得五大爷那么说,二叔就着急的不行,就低声下气,十分诚恳地连连哀求着道:“五大爷,您老家可千万别……别让我再丢人现眼的辱没祖宗了……”
  看到二叔满是那猴急的样子,五大爷就不再忙着说啥,而只管自己又微微闭上双眼,就那么叼着旱烟锅,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叭——,叭——,叭——”的,有滋有味地过起了烟瘾,品起了那旱烟叶儿辛辣而独特的劲道来。
  而这当儿,二叔也就好象不敢再说什么,就卑躬屈膝,如猫似狗的呆在一边,乖乖地看着一派仙风道骨似的五大爷,在那里尽情地喷云吐雾。
  左邻右舍的几个乡亲,像是听说二叔来求五大爷了,所以就都满怀好奇地先后和五大爷的儿子媳妇们,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五大爷居住的窑洞。他们或蹲、或站在脚地上,虽然谁连什么话也不说,全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垂头丧气的二叔,但对于二叔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他们便在那眉目传情的交流中,相互间又好像都能够心知肚明地感到一种由衷的快意。
  “唉——,明飞啊,”过了好一阵,五大爷猛地长叹了一声,叫着二叔的官名儿,便说:“你是个文化人,又在公门中这么些年了,据说还不大不小地当着个官儿哩,按理说,俺这瞎字歪好不识一个的人,就要入土作古了的人,是没理由、没资格、没能耐说你什么的。可是,既然尔格你想叫俺帮你,那俺就要不客气地谴葬(谴责)你几句了。俺也概不怕惹你这公家人。”
  “不惹!不惹!”二叔哪里还敢怠慢,急忙便表态说:“怎能是惹我呢?我知道自己行为丑陋,有辱先人,只要您老家愿意谴葬,就尽管谴葬,我一定会虚心接受的。”
  “你嫑卖乖,俺会说的。至于,最终俺帮成帮不成你,咱暂且不论。”
  “肯定帮成的。您老家说。我听着。”
  于是,五大爷就平静地说:“咱这乡山圪,山高皇帝远,穷山恶水的,古往今来,多少辈子也没出过一个官儿。嫑说那州城府县的大官了,就是公社书记那么小的官儿,也没出过一个。可是,你却独独给咱一村子老少的脸上争了光,添了彩,官做得竟然比那公社书记还大,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啊。凭心而论,不管你是好是坏,本事是大是小,是真行还是假行,心里究竟再装不装着咱这些穷乡亲,但乡亲们总还是打心眼里觉得,你是咱村的一个人物,是咱整个村子的荣耀。”
  说到这儿,五大爷长出了口气,缓了缓,接着又说:“因为你是咱村的一个人物,所以前些年,村里的队干们,根据村人的议论和要求,就曾多次想到驼城来找你。找你不为别的,就想叫你给咱村里帮个忙,在上面要点钱,给咱村里的娃娃们好好修个学校。这可是关乎咱村子孙后代的千秋大业。如有可能的话,队干们还想在村口的小河上盖个大桥,好让大家生产劳动、往来出行方便一些。可是,你倒像成神了的一般,像不再和凡人打交道了的一般,多少年竟然连个家也不再回了,就连你的老婆和娃娃们,谁都连你的个人影影也见不上了。队干们绷着脑袋,思前想后,感觉村人们都是那天生的薄命,谁也没有这个福分。所以,也就只好一次次地打消了那求你来的念头……”
  “我……”听得五大爷这么说,二叔一时就不知如何解释是好。
  但停了停,二叔还是老实地回答道:“不瞒您老家说,他们是没来找我,就是找来了,也是白找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那个能耐啊。”
  “俺想,办那么大的事,仅许(或许)你是真的没那个能耐的。可是……”五大爷说着,忽然又定定地瞅住二叔不放:“可是,对你不回家这场事情,满村子的人谁都想不明白。俺也一直想不明白。你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我……”
  “这些年,好些人在私下里说什么、议论什么的都有。别的俺都觉得没意思,没必要去考究,可是说你在驼城又找下了女人的话,却不得不让人有许多的联想。你说,你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绝对没有。天地良心,我不骗您老人家。”
  “那,这些年,你为啥总不回家来?”
  “……”
  “唉——,明飞啊,你什么也不说,仅许里是有你的难处。不过,再有什么难处,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呀。虽然,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但在这做人的许多问题上,该怎么着,最好还是怎么着的好。你想……”
  “就是。”二叔正在那尴尬中,不知如何回答五大爷提出的那些令他头疼的事儿,这时,忽然听得老人家扯大了话题,所以他就急忙抢过话头,在一边附和着道:“就是,您老家说得一点儿没错。还是您老家见多识广,我……”
  “哼,是你有理吧!”五大爷突然白了二叔一眼,不温不火地哼了一声,打断了二叔的话。
  二叔立时便愣住了。亏他在公门中修炼了那么多年,一见五大爷那神情,他马上就意识到老人家是嫌自己插他的话了,所以,吓得赶紧就闭住了嘴巴。
  但是,老人家还是垂下了那皱巴巴的眼皮,一时间不再说啥,就那样将二叔丢在一边,只管自己“叭——叭——叭——”的,又在那里喷云吐雾起来……
  
  二叔灰灰地愣坐在炕栏边。
  二叔领教到了五大爷的威严。他很后悔自己刚才的太过冲动,太过随意。
  这当儿,二叔就听到,也看到,站在脚地上的那几个乡邻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像自己面对一件刚刚出土的稀世古物的那样,按耐不住那狂喜的兴奋,正心律加快、血液沸腾地对他进行着那开肠破肚般的解剖分析、考量探究。于是,二叔心里就是那抽抽的疼痛的感觉。但他却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不便说。所以,一时间他就感觉自己宛如那动荡不安的苦难岁月里,被人猛然间从普罗大众中揪出来的一个什么险恶的“现行”分子似的,面对那既有形而又无形的强大的红色风暴,只有老实而胆怯地低着脑袋,做出那很是规矩、很是诚恳的样子,以求乖乖地听从革命群众的“运动”,服服帖帖地接受“人民”的批判、教育和改造。
  二叔在惶恐不安中煎熬着。
  二叔不清楚五大爷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五大爷到底是怎么看待他所面临的问题的。他不敢妄自设想什么。甚至连五大爷最终是否会接受自己的请求这样一个结果也不敢假设一下。因为他觉得那结果假如真的要是被拒绝了的话,那他将在自己家里,甚至整个村子里和社会上,从此便会一如狗屎般的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走投无路,再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五大爷吸了好一阵旱烟之后,才又睁开了那一双灰黄的老眼,定定地看着二叔。
  一会,老人家就那样看着二叔,便慢条斯理地说道:
  “古往今来,多少君子圣贤,礼贤下士,身教言传,劝人向善,留下多少和睦故事,感人美谈。这些,你一个满腹经纶的文化人,一个春风得意的居官者,自然要比俺这少经没见的一介老朽懂得多的多了。但是,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俺感到这些年来,你仅许里是觉得自己成龙变凤地高人一等了,所以就云里雾里的,忘记了许多的做人的下(读ha)数。因此,尔格俺这么说,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二叔像公鸡啄米的一般,连连点头认可。
  “俺想,”五大爷接着道:“你的几个娃娃不尊重你,一满不理你,不给你面子,是不合礼义,不够孝道。不过,毛主席说了,看什么问题都要一分为二。俺觉得你家这场事情,实实在在地说,还是你自己做得太狠、太绝、太离谱了。再一个,你的几个娃娃能这样,俺倒觉得他们都像了你女人,有血性,有骨气。你说,这多少年了,他们提名上有你这个老子,可这和没老子有什么区别?你说,巧梅一个女娃娃家,长大了,成人了,要出嫁了,要去给人家栽根立基,生儿育女了,可娃给你打电话,连请你都请不回来了。你说,但凡还披张人皮的人,能做下这号倒糟事吗?你或许会说你人在公门,身不由己,忙的不得回来,可俺觉得这不是什么理由。俺就不信你比县长和省长还忙、还牛逼。俺想,就是那县长和省长,也不会像你这般,不管不要儿女的。你说,这给那个娃等上,能受得了?”
  说到这儿,五大爷就气愤地盯着二叔。
  二叔哪里还敢支声。他完全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坐在前炕边,乖乖地聆听着老人家那尖刻而凌厉的训导和教诲。
  “因此上,俺感到你家这场事情,实在是你做得太不近情理了。”五大爷愤愤地接着说:“不过,俺尔格还不想和你说这个。也不想说你女人山里上,沟里下,没明没黑的为了你这个家怎的磨俭日月,和几十年为你烧火做饭,养儿抱蛋,往大拉扯那一群娃娃有怎的劳累难场。而就说你女人服侍你老娘这事儿,那是怎的个不容易啊。古人说,久病床下没孝子。你说你老娘一个大活人,瘫在炕上多少年,吃吃喝喝要人喂,拉屎送尿要人背,谁能有那长久的耐心!你有?你哥有?你嫂子有?谁也没有,就你女人有!人家什么话也不说,谁也不攀,多少年就人家一个人,就那么悄悄地,为你老娘端茶递饭,接屎送尿,背出背里,没日没夜地伺候着。而直伺候到了老瞌(去世),扶上了山。俺活这么大年纪了,从旧社会到尔格,再还没见过这么贤良孝道的女人。唉——,这么好的个女人,怎说没,一下子就没了呢……”
  说着说着,五大爷就有些激动,两串黄泪就从他那张皱皱巴巴的老脸上,拐着弯儿,滑落了下来。有几颗泪珠就挂在老人家那把银色的长须上,仿佛莹莹的就在那里闪烁着一种哀伤的光泽……

       七
  
  这时,二叔也就有些激动,两个鼻子酸酸的,泪水不由得就盈满了他的双眼。
  “我知道……”二叔由衷地哀鸣道:“我知道。她……她是很贤良,很孝道……”
  “狗日的!你知道?你知道个求哩!”
  五大爷像是动了真情,猛然间,老人家就沉着声,狠狠地将二叔骂了这么一句。
  顿时,窑洞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些紧张。二叔纯粹被骂得没了反应,灰灰地愣在那炕栏边,张着嘴巴,睁着一双泪眼,却不会吱声。而那几个或蹲或站在脚地上的邻里乡亲,也大眼瞪小眼的,不敢有丝毫的动静。
  “那你说,”过了一会,五大爷就哀伤地询问二叔道:“巧梅她娘到底害得是什么病?”
  “这个……我……我还真不知道。”
  “怎么这样的大事你又不知道了?”五大爷满眼怨恨地瞪着二叔,说:“那你就没问一下徐俊峰?”
  老人家许是觉得,那村医徐俊峰一定知道二婶是害什么病没命的。
  “……”
  二叔尴尬地看了看五大爷,又惶惶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回答五大爷着好。
  “我刚回来就……就……”一会,二叔满脸自责,吞吞吐吐的,但还是以实回答五大爷道:“我,我还没……没顾得问问徐俊峰……”
  “唉——,明飞啊,不是俺这棺材瓤子故意招惹你讨厌哩,你说你,还在公门中当官哩,看你这活人活求成个什么怂样子了!”
  五大爷盯着垂头丧气的二叔,就这么毫不客气地把二叔骂了个狗血喷头没法看。
  接着,老人家还似心有不甘,就见他不慌不忙,在那灶火口上慢慢地磕掉了吸过的烟灰之后,随手又在烟袋里摸出旱烟叶儿,装满烟锅,用一个很是现代的气体打火机,点燃,吸了几口后,也不管二叔想不想听,愿不愿听,就又举出好多好多实实在在的例子,夸赞了二婶的许多许多的好处,狠狠地把二叔骂了许久,数落了许久。
  但,骂归骂,数落归数落,最终,二叔还是如愿以偿了。老人家毕竟是那有名有望,面慈心善的风范长者,他答应二叔,愿意出面帮助二叔解决那家务琐事,人生难题。
  
  五大爷果真是言必行,行必果。
  次日,虽然一大早就刮起了漫天黄风,但老人家还是早早地就来到了二叔家。看来信守承诺,以诚待人,是老人家此生立身做人,扬名乡间的重要法宝了。
  
  二叔家的地方就在马鞍山半山腰上的一个很好的地段上。那地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坡坡洼洼上,二婶栽种下的各样树木,如今都已经长得枝叶繁茂,十分诱人。
  二叔家的地方座西向东,一线儿三孔细錾摆面的漂亮的新石窑洞,是二婶自进得二叔的家门后,多少年来饥一顿,饱一顿,春种秋收,起早贪黑,喂猪打狗,勤俭节约,省下鸡屁股里掏出的每一分钱,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一手亲自看得修起来的。当年修窑的事,二叔纯粹没管。他甚至恐怕连知也不知道呢。如果要说二叔还做过贡献,出过什么力的话,那就是在之前的那些年,二婶在开支二叔寄回来的每笔钱时,精打细算每毛每分,硬是节省下了一个不小的数目,以致使二婶在准备修窑的时候,心里便感到了些许的踏实。
  二叔的老娘在世时,就住在朝南紧靠老山的边窑里。当时,二婶对儿女们说,朝南的边窑紧靠老山,冬暖夏凉,就让你们奶奶住嗑。同时,二婶想得十分周到,为了使婆婆少些孤独,少些难场,和平时寻长递短的方便点,有个依靠,就又叫巧梅和改梅两个女儿,陪同老人家住在了一起。后来,老人家仙逝后,两个女儿说她们晚上总是看到奶奶,梦见奶奶,因此,就害怕得说什么也不敢再在那边窑里住了。二婶自然不愿叫任何一个儿女遭受任何的惊吓。所以,二婶想了想,就问三个儿子怕不怕。三个儿子都说不怕。于是,二婶便叫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倒换了一下地方,住在了那紧靠老山的边窑里。
  二婶住前窑,三个儿子原先住后窑。那前窑其实就是中窑,后窑其实就是朝北的边窑。因为原来中窑和朝北的边窑,是两孔相通的一进两开的前后窑,只在中窑有一个正门,所以,两个女儿倒调得往那后窑里入住的时候,乘出入方便,才又叫二婶在那后窑的正面,给她们打开了一道正门。这样一来,那前后窑原有的进出格局,自然就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但一家人和左邻右舍们,早已经就习惯了那原先的叫法,所以,大家依旧还叫那中窑是前窑,叫那朝北的边窑是后窑。
  大清早的,二叔一见五大爷拄着手杖,飘舞着胸前的那一把漂亮的银色胡须,在风中一摇一摆地从硷畔上上来,慌得他急忙跑着迎上去,搀住五大爷的胳膊,结结巴巴地嗫嚅道:
  “哎哟,五大爷,您老家……您老家怎自己来了?我……还正想着再过一会,我到您家里来接您老家来哩……”
  “接什么。”五大爷没看二叔,只是目光炯炯地环视着院子里的情况,淡淡地回声道:“没事。不应你接,俺尔格还得动哩。”
  这时,二叔家的地方,显得很是烦乱,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走动着好些男女。他们有的是主动前来帮忙的乡里乡亲,有的则是巧梅和弟妹们专门请来干活的户族亲人。大家见已经安享晚年,已经很久再没给谁家办过什么事情的五大爷,忽然间又出现在了二婶的后事上,就都觉得十分惊讶,就都像拜佛似的,毕恭毕敬地向老人家点头作揖,请安问好。
  二叔看着这情景,就没敢冒然再说什么,就很是小心地一直把五大爷搀扶进了后窑。
  五大爷坐在后窑的炕上后,便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旱烟锅和旱烟袋拿下来,准备过过烟瘾。
  二叔一见,赶忙掏出“金延安”来,向老人家敬上,说:“五大爷,您老家抽这个。”
  “你留着自己抽吧。俺抽不惯那个,觉得没劲。还是这旱烟好,既顺口,又带劲。”
  说话间,五大爷就装好了旱烟,二叔便赶紧拿起打火机,帮着老人家点燃了那烟锅里的旱烟叶儿。
  然后,二叔便乖乖地站在脚地上,悄悄看着老人家就那么地眯缝着那双皱巴巴的老眼,在尽情吸放出一口口浓浓的烟雾的同时,又时不时的,将握着黄灿灿的铜质烟锅脑子的右手的大拇指,在那闪着红红的火星的旱烟叶儿上,按下、抬起,抬起、按下,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烧似的。那神情,显得很是悠然,很是逍遥……
  
  “明飞啊,”五大爷过足了烟瘾,便对二叔说:“你去把你大哥叫来吧。”
  “嗯,好的。”二叔乖乖地应了一声,就很听话地去叫大哥。
  一会,大哥便跟着二叔走进了后窑。
  于是,五大爷和大哥寒暄了几句之后,便问大哥说:“怎没见你家里的来?”
  大哥便急忙回答:“她娘家老子的有病,她伺候去了。俺已经捎话叫她快点回来。估计赶天黑前能回来的。”
  五大爷听后,再没和大哥闲扯什么。
  接着,老人家就叫着大哥的名字,开门见山地说道:
  “明山啊,你兄弟明飞这两天的日子是怎的个过法,俺不说,估计你也该是晓得的罢?当然,这也不能怪你这当大哥的。昨晚上明飞来俺家时,俺已经对他说了,主要是他的问题。是他把事情做得太狠、太绝了,以致才弄成眼前这个倒糟样子的。所以说,尔格咱要帮衬他解决妥帖他家这场事情,俺觉得还真是有些不容易。再了,人常说,清官还难断家务事。而俺又这把年岁了,总感觉像那‘纸人人骑竹马,轻不压重’似的,说什么也没多少分量的。因此上,俺想,咱得好好合计合计,看究竟该怎么个化解着,才比较妥贴。”
  “咳,五大爷,你老家还不晓得俺长一颗猪脑袋?”大哥笨拙地挠着头,低声道:“依俺看,既然把你老家惊动来了,那你老家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总之,你老家怎办俺都没意见。俺想,明飞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大哥这么说过后,又好像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二叔。
  二叔没言传,就那么轻轻地点了点头。
  “唉,明山呀,你是老实,这个咱满村子的人谁都晓得哩。可老实就能遇事装憨,耍滑头吗?再说了,这是什么事?是谁的事?是你亲兄弟的事!你能装憨、耍滑头的吗?”显然,五大爷很不满意大哥的态度和说辞,老人家便气恼地说:“俺不是叫你恭维俺。俺是叫你具体谈谈这事的解决办法的!”
  可大哥听过五大爷的话后,低下了头,纯粹没了反应。
  “唉,难怪人们常说,世人‘都是精的不得过,而不是憨的不得过。’”见大哥那样,五大爷既生气,又无奈,只好长长地哀叹了一声道:“唉——,看来只有俺当这憨汉了。也罢,当就当吧。”
  于是,老人家就接着说:“俺想啊,几个娃娃尔格对明飞那样,谁都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事情总归还得有个规矩和下数的,不能一味由着谁的性子来。因此上,俺想,尔格当务之急的是,要和娃娃们交交心,说道说道这场事情。说白了,就是要把娃娃们的心结解开,心病去了,不能让他们再和明飞继续较劲、闹别扭了。你哥俩看,是不是该这样来?”
  “该!应该……”大哥一迭声地表示赞同,但就是始终未能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应对策略来。
  二叔乖乖地呆在一边,还是没言传。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能说。
  “明飞你的意见怎个?”五大爷看着二叔,则很是慎重地专门问道。
  “您老家看怎就怎。”二叔急忙简短地回答。
  见实在征求不来什么好的意见和建议,五大爷就说:“那俺看就这样吧,明山,你去,把巧梅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叫这儿来。”
  “好。俺给咱叫去。”
  大哥见不叫他再出什么主意了,高兴的就像那翻身农奴得了解放的一般,立马就起身,向外面轻松地快步走去。
  
  八
  
  待那姐弟五人,跟着自己的伯父徐明山,一个个灰不塌塌地来到后窑,站在五大爷的面前之后,老人家就一边捋着自己那一把漂亮的银色长须,一边便慈爱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反反复复的,挨个儿将他们端详了好一阵了。
  然后,老人家就缓着声,也没做什么话题的过多铺垫,就那么直接了当地对那姐弟五人道:
  “噢,你们几个都来了就好。这里,尔格都是咱一家无外的亲人,如果要说还有外人的话,那就只有俺这个老朽了。不过,俺想你们谁也不会把俺当成那外人的。所以,俺也就不说那些客套的话了。说实在的,你们几个都是你妈的好儿女,也是你妈为咱徐氏家族生育的几个好后代,好传人。你妈尔格走了,她是怎的为人,她有怎的声望,庄里庄外,村前村后,早已自有评说,今上在这俺也就不多说了。但是,单就通过你妈独自一人服侍你们奶奶这件事上,却让俺明白了一个很简单、可又很深奥的道理。那就是,这人活在世,不但要争气、上进、能吃苦、有担当、可容人、甘吃亏。还有,就是同时要做到重情重义,以德报怨。而且,在面对许多的困难和矛盾的时候,更要懂得如何去正确面对,正确处理。一句话,你妈就是大家为人处世的一个榜样。所以俺想,作为你妈的儿女,你们在面对一些具体的问题的时候,也应该像你妈那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谁也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们都是读书人,试想,如果都由了性子,没有了一个规矩,下数,那一切岂不就都乱套了?这天下岂不也就变成一锅粥了?”
  说到这,五大爷像是渴了,只见老人家端起怀前的茶缸,喝了几口白开水后,接着又道:
  “因此上,俺要对你们几个挑明了说,你爸歪好也是你们的亲老子,歪好也是那公门中的个官儿哩。再了,你爸和你妈也是那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妻,是那阴阳两界相随相伴的一对老伙计,这是谁也不能够改变了的一个事实。所以,俺感到你们家这场事情,也就是在你妈的后事上,不管怎么说,你爸都该有那说话的份儿的。就是你们的叔父徐明山,也都该有那说话的份儿的。当然,你们都长大了,成人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尔格社会也不同了,什么三纲五常的许多礼义规矩,也早就不讲究了。可是,再怎么个不同、不讲究,就像那歌里唱得,‘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那样,你们的老子,永远都是你们的老子。没有他,就没有你们这个家,也就没有你们。因此,该有的礼数,怎说你们也要有的。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
  五大爷说完这些后,就和蔼地看着那姐弟五人,像是认真征求他们的意见。
  但那姐弟五人都低垂着头,谁也没啃声。
  “俺胡扯了那么一阵,仅许里有许多话不在个理上。”老人家见那姐弟五人谁也不说啥,就接着又说:“不过,俺前面已经说了,咱是一家无外的亲人,如果你们觉得俺哪儿说得有问题,不妨就提出来,咱们共同探讨。再就是,你们对你爸,有什么想法和委屈的话,都可以说出来,咱们一起好好商讨商讨。你们看怎样?”
  唉,还能怎样呢?那姐弟五人早已就陷进了那万般无奈、万般沉痛的悲哀之中,恓恓惶惶的,谁还再能说出什么话来。
  这时,巧梅禁不住那悲伤,突然,“妈——呀——”哭喊了一声,凄凄惨惨的就向那前窑跑去。
  妹妹弟弟们一见,一个个也就跟着跑过去,一齐趴在二婶的身边,全都又放声哭得没了那人样儿……
  
  在儿女们全都哭得精疲力尽,没有了声息之后,二叔便当着五大爷和大哥的面,颤抖着双手,再次从那个漂亮的黑皮包包里,取出那两叠“伟人头”来,走到儿女们跟前,沙哑着声音,说:“你们多跑几步路,多花一点钱,给你妈买最好的棺材,做最好的衣服。”
  儿女们听后,谁也没说啥,一个个灰不塌塌,丢了魂似的,全都愣在那地上,没有什么反应。但谁也再没给二叔什么难堪。
  一会,巧梅睁着一双红肿的泪眼,点头示意大弟虎子,让他从二叔手里接过那“伟人头”来。
  然后,姐弟几个泪眼蒙蒙的,在一起低声嘀咕了一阵什么之后,便各自分头忙去了……
  
  这是个黄风斗阵的天气。从早到晚,日头就一直躲在一个浑黄的大大的圆圈内,朦朦胧胧的露着一张惨淡而怪异的脸,偷窥似的,在看人类像那蚂蚁搬家一般的瞎忙碌、胡折腾。
  上山给二婶打坟的七八个土工,忙着赶工,格外劳累且不说,又被黄风吹得双眼泪落,胸闷气短,所以,有那性情暴烈者,就在感叹二婶的不幸中,不停地诅咒老天的混账、无情、不开眼。结果,一个个就被那老天作弄得宛如出土文物似的,灰头土脸,鬼眉怪眼的十分难看。
  日落西山的时候,巧梅和妹妹改梅在徐俊峰的老婆姚莲香的帮助下,终于抱着两包红红绿绿的衣裤,悲悲戚戚地准备给二婶去净身,去装穿。
  这时,二叔就很是委琐地站在那前窑门口。见姚莲香陪着两个女儿朝自己这边走来,他就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挡住她们的去路,结巴着说:
  “让我……让我给你妈去……去穿罢。”
  巧梅和改梅睁着红肿的眼睛,原本就沉浸在那悲痛中,默默低头前行,完全没想到二叔还会要怎样。所以,猛然间听得二叔提出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二人就身不由己地愣在了那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可怜的姐妹俩心里好惊诧,好慌乱,好矛盾,那充满了悲伤和疲惫的脸上,双双涌现出了那万千复杂的痛苦表情来。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子对自己那不幸的娘亲,竟是这般的有“情”。她们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她们也不知道该不该趁机倒出淤积在自己心中的那痛苦和悲愤。但是,犹豫了好一阵之后,姐妹俩还是在那无法述说的凄惶中,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含泪望着就站在自己眼前的父亲——自己那久已未曾好好看上一眼的、十分陌生了的生身父亲。
  噢——,这就是父亲!这就是让母亲苦苦遭受了一辈子情罪的父亲!
  姐妹俩就那么满怀痛苦地望着二叔,泪水止不住地就从她们那憔悴的脸颊上,如涌泉似的落下……
  姚莲香在一旁也禁不住泪水连连。
  
  姚莲香是二婶生前最好的朋友。二婶的突然离世,无疑使姚莲香心里十分震惊,十分悲伤。她甚至在二婶逝去的那个晚上,哭鼻流水地抱怨、咒骂,一连熬了几个通宵才回到家里的徐俊峰说:“亏你还常牛逼烘烘的不知自己够怎能行!二婶赤能有什么样的病,你怎就治不好她呢……”
  徐俊峰自然觉得很委屈,很无奈,但他还是耐心开导妻子。劝妻子说:“二婶那么好的人,要是她的病能治好的话,你说俺能不好好治吗?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这几天你最好多去帮帮巧梅她们几个。她们谁也没经遇过这么大的大事。而二叔还不知得回来不得回来,她们肯定吓也吓坏了。唉……”
  所以,为了寄托自己的哀思,也为了关照巧梅她们姊妹,姚莲香就很听丈夫徐俊峰的话,几乎每天都在二婶家忙乎。不是帮着巧梅跑出跑里地照看孩子,就是早早晚晚的忙着给大家做饭。她想,巧梅她们姐妹兄弟实在是太可怜了,提名有个老子,等于没老子的一样。而二婶一点都不老,也可以说是年轻轻的,却又就这么地走了,撂下他们姊妹实在让人看着心疼啊。
  这时,姚莲香抹着眼泪,望着那满面泪流的姐妹俩,再看看一脸委琐的二叔,心里好不难受,好不痛苦。她既同情那姐妹俩的恓惶不当,又同情二叔的可怜沮丧。她也不知二叔为什么会这样,打猛子提出要给二婶穿老衣什么的。她想,二叔这人怎尽干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儿。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样思想着,见天色不早了,姚莲香就用胳膊肘碰了碰巧梅,示意她该快点做出决断。
  于是,又过了一阵之后,巧梅和妹妹改梅就泪眼朦胧地相互看看,谁也没说啥,就默默地都把抱在怀里的衣裤,递给了二叔。
  这样,二叔就颤抖着双手,觉得十分感动,就忘却了人伦辈分似的,向两个女儿不停地点头致谢。
  
  接着,二叔就轻轻地走进了家门,又轻轻地插上了前窑的正门,和通往后窑的侧门。然后,他就拉灭了电灯,十分小心地点着了两支红蜡烛,和三支白蜡烛。
  一会,待那五支蜡烛慢慢地燃亮之后,二叔就长久地看着二婶,看着那五支流泪的蜡烛。
  二叔想,二婶不知明白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把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都叫到她的身边来了!
  二叔就这么想着。
  然后,二叔又轻手轻脚地打好了半洗脸盆清水,并在柜子里悄无声息地取出一瓶秦川大曲,放在了二婶的身边。二叔想,自己要给二婶好好洗洗身子,然后再穿老衣。
  
  二婶咽气的时候像是了无遗憾,她的遗容十分安祥,看上去就像是那睡着了的一般。
  二叔将二婶的衣服脱得净光。
  于是,在那烛光里,二婶便宛如蜡人儿似的,出现在了门扇上。
  接着,二叔就像生怕惊吓到二婶的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那瓶秦川大曲,倒进洗脸盆里,并将一块崭新的羊肚子手巾,浸入其中。然后,他就把手伸向了二婶,开始给二婶着手擦洗身子。
  可是,可是这时二叔突然地就有些手脚发软,他看到五支烛光里,还不到五十岁的二婶的身子,鲜鲜活活的,竟然是那般的美丽,那般的柔润,那般的生动诱人。
  二叔好惊讶。
  二叔还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一个女人的身子呢。当然,二婶的身子,他也是从来没有这样看过的……

        九
  
  晚风在窗外叹息,灯影儿被弄得恍惚。二婶软蜡一般的身子,在那烛光里忽明忽暗,好像闪着莹莹发亮的光泽。二叔如同一根木桩似的,呆呆地立在地上,就那么傻望着二婶那赤裸的身子。望着望着,不知怎的,二叔就感觉二婶好像根本就没死,还活着。甚至,还好像觉得二婶正在那儿对他哧哧地微笑呢。
  而恍然间,一阵唢呐的欢乐而明快的吹奏声,呜哩哇啦的,仿佛就从那远远的山野里悠悠传来。于是,二叔就仿佛看到,留着齐耳的短帽盖发型的他的女人——二婶,穿红着绿的,头上搭着红盖头,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一摇一摆地骑着毛驴,从他家那垴畔山上,一路摇摆了下来。然后,随着在那人声、炮声、号声、鼓乐声的振聋发聩的交织混响中,在一群青皮后生和婆姨女子们的嬉闹下和簇拥下,二婶就羞羞答答的,挽着长长的一条红绸带,被他使劲儿挺着腰板,不得不在人群中像醉汉般的,东倒西歪地挪着碎步,艰难地将二婶抱进了家门……
  一支蜡烛上像有什么杂质,突然,“嘭——”地爆响了一声。
  二叔吓了一大跳,浑身上下不由得就感到一阵湿浸浸的冰凉。而那充满了欢乐和喜气的人生快事,就如那痴情的牛郎魂飞天界,在银河边做得一个甜蜜的春梦一般,随着那支蜡烛上的那个灯花流萤似的精彩飘落,瞬间便破灭的了无踪影。
  当二叔的目光再次落到二婶的身上时,一层虚汗就悄悄地爬上了二叔苍老多皱的额头,并继续在那里悄悄地涌出,汇集,流下。
  一时间,二叔的感觉就好像有些恍恍惚惚。他仿佛完全陷进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蒙的惶恐之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好像觉得二婶的两个微微隆着的乳房,宛如两座秀丽的山包一样,就那么耸立在一片苍凉的原野上——不,是一片陌生而浩瀚的死气沉沉的戈壁滩上。而自己则像一个孤独的迷途者,正盲目无知地穿越在这戈壁滩上,在苦苦地寻找着芳草,寻找着青河,寻找着那滋润生命、拯救生命的汩汩源泉。但眼前只有茫茫无际的沙漠,只有可怕的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望不到边缘的炙热和荒凉,还有那疯狂燃烧着的太阳,一切的一切,就那么恐怖地横陈在自己绝望的眼前……
  
  怎么就会是这样呢?二叔一边在心里这样嘀咕着,一边便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二婶赤裸裸的尸身。他好像怎么也不能够相信,二婶生育了五个孩子的身子,竟然还是这般的柔润,这般的美丽生动。
  一会,二叔便不由得抬起了一只手来。他想抚摸抚摸二婶那闪亮而微耸的乳房,和那闪亮而丰润的身子。可是,可是那手却好像有点不听使唤,在一个劲儿地乱抖。
  二叔仿佛有些紧张和恐惧。
  后来,几经努力,二叔那只颤抖的手,终于便触摸到了二婶那冰冷而僵硬的,蜡黄的皮肉。
  但是,二叔的感觉仿佛并不是那样,他好像分明觉得,二婶的身子还是温热的,赋有弹性的。
  
  “亲……亲……亲亲俺……”
  当自己的手和目光,惶惶然溜到二婶身子的隐秘处时,二叔就仿佛真真切切地,又听到了二婶那柔柔的声音。
  于是,二叔的心就十分地不安,就颤颤地在那皮囊下跳得十分慌乱……
  
  二婶叫郝雀。小名叫郝雀,大名还叫郝雀。
  本来二婶这名字很好的,既雅气,又好听,而且也很有文化内涵,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那美丽的孔雀,或者搏击长空的山雀和云雀什么的灵鸟。但是早年间,村里的人却都好像觉得二婶这名字有些俗气,有些笨拙,很不准听。甚至,还怪怪的好像觉得有些好笑和好玩呢。
  这问题主要是出在那语音文化的差异上。因为多少辈子以来,村里人一直都说的是方言,谁也不习惯、也不会说那普通话。所以,按那方言的发音,大家就将二婶好好的一个名字,郝姓的郝,读成了黑(he而并非hei)的发音;孔雀的雀,读成了翘(qiao)的发音。这样一来,郝雀两字的语音效果,在其现实生活环境中,自然就演化出了那天大的差别,就彻底地变了味儿。
  因此,在二婶刚嫁给二叔那几年,村子里的好多人,特别是那些能和二婶开玩笑的爷爷辈们和孙子辈们,在和二婶打招呼的时候,就故意敞开嗓门,“翘——”、“翘——”的,或者“黑翘——”、“黑翘——”的,叫得十分的响亮。后来,直至二婶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后,也就是村里的老老小小在那一天天的日子里,慢慢地熟悉了二婶的品性和为人之后,人们才渐渐地,不再那么叫二婶了;才渐渐地改口,或叫她是“明飞家的”,或叫她是“巧梅娘的”了……
  其实,二婶的娘家距离徐家河村并不算太远,就在二叔家脑畔山后五六里山路上的郝家墕村。不过,那郝家墕村座落在一个干山圪垯的墕口上,村里人吃水还要赶着牲灵到沟底里去驮,烧炭也要到徐家河村的炭窑上来买,自然条件实在是要比徐家河村差远了。而徐家河村却座落在一道既狭窄而又宽阔的山沟里,沟里不但有储量丰富的炭窑,让祖祖辈辈的村民们,一年四季在取暖、做饭什么的生活问题上,享受到了郝家墕村的村民们根本就无法想象的诸多方便。而且,一条由山泉汇集而成的弯弯曲曲的小河,清凉甘甜,常年轻歌悄唱,汩汩作响,仿佛永远充满了一股欢乐而诱人的灵气。古往今来,这充满了灵气的河水,带着村民们一代代先人、一代代后人的五光十色,精彩迷离的梦想和愿望,日夜流淌出山沟,流淌出村庄,流淌进那默默的小理河,然后又流淌进了那奔腾不息的大理河,一直向东流向远方。
  如果,简单地说那郝家墕村和徐家河村还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也仅就是这自然条件上的差距和悬殊罢了。而其他方面,诸如人们的生活习俗、思想意识、文化素养、见识修为等,则就都不差上下,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了。所以按理说,两个村里的人,是谁也笑话不了谁的。而二婶的名字以方言的读法虽然叫得有些俗气、笨拙、不准听,但她人却生得很巧,很伶俐,很有才智,而且十分贤惠,十分勤劳,平易近人地对谁都很好、很和蔼。当然,对二叔肯定也是很好、很和蔼、很体贴的了。
  然而,二叔却一直瞧不起二婶。他嫌二婶人笨,土气,不识字。甚至大失一个文化人的水准,居然病态似的也嫌二婶那名字起得太土、太糟糕了呢。尤其是一听到谁在哪里就那么“翘——”、“翘——”的喊叫二婶时,他就会猛地感到眼前似有一头高翘着肥臀,丑陋地裸露着生殖器的赖猪,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于是他不由得就会头脑发胀,浑身难受,没来由的立时就会生出那满肚子的无名火来。而这一无名火的最初的燃烧与蔓延,便无情地拉开了他和二婶今生今世里,那荒唐而不幸的姻缘的序幕,也残酷地注定了二人今生今世里,那忧伤而悲苦的命运的结果。
  因此,二人虽然结婚那么多年了,但在人稠广众之下,几乎谁也没见他们俩出双入对地相跟过。即便是在他们家里,也好像没谁见他们俩说过一句话。给人的感觉,夫妻俩真就像是那不认识的路人一般。
  好些嘴长的男女见他们二人那样,就免不了得要在那私下里挤眉弄眼地说三道四,肆意猜测和推想他们夫妻俩,到底是怎么生出那几个娃娃来的。
  但无论旁人怎么猜测,怎么推想,二叔和二婶还就是那么生活着。还就是在那鸡叫狗咬中,一天天地,就那样打发着那漫漫长长的日子的……
  
  二叔是村里学问最高、最大的人。他在洪州师范院校读过书,拿过毕业证,可是那求过大学问,经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是,二叔师范毕业时,恰巧赶上了国民经济的大萧条,大困难,许多在职的干部都被精简回家了,刚出校门的青年学生,自然也就没得说,很难被分配工作了。正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当时,二叔和他的同学们只好自叹命苦,自叹生不逢时。末了,二叔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到百货公司里买了条劳动布裤子,做好了受苦的思想准备。然后,便和同学们背起铺盖,拿上碗筷,站一起,含着热泪,放声歌唱了那一曲豪情万丈的毕业颂歌。接着,大家就都灰不塌塌地各自打回各自的老家,山里上,沟里下的,去务农、去修地球了。
  回家两年后,二叔的父母就给二叔成了亲。那媳妇便是二婶。是二叔的父母早就给二叔瞅下的。
  当时,对于这门亲事,二叔一如旧时所有听命于父母的青年男子一样,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反正就那么的,便和二婶结了婚。当时,二叔已经二十三岁,二婶才只有十八岁。
  后来,村里的小学需要老师,二叔便走了轻路,当上了那除了寒暑假之外,每月能挣二十四个工分,还能领三块钱生活补贴的民请教师。
  
  二叔教书的学校,是由村里的一处古庙改建而成的。学校一共有四十多个学生,两个老师,五个班级。由于学生少,教室紧张,所以一、二、三年级,和四、五年级,就分别在两个教室里混合上课。两个老师,二叔算一个,教四、五年级的课程;还有一个女的,是公派的,教一、二、三年级的课程。
  那女教师是黄木县人,姓常,单名叫了一个青字。
  常青比二叔大两岁,但看上去却比二叔还要年轻,还要显小。而关键的是,她那模样儿又长得十分好看,花眉俊眼,秀发披肩,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身材端端正正,细嫩的皮肤白白净净,水灵灵的很是迷人。村里的男人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顺眼的女人呢。大家虽然说不出这女人具体俊在哪儿,但大家就是觉得她像那个《野火……》什么的电影上的人儿——金环和银环什么的一样好看,俊俏。所以有的一碰见她,那心里就痒痒地连声直叫:“好女人!好女人……”而两只眼睛却不由得就像那山鸡瞅百蝬(蝗虫)的一般,直直地死盯着人家看个不够。而有的甚至走出老远远了,还要向后拧转脖子,看人家那身材背影,想人家那花容月貌。
  阳洼上的儿人茅圈,就曾因人家走出老远了,还只顾那么拧转脖子死死地看人家,结果一头就撞到了路畔上的一颗老槐树上,碰得鼻青脸肿且不说,还把脚腕子也给崴了。疼得小子呲牙咧嘴地躺在炕皮上好几天都不得动弹,不能下地,也没敢对老婆说说什么,也无法对别人说说什么……
  
          十一

       在那一个个漫长而枯焦的日子里,白天,二叔外出忙碌,二婶也忙碌,夫妻俩谁也见不上谁,相互间歪歪好好的,自然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二叔,喝吃过没多少五谷的稀汤汤晚饭之后,一语不发地或坐在灯下看书,或懒懒地颠倒躺在铺盖卷上,苦着脸,紧锁着眉头,就那么像那泥神神一般,长久地独自发呆。
       而这时,二婶则依旧忙得像那风葫芦似的,不得消停,既要乖哄孩子吃饭,又要关照婆婆冷暖,还要跑出跑里的料理所有的家务。待安顿好鸡呀、羊呀等要吃要喝的牲灵,收拾完锅碗瓢盆,哄得孩子入睡之后,二婶才略有些轻松似的,长出一口气,打一盆凉水,洗洗脸,簌簌口,整理一下头发,让自己稍微歇缓歇缓。然后,她又在门箱里拿出针头线脑什么的家什,悄悄地凑在炕栏边的煤油灯光之下,一针一线的,不是给一家老小缝补衣裳,就是给二叔做那千层遍纳的鞋底子。
       一会,见二叔哈欠连连,睡意袭来,二婶就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爬上土炕,为二叔铺好铺盖,伺候二叔睡下。
       而不一会,劳累了一整天的二婶,坚持又做了一阵针线活儿之后,也感到瞌睡神神找来,困倦难当,所以她也就收拾了针头线脑,和缝缝补补的生活,解衣宽带,熄灯睡下……
       有时,在那静悄悄的黑暗里,二婶迷迷糊糊的正游走在那梦的边缘,忽然感觉二叔钻进自己的被窝里来,像是想那样了。所以,她就很是温柔、很是顺从地尽量摆好姿势,一任二叔就那么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尽情乐活。
       而每在那欲死欲仙,仿佛就要飘然升天的时候,二婶就满脸发烧,浑身发烫,眼神迷离,心如脱兔般狂奔乱跳地,很想叫二叔抱抱她,亲亲她。于是,在那神魂颠倒之下,她就禁不住语无伦次地,不停呢喃着:“亲……亲……亲亲俺……”
       真的,二婶就想叫二叔好好抱抱她,亲亲她,或者再说说什么。但二叔只对她那样,就是不抱她,不亲她,就是什么也不对她吭声。
  于是,二婶心里就酸酸的,觉得有些难过。
  但难过归难过,二婶却从来也没有把自己这秘密心事,说出口来。因为她好像觉得夫妻之间,也许就该是那样的。所以,有许多的事情,是说不出口来的,也是不能够说出口来的。
  然而,后来在看到二叔对孩子也是那样的冷淡的时候,二婶心里就疙疙瘩瘩的,觉得实在是无法接受。怎么能这样呢?二婶想。
       二婶搞不清二叔为什么会那样。她看到村子里好多男人,都把自己的孩子像那命圪蛋蛋一样的亲着、疼着,她就很伤心,就很想向二叔问问究竟。可是,她又不知二叔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以为二叔是文化人,就那性子,所以,她也就一直没好意思对二叔说出什么来。
       但这事毕竟使二婶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让她心里老是觉得有些不安。
       因此,为了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儿,二婶每天就山上山下的,拼命地干活,并且大包大揽了家里所有的生活事务,什么也不让二叔干。她觉得手里有个做上的,别的什么的,就好像都不存在了。
  不过,说实话,二婶其所以要这样,主要还是她心疼二叔,舍不得叫二叔太过辛苦劳累的……

       二叔从来也没想过二婶还会有什么想法。他只知道自己的苦难,只感到上天对自己的苛刻与不公。想到自己十年寒窗,饱读诗书回家后,只当了个成天就和些挂着鼻涕憨水的碎脑娃娃打交道的烂民请教师,而多次找大队的队干和公社的领导谋求出路,结果屁事没顶。可村里大嘴胡四的三哥胡玉虎,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据说人家的舅舅是店铺镇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所以人家在部队上复员一回家,就当了大队的民兵连长且不说,而没过一年,人家就又远走高飞,被大队和公社安排到那有名的铜城市煤矿,牛逼哄哄的当了那吃皇粮,领皇饷,可以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了。
       唉,人比人,不能活。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啊。就这么过罢。二叔忧伤地想。
  所以,后来为了扭转生活和生存的拮据,困难,二叔就耍出祖传下来的手艺,瞅空儿弄得些石磨坯料,运到校园里来。然后,他就利用下午放学后的一些时间和星期天,挥锤舞錾,黑水汗脸地锻打得一合两合石磨,出售于乡邻,赚几个小钱,来弥补家用。

  那时,也许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烦恼和忧愁,二叔的烟瘾便一天天地染得很重,很重。特别是干上什么苦活儿时,隔一会,他就要那么狠狠地吸上几口劲儿很大的旱烟。
  二叔曾有一个很精致、很漂亮的椿木烟锅,那是他从洪州师范毕业回家后,在那失意落魄的无法对人述说的痛苦中,一刀、一刀亲自修制成的。可是,自从和常校长在一起教上书后,二叔就把那个精致漂亮的椿木烟锅,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而每在想要吸烟的时候,他像是怕影响常校长和布娃娃,就会起身走到外面,拿出剪裁好的一张张草纸来,不厌其烦地,细心在那草纸上撒上烟叶末,接着,便伸出灵巧的舌尖,在那草纸的边沿处舔上一溜儿唾沫,然后,便将那卷好的喇叭头旱烟卷儿,用两个指头夹着放在嘴角,燃着,眯缝着双眼,吸得煞是自在,煞是舒坦。
  本来,二叔觉得干上活儿,口里像那苏联伟大的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者斯大林同志那样,叼上一个旱烟锅儿,是很潇洒,很带劲,很有生活艺术品味的。如果用几十年之后流行的时尚语言来说的话,就是很帅、很酷的。但是,二叔毕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觉得一个男人,在一个有知识的女性的面前,拿个旱烟锅子抽烟是挺粗俗、挺不文明的,甚至是挺不道德的。因此,在和常校长一起共事后,二叔就悄悄地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艺术品味追求,自觉不自觉地从思想深处和兴趣爱好上,积极地、主动地,修正自己所有的丑陋行为。

  教书的活儿在农村一直被视为高头营生,没文化,没能耐的人,是万万干不上的,更是万万干不了的。但对于二叔来说,这却是易如反掌的事儿,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的难度。他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师范毕业生,别说是教几个小学的碎脑娃娃了,就是教那些中学生、高中生,也是小菜一碟,绝不在话下的。
  所以,每天下午放学之后,二叔坐在办公室,一边听着那收音机里的新闻或歌曲,一边三下五除二的,就十分轻松地批改完了孩子们的作业。接着,二叔就用草纸蘸着唾沫,耐心地卷得点燃一支喇叭头烟卷,然后边走边吸,来到外面,不回家,就那么蹲在那校园里,挥锤舞錾,叮叮当当地锻打起了石磨来。
  这时,常校长就坐在办公室的门槛上,哄着给布娃娃喂饭。
  那布娃娃很淘气,每吃一口饭,就要跑到二叔跟前捣蛋,不是要二叔抱着玩,就是要耍二叔手中的锤錾。每次,直到常校长乖哄着,喊叫着,把那饭碗碗敲打得叮当乱响,布娃娃才会憨憨地笑着,朝常校长跑去,并老远远就像那燕娃儿似的,把那口口长得老大大的。可是,吃一口,布娃娃就又像个小小的醉汉一般,顽皮地扮出可笑的嘴脸,东倒西歪地向二叔这边疯跑过来。
       没法儿,二叔就只好停住手中的活儿,一边傻笑着陪布娃娃玩,一边就不由得思想眼前这母女俩。他觉得常校长的确不错,果真是一个聪慧精细,娴静柔美的女人……
   
  日子,就那么乏乏的,在二叔那无可奈何的心境中,明了黑了,黑了明了,一天天地过着。
  后来有一天,日头如往常一样,精彩夺目地从东到西,横空灿烂了一整天之后,就像个劳累过度的哮喘老人一般,涨红着脸,有气无力的就要倒向那西山后睡去的时候,二叔灰头土脸的,拾掇好那些锤锤錾錾的家什,也准备回家。
  这时,只见常校长双手端着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拌圪垯,迈着碎碎的步子,轻盈盈如那水上漂的一般,漂到二叔跟前,就对二叔微笑着,语音轻轻地说:“哎,徐老师呀,你辛苦一天了,吃了这个吧。”
       “噢,这……这……怎么可能呢?”二叔有些措手不及的仓惶与感动。
       “你说什么呀!”常校长笑笑的,双手端着那碗鸡蛋拌圪垯,就那么站在二叔面前。
       “……”
       二叔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他看看常校长,再看看那碗里白里透黄,香味扑鼻的鸡蛋拌圪垯,那苦难的心田上,顿时便翻腾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
  怎么能这样呢?可万万不能接受的啊。二叔想。二叔的心虽然被感动的、温暖的有些颤抖不已,但是,他却又像害怕这份温暖和感动似的,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尽管他知道这是常校长的真情美意。
       “这……”二叔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结结巴巴道:“这……我家里有饭……”
  “别说什么了,快趁热吃了吧。”常校长微笑着。
  “唉——,”二叔很是为难,很是笨拙地接着结巴道:“这……我……我家里真的有饭……”
  “我知道你家里有饭的。可有就歪好不能在我这吃点了吗?我也没吃过呀!”
  “那……那……你就快吃吧。”二叔这么说着,一时就不敢看常校长。
  常校长见二叔那样,就还是微笑着,语音轻轻地说:“这不是剩饭呀!”
  “不不不!”听得常校长这么说,二叔一下子就慌了神,急忙看着常校长,就结巴着说:“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快吃了呀。”
  “不不。我不饿。你快吃吧。”
  “是我不小心做得太多了。你不吃就糟蹋了。”
  “……”
  常校长深情地望着二叔,见二叔还是执意不肯接受,就有些不好意思,就满脸红晕地接着又说:“你嫌气吗?”
  “不不。哪儿的话……”
  二叔哪里还能说出嫌弃的话来。
       其实,这时二叔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别说是一碗令人眼馋的香美的鸡蛋拌圪垯了,就是一碗黄米捞饭,甚至是一碗稀汤汤钱钱饭烩酸菜什么的,此刻也不知对他有够多么大的诱惑呢。可是……
       二叔尴尬地望着满脸羞赧的常校长,就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推辞了。所以他就不再客气,就手忙脚乱地抬起双手,在自己怀前的衣服上抹擦了几下,然后就伸出双手,很是谦卑地从常校长手里,接过了那一大碗鸡蛋拌圪垯。
  于是,二叔就怀着满腔的感动与尴尬,端着那满满一大碗鸡蛋拌圪垯,头不抬,眼不睁的,吃了起来。
  多么的香美啊。二叔仿佛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口福,这样的享受。一时间,老大人好像根本就顾不得那斯文扫地了,就狼吞虎咽的,直吃了个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
  但是,老大人吃着,还在一个劲地想,真的是常校长不小心,做得太多了!
       也许,一切皆是因为那时人们太过饥饿的缘故,二叔的心,就这么的,仿佛被常校长的那碗鸡蛋拌圪垯,给彻底地、长久地温暖了。
       而直至好多年之后,二叔都会冷不丁地想起这温暖来,一次次的,还好像能够清楚地嗅到那人、那鸡蛋拌圪垯的,扑鼻的香味来……

        十二

  或许都是知识惹的祸。
  本是农家出身的二叔,竟然像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似的,整日忧愁善感,充满幻想;焦虑多情,敏感多思。加之自从那天就那么狼吞虎咽地,吃过常校长的那碗鸡蛋拌圪垯之后,二叔那凄凉的心里,就在真切感到一种长久的温暖的同时,便觉得怪怪的,不知这事儿哪搭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了的一般。如此,这件在别人的眼中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的小事儿,却就那么地,反反复复地缠绕在他的心间,让他怎么也不得安生。
  而随后,二叔又似猛地有所感悟,觉得自己当初完全就像是看走了眼的一样,发现那娴静柔美的常校长,好像并不是一个聪慧精细的女人,而且反倒极像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很粗心大意的女人似的。因为,常校长总是会做出那种不小心的事儿来,闹得二叔经常要吃她那不小心做得太多的饭菜。
  开头,二叔心里实在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实在觉得这事儿很是蹊跷。
  后来,二叔就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所以那心里不由得就痒痒地慌乱了起来。可是,转而一想,二叔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实在是自己把这事儿——这问题给想歪了。
  真的。二叔真的觉得是自己把问题给想歪了。因为,他以为常校长绝对是一个聪慧精细,娴静柔美的女人,绝对是那令人值得敬重和爱戴的一个女性。她不但对自己好,就是对每一个学生,每一个家长,和每一个村人,都是那么的好。而她的所有的行为表现,又都是那么的真诚和善,那么的自然而然,几乎无法让人说出半点的不是来。
  二叔认真回想了自己和常校长共事以来的所有交往,感觉自己对常校长的认识和评价还是准确无误的。
  所以,再想着常校长,再吃着常校长那些不小心做多了的饭菜的时候,二叔心里就感到很是甜蜜,很是幸福……

  “呀,徐老师,”常校长在一块田园里抱着布娃娃,忽然惊喜地叫着二叔,说:“看这西红柿,都开花花了呀!”
  “是啊。”一边的二叔正挥舞着锄头,很是带劲地锄务着几样蔬菜,就微笑着回答道:“看这蓝天白云,红日高照,只要多施肥,勤浇水,好好营务上,很快就可以吃上它的。”
  那田园位于学校不远处的村口一旁,是大队为了鼓励和调动公派教师认真教学的积极性,就在大队集体那少有的水地里,特意给公派教师留下的一分蔬菜地。大地回暖的时候,常校长和二叔闲话时说,她还从未种过任何农作物,不知究竟怎么侍弄队里留下的那块地。二叔就说,别怕,有我哩。于是,他就早早地将那蔬菜地施了肥,掏得烂熟。随后,又抽空儿在那地里细心地栽种上了茄子、西红柿、青椒等蔬菜。这会儿,那蔬菜已经得劲,一天一个变化,好像长得能让人看见似的。
  “哦,经你这一说,我好像觉得,现在就已经尝到了劳动果实的快乐了。”
  常校长这样说着,那白里透红的很是好看的脸上,就露出了更加迷人的甜甜的笑容。她将布娃娃放在地上,就伸手抚摸着那开花的西红柿,鲜嫩而肥壮的叶片,显得十分地开心。
  二叔看了看常校长,便依旧微笑着说:“获得劳动果实自然会觉得快乐和幸福,但这必须要有辛勤的付出。就比如这些蔬菜吧,越是天红的时候锄务它,就越好。因为这样,那些锄倒的杂草不但最容易被除掉,而更主要的是,那些深层一点的阴土全被锄虚了,提阳了,蔬菜的根部自然就可以充分吸收阳光的哺育了。”
  “哦,真正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啊。要是没有对农人的深情了解,唐人李绅也就不会写出这千古绝句了。”
  常校长蹲身拔着地里的杂草,好像一下子就对农人的认识和农事的理解,有了一个全新的升华。
  “就是啊!不过,农人的苦,不在于自己生产劳动的千辛万苦,而在于他们被无情盘剥的无穷痛苦。”
  二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接着说:“这问题你也许不了解,不知道。本来,土地是农民的。农民每年向国家上交一定的皇粮国税也是应该的。但是,不论年景歪好,收成多少,纯粹以家论口的点人头强行征收,恐怕就有悖公平和公理了。就比如你孩子这么小,甚至刚出生的孩子,只要一入户口,就也要担负一份子皇粮国税,你说这合理吗?因此,这就注定了农民的痛苦,注定了农民永远没有好日子过!”
  “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些,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的。”
  见常校长的情绪猛地有些低落,二叔马上便说:“不过你也用不着担心,我是随便说说的。再者,这都是国家的政策,上面迟早会发现存在问题的。到时候,一切,说不定就会有所改变。”
  “说的也是。不过,怎也亏了农民。不知农民何时才能盼来有所改变的那一天啊。”
  “……”
  “哎哟——我的晶晶呀,你在干啥啊?”
  这时,常校长忽然喊道。
  二叔随声抬头看去,便见布娃娃蹲在一株西红柿跟前,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正摘着那上面刚刚开出的金黄色的小花花,急得常校长慌兮兮地跑过去,一把抱起小家伙,直叫着便说:“我的憨女儿呀,你怎能摘这花花呢?摘了花花,它就结不出红红的柿子了,晶晶也就吃不上红红的柿子了!晶晶知道吗?”
  “花花!花花……”布娃娃听不懂妈妈的话,直叫花花,还想去摘。
  “晶晶听话啊!再不听话,妈妈可要生气了!啊?”
  “晶晶听话。晶晶听话。”布娃娃呢喃着,便很乖地依偎进了常校长的怀里。
  望着眼前深情的母女俩,二叔心里感到暖暖的,但也觉得怪怪的,说不清是甜蜜,还是苦涩。
  “噢,这天太红了。”二叔揩了把脸上的汗水,不无关切地说:“常校长,你还是和孩子回去吧。孩子细皮嫩肉的,受不了。”
  “没事的。你已经把这蔬菜营务成这样了,我真不知说啥着是好。你就让我再多拔会草吧!”
  “哎,这有什么,少闲呆一会不就都做好了。你还是回去吧!”
  “不忙。对了,你说我见人家的西红柿每株都插着一根棍棍,这个,是不是也要插?”
  “当然要插的。不插的话,等果实结大了,柿子的主杆没个支撑,就全部会被压倒的。”
  “哦,是这样啊。那我上哪儿去找这些棍棍呀!”
  “这你就别管了。我已在家里都准备好了。改日放学后,我会把它们都架好的。看这天有多晒,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是很晒的。”
  见二叔一再叫自己回去,常校长抱着布娃娃,就不由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望着二叔,便满怀歉意地说:“那……我和孩子就回去了,这儿,就有劳你了!”
  “不客气。就这点地,我一会就会锄完的。”
  于是,常校长就教怀里的布娃娃向二叔招手,并说:“叫叔叔,再见!”
  布娃娃挥着胖胖的小手,呜哩哇啦的学着叫了几声,逗得二叔和常校长笑了一阵之后,常校长才又和布娃娃嬉笑着,朝那返回学校的小路上走去。
  二叔望着那母女俩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却感到很是舒坦。
  于是,在那随后的日子里,每当白白吃过常校长那鸡蛋拌圪垯,或者是别的什么样的饭菜之后,再抽上常校长微笑着递过来的那么一支,盒盒蓝蓝的“海河牌”香烟的时候,二叔便不由得就会在那烟雾缭绕中浮想联翩,思绪万千,就会不知不觉地在一种短暂的亢奋中,忘却了自己苦难的生活,凄凉的命运……

  这样一来,二叔一时也就好像忘记了二婶,忘记了家,每天晚上,都迟迟不归。在常校长那儿吃了饭,自然而然的,他就不必再忙着往家里跑,就会陪常校长呆很久很久;要是在家里吃饭,把饭碗儿一撂,他就又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心神不安,忙忙地便要往那学校里跑。
  二婶见二叔有时回家来连饭也不吃,就感到有些反常,就懵懵地觉得十分异样。有几次,看着二叔吃过饭,却显出那心神不安,魂不守舍的样子,二婶就很想问问究竟。可是一思想,却发一阵呆,最后还是统统作罢了。
  因为,二婶觉得这事儿或许根本就不是个事儿。或许纯粹是自己头发长,见识短,心眼儿太有点狭小了,所以她也就不愿意深究什么,不愿意再多想什么。而且,她还以为那学校的活儿,不是一般的简单活儿,而是那挺费时间,挺忙人、累人的复杂活儿。再则,她觉得自己没知识,没文化,已经亏对了二叔,已经让二叔好端端的在人面前矮了一大截子。所以,说什么自己也得支持二叔,万万不能疑神疑鬼的,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再拖二叔的后腿,再给二叔添什么乱子的。
  如此,二叔就彻底地没有了那后顾之忧,也就很自然地有了那很充裕的时间,去和常校长在一起,心情舒畅地去啦那些永远也啦不完的话题。
  他们啦知识,啦社会,啦人生,也啦古今中外、古往今来的爱情故事。从伊甸园的亚当夏娃,啦到天河上的牛郎织女;又从本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啦到了国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最后,直拉到了自己的家庭,婚姻,情感……

  常校长的丈夫叫牛万山。
  牛万山虽是一个农家子弟,但他却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工资、福利待遇都很高。本来按照当时国家的政策规定,一个农民的儿子要想吃皇粮、进公门,脱胎换骨、成龙变凤地彻底改变自己低贱的身份,卑微的命运,那就好比是那登天的事儿,是万万不可能的。然而,一人一个造化。牛万山好像就是有那登天的命。在他风风光光的胸佩大红花,被乡亲们敲锣打鼓地送得当过几年兵之后,复员的时候,却不知怎搞得,他就端上了那铁饭碗,被组织上分配到长庆油田,安排了正式工作。从此远离家门,再也不用务农。
  牛万山长得人高马大,英俊潇洒;性情豪放,十分粗犷。可惜只是个小学毕业生,所以基本上属于那种没文化,缺品味,少修养的粗鲁之人。这人没喝多少墨水且不说,但喝酒却整斤整瓶的从不偷奸耍滑,捉弄别人,总是豪爽仗义的了不得。因此,常常不是喝得昏天黑地的惹是生非,就是喝得人仰马翻的丢人现眼。而平日里说话又咋咋呼呼,高喉咙大嗓门的,让人一看,就像个霸气的江湖汉子似的。可奇怪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又很是机敏,极善言辞,特别有眼界,总好像能够察言观色地摸揣透别人的心思。因此便处了朋友弟兄一大群,倒还活得挺有人缘。
  这些,都是常校长对二叔絮叨的。

  十三

  常校长还对二叔说,当年她在驼城师范毕业后,就被分配到牛万山家的庄里去教书。当时,牛万山还在部队上,没复员。她是在他回家探亲来的时候,才算和他认识的。所以说,她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而她的父母双亲,当时一听说她要在自己教书的乡山圪崂里,和一个农民的儿子谈对象,简直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就骂她愚蠢透顶,荒唐透顶,纯粹是在拿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开玩笑!
  其实,从她的内心深处来说,当时她对牛万山也并没有产生多少爱恋之情。可是,不知怎搞得,也许仅仅是因为青春的冲动,才做了那异性甜言蜜语的百般追求之下的俘虏罢;或许纯粹是因为当时正流行女子爱找解放军做丈夫的时尚,抑或完全是因为牛万山英俊潇洒的男子汉的气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总之,她竟然就那么鬼使神差似的,不顾亲朋好友的直言相劝,无惧父母大人的坚决反对,便执意和牛万山这个连封书信也写不通顺的大兵,美滋滋地走在了一起。
  然而,日后令她根本就无法对任何一个亲人说出口的是,婚前婚后,牛万山对她就像判若两人的一般,仿佛再也不把她当回事了,再也不像婚前那样的温存、体贴、细心、勤快了,反倒常常会摆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嘴脸,有人没人的,便要大呼小叫地呵斥她,给她脸色看。而一年间,他们能够相守相聚一起的时间,也仅仅就是他的那有数的几天假期……

  “唉,这都是我的冲动赐给我的惩罚。”常校长抱着入睡的布娃娃,喃喃自语似的对二叔这样说。
  二叔始终没有评价牛万山什么。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常校长,默默地倾听她心灵的呼喊。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二叔不知这话是谁说下的。但无论是谁,二叔觉得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说:爱情都会死在婚姻这个坟墓里。
  那么,天下那许许多多的原本就没有过爱、没有过情的婚姻,又将会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他们永远都不会有那爱情呢?或者,有了爱情也会死的连个坟墓也不会有呢?
  常校长和牛万山,既不是青梅竹马的患难伙伴,也不是同一个层面上的浪漫相知,二人或许原本就没有产生过那刻骨铭心,生死相依的真正的爱情。二叔想。
  而随后,很自然的,二叔也对常校长唠叨了他和二婶的婚史,以及二婶的一些优点和缺点。
  常校长没见过二婶,也不知道二婶究竟是不是二叔说的那样,所以也不便表达什么,只就那么悄悄地聆听二叔的倾诉。
  两人好像都害怕伤害到对方,好像都在故意回避深入谈论对方的婚姻、家庭问题。但两人各自在扯各自的那些烦心的事儿的时候,却又都好像放得很开,大有相见恨晚,无话不说的劲儿。尽管心情都显得十分沉重,灰不塌塌,唉声叹气的……
  有时,二叔和常校长也会彻底无话可拉。
  在那山村的一个个寂寥而沉闷的夜晚,当一溜溜毫无拘谨的风儿,乘着浓浓的夜色,尽情吻得那树梢儿“日——日——”欢叫,窗户纸在颤抖中呻吟不止的时候,二人就那么长久地呆在那办公室里,却什么话也不说,仿佛只是为了共同倾心体会那夜的骚动与不安。
  而这一刻,他们多半就坐在那办公室的土炕上,面对面的,坐得很近。都傻愣着神儿,好像是怀着对第三世界人民崇高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正专心倾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老挝还是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的最新消息,又好像是在相互静心感觉着对方的心跳和声息。抑或,便是各自想着各自的什么秘密心事。偶尔,谁看对方一眼,对方立时就像感觉到了的一样,马上就会把自己的目光迎上去。但两人也仅就是那么相互看看,相互笑笑,然后还是谁也不说话,就都又忙忙地从对方的脸上,快速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这样,似乎令人感到很难受,很难受。但是,二叔却不这么认为。他仿佛觉得这样也很好,很好……

  其实,二叔和常校长都是那守规矩的人,懂礼数的人。晚上啦话的时候,二叔总是坐前炕边,常校长总是坐后炕边。二人都背靠着墙壁,把身子坐得端端的,把腿盘得圆圆的,谁也不是那随随便便的样子。
  可是,后来有一天晚上,二叔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和常校长的双脚,几乎就要碰在了一起——两人的腿脚,不知怎的就都伸展开了。
  这一发现,生生地使二叔忐忑不安。立时,二叔就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发烫。他不知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轻薄地放松了自己。他在那惶惶然中,硬挺着偷偷看了眼常校长,见常校长好像并未发现这个问题,也并未注意到他轻佻的举动,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可是,他心里惭愧的还是不由得暗想——赶紧收回自己那有点儿张狂、有点儿放肆的腿脚吧。坐好。可千万别让人家常校长对自己产生什么不良的看法啊!
  然而就在这时,二叔那充满了忧郁和苦难的心里,却“呼——”的一下,猛然间就涌上了许多的热血来。
  二叔激动的不行,亢奋的不行,因为他清楚地看到——突然间清楚地看到,常校长那双就要碰触到自己脚上的脚,竟然连袜子也不穿。那光光的,肉肉的,一个个粉嘟嘟的脚趾头,就那么地,如两行精灵一般,鲜活地舞弄在自己眼前。
  噢——,老天爷!二叔好惊讶,不由得就在心底里暗自呼喊了一声。
  是的,二叔是惊讶的不得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看到常校长的赤脚。怎么也不相信常校长会当着他的面不穿袜子。可是,这事——先前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事呢?二叔觉得自己根本就没理由注意不到这事。他想不出先前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没发现这事!
  这时,二叔就兀自羞怯地看到灯光下,常校长的那两只光洁而红润的赤脚,就像一对如胶似漆、热烈相拥的恋人,正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地恣意弄情,极尽温存。而那十个小巧而灵活的脚趾头,仿佛正在一种快活的感觉中,时不时地翘首弹拨,上下舞弄。
  哦——,多么美妙的一双秀脚啊。二叔傻傻的直看得发呆,直看得有些心头鹿撞,痴迷癫狂。
  而这当儿,常校长则是那懒懒的神情,眯缝着那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仿佛正在幽思着什么。
  一种巨大的诱惑在戏弄着二叔。
  二叔的心跳在不停地加快。他仿佛觉得常校长的双脚,那十个白里透红的脚趾头,就像那婴幼儿可爱的、不安分的小兔蹄蹄一般,就那么地正在他的心窝儿里快乐地蠕动着,弹拨着……

  谁也没见过“卷心白菜”那么小巧的三寸金莲。当年大地主徐开基,就是先偷偷地揣过了“卷心白菜”的那双小巧的三寸金莲之后,才舍不得离开她,才硬是顶着大老婆和二老婆争风吃醋的怨恨,值金贵宝地把她娶回家门来的……望着眼前常校长的那一双赤脚,二叔在一阵阵的冲动中,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起的“卷心白菜”的三寸金莲,以及许许多多的有关男人们偷偷摸揣女人的脚的故事来。
  小时侯,二叔怎么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怎么也想不通男人家为什么要那么的贱。什么不能摸揣、不能喜欢、不能爱?怎偏偏就瞅准了女人的一双臭脚!
  可是,可是这会儿,为了女人的一双臭脚,二叔居然也有些按耐不住自己了。他看到常校长的那一双赤脚是那么的光洁红润,那么的精巧秀美,宛如月牙儿似的几条弧线,柔美地勾勒出了那脚后跟、脚心和整个脚掌的小巧精致。而那两行脚趾头,左右均称的一个比一个大,就像十颗光鲜红润、晶莹剔透的珍珠一般,就那么地由小到大,由大到小,一溜儿巧妙地镶嵌在那双脚的脚掌前,煞是惹人心动喜爱。二叔想,也许天下所有漂亮的女人都长着这么一双美丽的脚,可惜人们只看到了她们那脸蛋的漂亮,而并未见识到她们这脚的美丽。
  这样想着,二叔就浑身痒痒地有些喘不上气来,就恨不得伸出双手,一下子捧住那美妙的双脚,尽情贴在自己的脸上,按在自己的心上。
  但二叔又清楚地知道,这样是绝对不行的。
  因此,在那一刻,二叔忽然就有些蠢蠢欲动,就心怀鬼胎地想佯装出不小心的样子来,试着用自己的脚,去碰碰常校长的脚。
  二叔被自己这忽然的想法,感动的打了一个长长的激灵。他想,那碰触的感觉一定会很美,很美。
  然而,就在这当儿,二叔猛地瞭见常校长好像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自己。于是,他那满怀的欲望的潮涌,顿时就在一种巨大的羞怯中,快速地回落了。
  二叔羞愧的不行。他完全以为常校长看穿了自己的心迹,看透了自己的丑陋,所以他就赶紧低下了头,一时间再也不敢看一眼常校长……
  这事本来也不算个什么事,因为期间纯粹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这之后,二叔却由不得就要想起常校长的那双美妙的脚来。甚至,还常想着要就那么地试着去碰碰那一双光洁而红润的脚。他很想知道那样到底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什么样的感觉。
  那由小庙窑窑改造成的办公室里的小土炕,是那样的小,那样的小,两个大人伸展开下肢,脚与脚之间,仅就一线之隔,只要二叔有心去碰常校长的脚,那是很容易就能得手的事。然而,然而二叔毕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说到底,他也只是那有贼心,没贼胆。
  再则,二叔又压根儿从那骨子里缺乏一个婚姻反叛者的那种解放意识,也缺乏献身情缘的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的精神和胆略,所以好端端地,便失去了那许许多多的获得幸福的机会。而直至和常校长分手的时候,他也终未能突破那一线之隔。

         十四

  一时间,二叔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整日感到有些烦躁不安,食欲不振。但他又好像十分清楚,自己是坠入那令人可笑的爱河里了。而且他还好像十分清楚,那横在自己和常校长之间的一线之隔,其实并不是什么无法突破的铜墙铁壁,而关键的是,他觉得那是一道自己根本就不可逾越的道德屏障。
  为此,二叔曾在心里纠结了很久很久,伤痛了很久很久。但他又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的关键。他想,突破了那一线之隔又能怎样呢?自己每天活得穷困潦倒,食不果腹,难道一辈子就要那么厚颜无耻地吃人家、喝人家、依靠人家一个女人着不成吗?而这个女人又是自己十分中意、十分倾心的女人。因此,他便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那么缺德,不能那么丑陋地去亵渎自己的那一腔真爱,糟践人家常校长的那一份纯情。
  而同时,二叔也深信,假如自己硬要冒然去突破那一线之隔的话,那么,自己将在常校长的心里,一定很快就会死的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的踪影。他丝毫不怀疑这样的结果。因为,他深知常校长是那种嫉恶如仇,爱情至上的知识女性。
  没说的,既然认定不可为,那就是说什么也不可为。
  然而,有道是:爱情是魔鬼。既然魔鬼缠身了,那就不是谁想说解脱,就能够轻松解脱了的。
  可怜的二叔,这就注定了他的痛苦。尽管他知道这是一场徒劳的、长久的痛苦。
  如此,自从那晚上对常校长产生了那样的感觉、那样的冲动之后,二叔就一直感到十分的烦恼,十分的痛苦。于是,一天天的,他就越发地觉得二婶不太顺眼。左看不顺眼,右看还是不顺眼。
  这样一来,二叔那苦难的心里,就更是那苦不堪言的滋味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处在这样一个欲罢不能的分水岭之上的。他只觉得命运之神又和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自己已经是一个已婚的男子了,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才忽然间尝到了那初恋的甜蜜,爱情的甜蜜,这怎么能让他消受得起呢?
  但无论他消受起消受不起,总之,命里该有的总会有,该来的总会来,这是谁也逃脱不了的。
  只可令人好笑的是,这时的二叔,竟然还不知道常校长究竟是怎么看待他,怎么思想他们的关系的呢。
  二叔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自己的一相情愿,更不知道自己和常校长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仿佛昏头昏脑的根本就没去想这些问题。他就像中邪了的一般,自从那晚上看到常校长的那双勾魂的赤脚之后,每天一吃过晚饭,他就会身不由己的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情愫中,盲目而又清醒地坚持去学校,去陪常校长。变着法儿,换着方式,陪常校长啦那些重复了好多遍的老旧话题。直到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他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开常校长,离开学校,垂头丧气地在那星光之下,踏上回家的小路……

  夜色下,山里的世界是那样的寂静,那样的充满暧昧。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峦,就像一个个青春正盛的女人的丰乳一样,在那天际处,隐约朦胧出那高耸迷人的神韵。满天的挤眉弄眼的星星,恰似一群群偷窥的男人的眼睛,虽然远远地躲藏在那神秘苍穹的深处,但怎么也都好像掩饰不住那窃喜的心声。偶尔,村子里有谁家的小孩因尿急什么的,突然啼叫哭闹,或者老鼠野兔什么的,在谁家院子里叽叽咕咕地肆意放歌恩爱,便会惊得那主家忠实的看门狗,上蹿下跳地,对着那深邃的星空和满村子的黑暗,仓然狂吠。于是,一时间这道沟里,或者哪座山上,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就会响起狗们遥相呼应的大合唱。好一阵之后,许多被惊亮了窗户的人家,才又会熄灯继续睡觉。一切,也才又渐渐地归于平静……
  而这时,劳累了一天的二婶,早已经睡得死沉,死沉,好像熬得连个小梦也不会做了。可是,回家后抹黑上了炕的二叔,眼前却真真切切的,老是晃动着常校长那亲切而可爱的音容笑貌,和那一双光洁而精巧的白里透红的美丽赤脚。于是,在那心有不甘的火烧火燎中,猛然间,他就又雄风骤起,轻车熟路地摸进二婶的被窝,急不可耐地就会对二婶来一阵疾风暴雨。
  二婶战战兢兢地被那山摇地动般的突然冲击弄醒过来,想一想,心里酸酸的,就有些生气,就很想牢骚一句什么。可是,转而一想,她又觉得这么晚了,二叔回来还这么地弄自己,爱自己,于是那心里就又有些激动,就又浑身痒痒麻麻的,忍不住紧紧地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赤裸的二叔,颤颠着声儿,连连低吟——
  “亲……亲……亲亲……俺……”
  “……”
  二叔不言传,只管自己动作。
  “亲……亲亲……”二婶娇喘着声音,继续请求着二叔的爱抚:“亲……亲亲俺……俺嘛……”
  “……”
  二叔还是不言传。
  二叔不想亲二婶,他怕二婶口臭。
  一会,二叔就喘着大气,从二婶身上滚下来,什么话也不说,就滚到一边,如那死猪一般地睡去了。
  可这时,二婶却是格外的清醒,格外的精明。她在那黑暗中,一边手按着自己那尚在兴奋地“突突”狂跳的心窝,一边却在静静地听着二叔那如雷似的鼾声。
  唉——,怎么能是这样呢?二婶想。
  二婶有些难过。她在那难过中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和自己那两个就像是插着两颗红枣似的白面馍馍一般而高高耸立着的奶子,就很想和二叔说说什么,很想叫二叔的手抚摸在自己身上,抚摸在自己那对奶子上,抚摸在自己那那……
  二婶不知道别的男人和自己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弄这事的。可她想,要是二叔以后还是这么晚回来,还是这么不言不语地对自己,自己就不让他弄这事了。
  二婶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下定这个决心,决不能再那么没心没肺没骨石(骨头)了。
  然而,尽管二婶下了如此大的决心,但事实上,她这想法根本就没办法实现。因为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二婶心里十分清楚一个可怕的问题,那就是她知道二叔很瞧不起自己。而自己又已经无法离得开二叔。所以,她在下定那样的决心的同时,又可怜巴巴的生怕由于自己一时的不慎,惹恼了二叔,从而便弄丢了二叔。
  这对于二婶来说,实在是一个残酷而要命的问题。因此,二婶就感到自己太无能,太无奈,就觉得自己是那天生听从二叔摆布的命,这辈子根本就没办法要求二叔什么的。
  如此一来,在那之后漫漫长长的日子里,二叔对二婶还就是那么不言不语,了无情趣地胡来,胡弄。还就是那么一如既往地,常常令二婶心里既感到幸福,又感到难过;既感到快乐,又感到忧伤……

  这期间,常校长居然到二叔家里去串了一趟。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早饭后,二叔到山里去营务庄稼,没顾得到学校去。常校长不知他到哪儿去了,一个人无聊的在学校里和女儿布娃娃玩了一会,又看了一会巴金的《家》。本来那小说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揪住了她的心,让她在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激奋中,雨打桃花似的流了许多的泪水。可是,这天面对那一行行充满了无限深情、无尽苦难的文字,她却心不在焉的没有一点儿兴趣,怎么也再看不下去。她抬头望着那空荡荡的校园,心里也是那空荡荡的感觉。
  于是,在那孤独与寂寞就那么一阵阵地向她袭来的时候,她就不愿让那无聊的苦闷再继续折磨自己了,就抱起布娃娃,决定到村里去家访几个老是学习很差的学生。

  自从到徐家河村教书后,常校长还没到这个不大不小的,居住着近百户人家、四五百人口的村子里去走串走串呢。对那几十个学生,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女儿;谁住这架山上,谁住哪道沟里,她心里自然都是没数的。所以,她就想借这个礼拜天,好好到村子里去走走、串串,认识认识每个孩子的父母,了解了解他们的家庭状况和生活情况,鼓励家长们多多配合学校的工作,共同抓好孩子们的学业成绩。她想这是很有必要、很有意义的事情,原本早就应该进行的。
  为了不走弯路,便于寻找,常校长就拿上学生的报名册,在那阳阳背背,沟沟岔岔的居住环境中,选定先从阳洼上开始寻访。
  当常校长带着布娃娃,坡里上,坬里下,张家进,李家出,汗流浃背地走访了将近一半学生家长的时候,正是那阳光暴烈的亮红晌午,日头就那么如火球一般,毒毒的,端端悬在人们的头顶之上。
  这时,在山里劳动的社员,大部分要回家吃午饭,歇晌午。光景日月不好的,虽然没有什么正经可口的饭吃,但就是喝口冷水,再在土炕上凉凉快快的好好小睡一觉,也还能够补充一下身体的能量的……

  “妈妈,妈妈,回!”
  这当儿,布娃娃嫩声嫩气地嚷嚷着要回:“妈妈回!肚肚饿!”
  “宝贝,乖!”常校长哄着布娃娃:“我们这就回。”
  常校长亲昵地将抱在怀里的布娃娃身上拍了拍,又在孩子红苹果似的脸圪蛋蛋上吻了吻,然后抬头眯了眯刺眼的日头,看了看远远近近的一座座山峦,就打算回学校去。可是,不知怎的,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时却就那么忽然强烈地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前面不就是徐老师家住的那个山坡吗?何不到他家去串串呢?
  毫无疑问,常校长是想见二叔了。
  “宝贝乖!宝贝听妈妈说好吗?”
  一产生到二叔家去串串的念头,常校长就乖哄着布娃娃,说:“叔叔家就住在前面,他正在叫宝贝来玩呢。我们去找叔叔玩好吗?”
  “好啊。找叔叔玩!找叔叔玩……”
  布娃娃红苹果似的脸圪蛋蛋,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好像就要被晒哭了,但听得妈妈说要找叔叔玩,小家伙立时便高兴地直叫喊。
  于是,常校长就抱着布娃娃,娘儿俩高高兴兴的,一路打问着,就去了二叔家……

  十五

  结果,不知啥原因,那天二叔恰好没回家来歇晌午。这样,常校长和女儿布娃娃,自然也就未能见得上二叔。
  见不上也就罢了,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事儿的。可是,因为这次的走串,常校长心里却酸酸苦苦、疙疙瘩瘩的,难受了很久很久。她根本没想到二叔的生活过的竟然是那样的窘困,那样的艰难。也根本没想到二婶竟然是那么的隐忍贤惠,那么的淳朴能干……

  那天,在村民们的指点下,常校长顶着烈日,抱着布娃娃,沿着一条曲里拐弯的山间小路,在阳洼上的半山腰上,终于找到了一处有两孔土窑洞的院落。这是二叔家的老地方(宅子),由二叔的母亲和二叔与二婶住着。
  常校长走上那地方的硷畔之后,把布娃娃放在地上,喘着粗气,环视了一下那地方的所有景致。两孔土窑洞在那半山腰上,仿佛深陷进一个平躺着的“凹”字两边凸起的底部。窑洞与窑洞之间,凸出的一块约有两三丈高低、长短的土峁子,使窑洞的门面——狭窄的门框和窗户,隐藏在近两米宽的一个小巷深处;院子没有围墙,不怎么大,倒干干净净的还算顺眼,显然可见主人是那勤快的爱好之人。硷畔上垛着好大一堆笼火用的干柴,尽是些树枝和高粱杆什么的。院子南面的老山崖畔(读naiban)上,长着两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树下的崖面上有几个小土窑洞,有的洞口外圈了一米多高的土墙,大约是仓窑、厕所、羊圈、猪窝和鸡窝什么的;北面的空地上,安有碾磨,和一块小石床,像是专供加工粮食的地方。
  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常校长心里就有些憋闷,就感觉很不是滋味。
  本来对于这样的地方——土窑洞,常校长一点儿也不陌生,因为在牛万山家庄里,她就曾见过那么好几处,但当时她心里却十分平静,而并没有产生一丝半点的悲悯之情。

  “这是徐明飞老师家吗?”常校长问。
  歇缓过精神来,常校长就牵着布娃娃的小手,走进了那院子。
  “谁呀?”
  二婶腆着大肚子,穿着一件短小的、很不合身的蓝底碎白花花的旧布衫,和一条打着几块补丁的深褐色裤子,从紧靠大槐树这边的那孔土窑洞里慌忙走出来,站在门口,疑惑地张望着常校长:“你……你是……”
  “我是常青。你好!”常校长望着二婶:“你……你好!”
  见二婶是那样的穿着,又满脸胎气,满脸黝黑,常校长本想在问好之后,再问出“你是谁”的话来,可又觉得那样不太好,所以她就急忙又将那问话,改成了一句问候语。
  这都怪二叔,他没告诉常校长,二婶怀孕的事,所以,才害得常校长判断失误,遭遇了如此的尴尬。
  “噢……俺是他家里的。”二婶微笑着,招呼道:“你,你是……常校长吗?”
  “什么校长啊。”听着二婶那样说,又见二婶称自己是校长,常校长就想二婶完全看透了自己刚才的心思,所以她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很是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叫我常青吧。”
  “哎,这么红的天,校长在哪来来?”二婶一边关切地询问着,一边就招着手,朝常校长迎上去,说:“快到家里走!”
  “几个学生的学习一直很差,我才分别到他们家里去走了走。”这样说着,怕二婶产生什么误会,常校长就解释道:“本来就要回去了,可到你们家门跟前了,就顺便来串串。打扰你了。”
  “什么打扰啊。俺们这茅庵草舍的,请也怕请不来校长呢。”
  “不好意思,真的打扰你了。”
  “千万嫑这么说了。哟——这毛女女是你的娃吧?怎长得这么亲!”二婶走到常校长跟前,疼爱地在布娃娃的头头上抚摸着,便说:“哎——,天这么红,看把娃娃晒的。来来来,赶紧到家里走。”
  “谢谢。不客气。”
  常校长感激地望着二婶。这当儿她才又不得不细细端详了一会二婶。她觉得二婶虽然满脸黝黑,有孕在身,但那端庄清秀的眉目,不高不低的个子,出言吐语的精巧,干净利索的举止,却丝毫掩饰不住作为一个农家妇女的秀丽聪慧,和隐忍能干的特质。她想自己要是也生在农村,也成为一个农妇的话,简直没法儿与二婶相比,肯定相差太远、太远了……
  这时,二叔白发苍苍的老娘挪动着两只小脚,从另一孔土窑里牵着二叔瘦小的女儿巧梅走出来,望着常校长,老人家便惊讶地问道:“噢,这是谁呀?怎长得这么俊!”
  “大妈,你好!”常校长估计老人家是二叔的母亲,就急忙向老人家点头问好。
  “好!好!你是……”二叔的老娘疑惑地望着常校长。
  “妈,”二婶对婆婆介绍说:“她是咱学校的常校长。”
  “噢,是和明飞在一块教学的噢!”老人家知道了常校长是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工作,显得十分高兴,就对二婶说:“那梅娘的啊,你快叫人家到家里坐啊。”
  “谢谢大妈!”常校长望着老人家,感激地说:“你老家别客气!”
  这么说着,常校长就在二婶的热情礼让下,走进了二叔的家门。

  家里光线很暗,但亦可看清楚里面所有的家当摆设。一进门口的左边,摆着四条色泽黝黑的大瓷瓮;紧挨大瓷瓮安着的一对大红门箱,直靠到了炕栏上;右边是一盘能睡两个大人的小土炕,往里依次连接的便是一个小锅灶,石板锅台,大锅灶,然后就是一盘大炕。大炕上铺着一块半新不旧的竽席,所有的被褥都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了紧靠窑掌的一个窑圪台上。那窑圪台距炕约有二三尺高。正面及前后炕的两处墙面上,依窑圪台的高低尺寸,裱糊上了一层旧报纸,边缘处粘贴着两寸多宽的一圈大红纸,算是装饰的炕围子吧。窑掌正中贴着一幅毛主席的标准画像,其余的墙壁上就都是灰暗的黄土墙皮,再连什么样的装饰点缀也没有了。
  常校长默默扫视着二叔简陋的家舍。又见和自己的女儿一般大小的,刚才被二叔的老娘牵着手手的瘦小的女孩,这会儿站在锅台边,端着一只小瓷碗碗,正吃着什么饭饭。她仿佛看到那碗碗里盛得是些高粱面圪垯什么的,于是,她心里一时间就很不是滋味。因为她觉得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根本不该吃那样的东西的。她想,这孩子肯定是二叔的闺女,巧梅无疑了。
  “他到山里营务庄稼去了,”这时,二婶就在身后告诉常校长说:“俺也才将(刚刚)从山里回来。”
  常校长自然知道二婶说的那个他是指二叔的。所以,她不由得就想了想这会儿二叔在那山里受苦的情景……

  当常校长再次注意到二婶的大肚子的时候,她就很难想象二婶到山里去劳动的情形。因此,她就惊讶地问二婶说:“你都这样了,还到山里去劳动?”
  “怎不去?女人家谁不怀个娃娃,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二婶瞟了眼常校长,微笑着说:“营务好庄稼,嘴里不缺口吃的,才是活人的大事呐。”
  “怎说怀孕也是大事的呀!有几个月了?”
  “七八个月了。”
  “唉——,都临时靠月的了,你还敢上山劳动?”常校长不无同情地望着二婶,真诚而关切地说:“我常听老人家们说,‘男人怕的割麦子,女人怕的坐月子。’怎说你现在连行动都已经很不方便了,别说是上山去劳动了。就是不劳动,去那些地方都很危险的。你可千万不敢大意,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多谢校长关心。不过,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一年四季,俺们少短天天都在山上的呀。”二婶笑笑的,显得很不在意。
  这样说笑着,二婶就拿起笤帚,很是利索地将炕上收拾了一下,便对常校长说:“校长快坐炕上歇歇。唉……看俺们这家,茅庵草舍的,实在是见不行个人。”
  “农村嘛,谁家不是这样。我不累,就地上站站。”
  “坐炕上嘛。”
  “好!我坐!我坐!”
  两人说话间,二婶又倒来半大碗白开水,双手递向常校长道:“来,校长,喝点水,解解渴。”
  常校长的屁股刚坐在炕栏上,又急忙溜在地上,双手接过二婶递来的茶缸,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你直辛苦一天,够累的了,也快坐下歇歇吧。”
  “俺们受苦人,从小这样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
  “说的也是。可毕竟很辛苦的。”
  “校长才辛苦哩。你看这大热天的,为了娃娃们,你还要操心操到他们家里去。”
  “这是应该的。”
  “……”
  常校长顾和二婶说话,没注意这时布娃娃却走到了巧梅跟前。
  布娃娃看着巧梅手里的碗碗,便嫩声嫩气地直叫喊:“饭饭。饭饭……”
  那巧梅黑黑瘦瘦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她见布娃娃站在自己跟前,就傻傻地笑着,将小手中的碗碗递向了布娃娃。小家伙像是懂得布娃娃要吃饭饭。
  布娃娃也傻傻地笑了。她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接过那饭碗碗之后,就捧在口上,大口喝了起来。可那碗碗里的高粱面圪垯烩苦菜刚一进口,她就呲牙咧嘴的,全都吐出来,并且一把丢下那饭碗碗,喊叫着妈妈,“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常校长不知是怎么回事,惊得一跳下了脚地,跑过去,捡起碗碗,抱住布娃娃,却在巧梅的头头上抚摸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好在巧梅没有哭起,常校长这才稍稍觉得心安。
  二婶也急忙来到跟前,一边在布娃娃的头上抚摸着,一边又关切地向常校长问说:“是不是娃娃饿了?”
  “对不起。不饿。起身刚给她吃过。”常校长实在觉得过意不去,赶紧对二婶这样解释。
  这时,她见二婶又在忙忙地收拾撒在地上的高粱面圪垯烩苦菜,又看到站在自己一边的浑身肌瘦的巧梅,心里顿时便感到一阵酸酸的难受。
  “没事的。校长再不要说对不起,娃娃大约是饿了嘛。”
  这么说过后,二婶那脸上猛地就满是那窘迫的羞红。她觉得好尴尬,好难受,仿佛忽然间对人家母女俩做了什么错事的一般。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常校长的娃娃是饿了,可是,可是自己却不知如何是好。究竟该给人家娃娃吃点儿什么好呢?

         十六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二婶虽然心灵手巧,但眼下却就遇到了如此闹心的尴尬。她心里慌慌的,左思右想着不知如何解决自己眼前所面临的困难和窘境。白面家里是绝对没有的,而仅有的几颗新鲜鸡蛋,还恰巧在头天让她拿在集市上,躲过市管会那些个土匪一般的二百五工作人员,偷偷地卖的买成食盐了。她想,要是常校长能早来两天的话,或者要是那几颗新鲜鸡蛋不被自己卖掉,换成了食盐的话,眼前就什么问题也不存在了。因为她深知鸡蛋是农村每个庄户人家的家庭主妇,诚心诚意招待客人时所能拿出手的最好、最实惠、最有营养价值的上等美味的。哪怕没有其它任何食品作陪,单单只给客人煮的吃了一肚子的鸡蛋,那也足以能为一个家庭和一个主妇,撑起一张光鲜而美好的面子来的。可是自己的鸡蛋……二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常校长的娃娃不同于她的孩子巧梅。她的巧梅,从小就靠洋芋、高粱面什么的粗茶淡饭,喂养这么大的。可人家的娃娃呐,自出娘肚皮来,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东西呢,更别说让人家娃娃去吃了。她想,常校长不光是一个吃公饭的贵人,而更是自己男人的一个顶头领导,可人家娘儿俩第一次到她家里来,她却就这么地让人家的娃娃饿得又哭又叫,这可要出大丑了,可要给二叔把人丢大了。
就这么左右为难中,二婶忽然便想到家里还藏有一升多南瓜籽,所以立时她就如释重负,万分开心,但她微笑着,还是很老实地说:
       “唉,实在给娃娃没个什么好吃上的。俺去炒两颗瓜籽去,娃娃一定会爱吃的。”
  “别炒!别炒!千万别麻烦了,我们一下就走。”
  常校长本是那精细聪慧的女人,她靠在门箱上一边乖哄着怀里的布娃娃,一边却清楚地看到了二婶窘迫的模样,同时又分明感到了二婶内心深处的那种无法述说的难场。而这时,又听得二婶老实地坦言说,‘实在给娃娃没个什么好吃上的。’于是,她心里就感到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就在一种无可名状的伤痛中,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来这里骚扰人家,实在是不该让人家无端遭受这份难堪的。
  这样想着,常校长就打算尽快离开二叔家,就对二婶说:“真的别麻烦了。你不能太过劳累的。我们这就走,以后再来串。”
       “一下就好!一下就好!”二婶好像没听清常校长的话,一边只管自己就那样说笑着,一边却就朝外面走去,并喊道:“妈呀,你来照看一下巧梅啊。”
       接着,二婶便腆着大肚子,出出进进的,又是忙着取瓜子,又是忙着搂柴,生火。
       于是,常校长就有些为难。她见二婶已成那样的身形,还盛情一片地为她们母女俩如此忙碌,那心里就越发地感到过意不去,越发地想尽快离开。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就此离开,实在是有些不妥。所以,只得暗自想,也罢,就顺其自然吧。

       这时,二叔的老娘就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常校长跟前,笑眯眯的,一边照看着巧梅,一边便和常校长攀谈起来。
       老人家像是很爱啦话,也像很会说话。她问常校长说:“听口音,校长像不是俺们这周围的人吧?”
       “大妈好厉害啊。”常校长微笑着答道:“我是黄木县人。家就在县城里。”
       “俺说呢,一听你洋洋的口音,就感觉是来自大地方的了。”
       “大妈,我们那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啊,只不过就是一个县城的所在地罢了。其实,我们黄木县和咱巴州县是紧挨着的,都属于黄土高原上的山区县,和咱这儿一样样的,都是那土天土地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县城可是那大地方的啊。你看你说话,也洋洋的很好听,那像俺们这样,傻里傻气的。再看俺们这村子,山大沟深,人穷地贫的,多少辈子也没出过几个像样的读书人。更没有一家两口子,到那外面去工作的。唉——,你看看,就连娃娃们上学,也是沾了神神老家的光。要不是占了神神老家的地方,那娃娃们也就没学校读书了的呀。唉——,说句不该说、不能说的憨话哩,这实在是太有点儿那个了。也让你到俺们这样的学校里来教书,受大委屈了啊。”
       “大妈啊,我一点也没受委屈呀。”常校长觉得老人家很精明,便说:“你老胸怀宽阔,连这样的事都要费心地考虑,实在难得啊。不过,真的没什么的,只要孩子们能有个地方读书就好了。再说了,穷也是暂时的嘛。等我们的国家强大了,人民的生活都富裕了,你们村里肯定会修建起一所很漂亮的学校的。到时候,村里所有的娃娃,就再也不用到庙上去读书了,你老家心里,自然也就会敞亮了。”
       “说的也是。不过,娃娃们牛年马月才能盼来那样的好事呐!唉——,都是那天生的穷命哟。俺们明飞没日没夜的,一气儿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可最后还是回到了家里,还是和没念书的后生们一样,要在这大山深沟里受苦受罪。唉——,明飞是俺的儿子,俺晓得他心里苦着哩。他要是在学校里,有个什么不周不到的地方,就麻烦你多帮衬他一下。啊?”
       “大妈过于担心了,你儿子很有水平的呀。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帮衬,倒是我常常需要他帮忙哩……”
       “妈,你说这些干啥呀!”
       二婶像很不愿意婆婆对常校长谈论二叔。这时,她忽然就插话说:“明飞不是常不让你说他的事吗?”
       “唉——,俺也没说什么的呀……”
       显然,老人家还像有话想说,但碍于二婶,一时便不再说啥。
       常校长望着眼前的情形,仿佛深深地感觉到那婆媳俩的心里,为了二叔的命运不济,所承担的那一份忧虑的沉重。所以,一时间她也不便再说什么,就装着去逗二叔的女儿,以分散那婆媳俩的心事。
       说实话,常校长真的很不愿意看到那婆媳俩的任何不愉快……
       “来来来,常校长,快给娃娃嗑得吃瓜子。”
       一会,瓜籽炒熟了,二婶便满满盛了一碟子,端在炕上,急忙招呼常校长道。
       那样说着,二婶顺手就在布娃娃的脸圪蛋蛋上轻轻拍了拍,微笑着,又道:“噢,毛女女这下不应饿了,有瓜子吃了啊。真乖,俺再给毛女女凉点水水去。”
  常校长自然觉得不能再讲什么客气的话,那样就显得太过虚伪了。所以,她就在一连声地应着“好”的同时,便真诚地对二婶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也快坐下歇歇,快给孩子嗑得吃呀。”
  于是,接着俩个女人就一边给孩子喂着瓜籽,一边就很是投缘地拉着那些家长里短的人生闲话。
  最后,直至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两个女人才挥手告别,常校长才抱着布娃娃,带着二婶执意给她包得一手帕胖胖的南瓜籽,回了学校。

  二婶一直没对二叔提起过常校长到家里串来的事。也许,这主要是因为二人从不交流的缘故,抑或便是二婶压根儿就没觉得这事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在随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常校长却把这事儿告诉了二叔。
  那晚,常校长坐在炕上拍打着布娃娃,将这小精灵一般可爱的宝贝女儿乖哄的入睡之后,她就翻箱倒柜地不知干什么。一会,她便在一只箱子里找出了一件崭新的粉红色的的确凉半袖,和一条崭新的粘焦布料的银灰色裤子。她看着那衣裤,兀自高兴地呢喃着:“嗯,估计很合身的。穿着一定会很漂亮的……”
  接着,她便微笑着对二叔说:“徐老师,你一会回的时候,把这两件衣服带上,让你妻子穿去。”
  二叔没言传。
  当时,二叔正坐在椅子上给学生娃娃们批改作业,听得常校长这么说,他便抬起头来,满眼疑惑地望着常校长。
  “我有穿的。”看到二叔那样,常校长就很怕有伤他的自尊心,就尽量显得漫不经心地说:“这些放着也闲放着。你不要嫌弃。”
  “……”
  二叔在疑惑中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可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上个礼拜天,我去村里串了串。”常校长好像很是随便地说。
       常校长知道二叔很尊重自己。平时和自己啦话的时候,她都明显地觉得,二叔会很慎重地选词用句,而从不慌天失地的对自己信口开河。但同时,她又深深地感到二叔是很敏感、很情绪化的,常常会因为一点儿小事,或者一句什么话,就见二叔会陷入那深深的伤感之中。所以,久而久之,她也就说话十分注意,唯恐伤及二叔的自尊。因此,这时她便仍然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却着意叉开了送衣服的话题,告诉二叔说:“我带着孩子,到几个学生家里去走了走,也算是家访吧。随后,还到你家去串门儿了。”
  二叔听后,更是一脸的惊讶,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见二叔那般神情,常校长就知道二婶没有把她串门儿的事,告诉二叔。也就好像彻底地明白了,之前二叔对她诉述的那些事儿,那些话,没有半点的虚假,都是真实可信的。
  于是,她就迎着二叔那疑惑的目光,和二叔默默相望了好一阵之后,才又接住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本来,常校长想对二叔说,二婶真是太苦太苦了,眼见得怀身腆肚的就要临产了,可还要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忙乎,实在是太不容易、太危险了。而关键的是,又没有口好吃喝,大人和婴儿都缺乏那应有的营养。这对大人今后的健康,和婴儿将来的成长,都有相当大的影响,是很危险很危险的。今后,如论无何,至下也应该别让二婶再山上山下的,去干那些重活了。
  可是,当这些话就要到口边的时候,不知怎的,一下子她就又想到了那个礼拜天,她一个人呆在那由庙宇改造成的学校里所遭受的那种孤独,那种苦闷。因此,她就像鬼使神差的一般,张口之后,竟然在那瞬间,不知不觉得就改变了自己原先要说的主题内容,而只对二叔说,“你妻子人很好,很聪明,很勤快,和和善善的,极会接人待物,可惜……可惜就是没识几个字……”
  常校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二叔就那么傻愣愣的,呆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没插。
  常校长住口好一阵了,二叔还是连什么话也没说,还就是那么傻愣愣的,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
  于是,常校长望着二叔,那心里就直犯嘀咕。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真的伤了二叔的自尊?也不知二叔是不是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思来想去,她觉得应该是听清楚了的。但她一时又有些吃不准,而且又觉得自己不便再说什么。所以,她也就只好静静地坐在布娃娃的身边,望着二叔,手里机械地抚弄着自己长长的发梢,在傻傻地发呆。
  这样,那办公室里就安静的令人难受,但二人还就是那么长久地呆坐着,谁连什么话也不说。


        十七

       夜色漆黑,山风轻拂,树叶儿什么的,不时在外面“沙啦啦——沙啦啦——”的乘风骚动,门帘也像插在校园大门顶上的那面五星红旗一样,时不时的便在那风中发出“噗、噗、噗”的飘舞声。布娃娃在睡梦中蹬开了被子,常校长呆呆地,老一阵才发现,惊得她像打了一个激灵似的,急忙俯上身去,伸手给布娃娃盖好了被子。然后,又像先前那样,傻坐着发呆。
       常校长不知道二叔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二叔也不知道常校长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其实,这时二叔是很想对常校长坦露心怀的。
       二叔很想把自己那满肚子的苦水,全都向常校长倒出来。——那命运的不济,生存的危机,生活的压力,妻子的无知,等等等等,令他感到透不过一点儿气来的所有的忧烦和窘困,统统都告诉常校长。可是,思想来思想去,他又觉得难以启齿,不可为之。他以为自己一个老大男人,毫无钢骨地对人家一个弱女子倾诉这些,即便再没人知道、没人笑话,也是太有失体统,太有失尊严了。
       “常对人诉苦的人,只能说明自己无能。”二叔忽然想起了这句话。一时,他也不记得这句话是出自谁的什么书里的,但此刻他却分明觉得这         话说的很实在,很有哲理。他想,这个世界上绝对没谁愿意做那无能的人。当然,自己也是不可能愿意的。
       所以,他就又像往常面对常校长时的那样,还是不卑不亢的,始终保持着那种自以为是的尊严,什么也没对常校长说起。
       其实,他不说,自然是生怕常校长小瞧了自己的。
       噢——,真是太压抑了。怎活个人为啥就这么地难、这么地累呢?难道自己这辈子真的就只能这样的,一直窝囊下去了吗?
       唉——,二叔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那发呆的脸上,随着这一声哀叹,便隐隐闪过了那么一丝复杂而痛苦的表情。这样,他那许多的很想要倒出口来的苦水,也就随着种种的顾忌与无奈,就全都被他窝在了心里。
       忍耐。他想自己只有忍耐。
       常校长自然是注意到了二叔脸上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没有想到二叔会这样。
       她望着煎熬在那忍耐的痛苦中的二叔,就以为二叔不愿意叫她那样说二婶。所以,一时间她心里就有些后悔,就感到很是愧疚。思前想后都觉得自己太傻,太幼稚,太感情用事了,实在是不该对二叔说起自己到他家去串的事儿的。而更不该当着二叔的面,说出二婶不识字的话来的。
       结果,这一晚直至分手的时候,二人的情绪还是很低落,谁也再没有提起过什么新的话题来。
       而常校长给二婶翻出的那两件衣服,二叔回家的时候,也没拿。
       二叔临走出门的时候,常校长还想起过那两件衣服,但这时她心里疙疙瘩瘩的,觉得现在再不便提叨这事。因为她深深地感到,二叔的尊严,迫使二叔根本不愿意接受她这样的同情与施舍。

       苦日子明了又黑了,黑了又明了,没滋没味的,就那么一天天地过着……
       在盛夏到来后不久的一天,又是一个星期日,天气风尘不动,十分闷热。早上太阳还未在东山梁上露头的时候,二叔就扛着锄头,一个人灰灰的,就爬到学校对面火烧圪垯后的山上,去锄自留地的葵花。   
       红日高悬,蓝天无垠,一簇簇洁白如雪的云朵,宛如堆积成山的棉花,亮闪闪的在那万里晴空,悠悠漂浮。而苍茫雄浑的黄土高原,却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之下,是那死一般的沉寂。眼见得这年又是一个干旱年,从春到夏,老天几乎就没有好好下过几点雨,大地早已经就干透在那时不时便会刮起的漫天黄风中。而那一道道山坡上的细细的黄土,则似水如流,就那么的在日夜随风涌动,随风流淌。
       十年九旱。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祖祖辈辈,永远的无奈,和永远的伤痛。可是,人们又不得不习惯这恶劣的环境与气候。人们虽然愚钝,但却一代代的,都知道天道和人心一样,全都不可预测。而征服自然和人定胜天的言论与做派,则必将会成为无知的历史笑话。人们亦知道,时令容不得自己考虑老天是否怜悯苍生,秋后是否可有收获。他们只能就那么的,在那一个个黄风漫天,飞沙走石的春日里,踩着那透干的流动的黄土,将一粒粒籽种,细心地播种在那坡坡洼洼上,沟沟岔岔里。然后,便都日夜提心吊胆地,仰望苍天,虔诚等待那神灵上苍,风调雨顺的恩赐。

       二叔穿着背心短裤,赤脚打片的在那山地里干得好苦,好累。那不常裸露的肩膀、胸脯和大腿,早已经被毒毒的阳光,暴晒得赤红片片。硕大的葵花叶儿上,密密麻麻的小小芒刺,又不停地在他那发红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道细细的血印子。咸涩酸臭的一行行汗水,从头上和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流经那一道道血印子,生生地让他感到一阵阵锥心的疼痛的同时,便如那一滴滴雨水似的,洒落在脚下那炙热的土地上,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火烧圪垯后的那座山顶上,长着一颗歪脖子老槐树,二叔一边在那连饿带渴,口干舌焦,腰酸腿困的劳累中机械地挥动着锄头,一边却不由得就感觉着那树影下的凉爽畅快,就几次想扔下锄头,跑到那树影下去倒头一睡。但想到家里的光景日月,想到这活儿今天必须干完,他就只好又展展腰,咬咬牙,一次次地全都忍住了。
       这时,远远近近的赤裸裸的黄土地,全都变得一片灰白,全都像是燃烧着了的一般,升腾起了一缕缕的袅袅青烟,让人觉得遍地发烧发烫。而那苍苍茫芒,光光秃秃的群山,此刻就在那一缕缕若隐若现,飘飘忽忽的烟雾中,仿佛哀哀地发出了一种无声的叹息……  
       忽然,远山里飘来了一阵悠扬而高亢的信天游。二叔听得忧伤,不由得就停住了手中的活儿,循声望去,便见那远远的荒山圪梁上,一个拦羊的人儿正在如歌如泣的凄婉放歌——

       晴天蓝天老蓝(噢号的)天,
       杀人(呀)难见(那)血一点。

       十年九旱狂风(噢号的)吹,
       黄土(呀)漫漫(那)似流水。

       红豆白豆黑黑(噢号的)豆,
       不开(呀)花花(那)不丰收。

       一样样的胳膊一样样(噢号的)腿,
       受苦人(呀)是(那)天生的倒糟鬼。

     ……

       二叔被那如歌如泣的信天游深深感染,他站在那火烧火燎般炙人的山坡上,忧伤地望着那寂静的远山里的拦羊的人儿,不禁就有些热泪盈眶。
       二叔是个情感极为丰富的文化人,又打小像那祖祖辈辈,土生土长在陕北黄土高原这片荒凉而沉寂的土地上的大多数男子与女子一样,热爱民歌,喜欢民歌。因此,什么《走西口》、《五哥放羊》、《赶牲灵》、《三十里铺》、《蓝花花》、《绣荷包》、《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泪圪蛋蛋泡在沙蒿蒿林》,等等等等的民歌,很小的时候,他就跟着村里拦羊的爷爷叔叔,或者邻里街坊的奶奶婶子们,全都学会了。二叔总觉得民歌是一种心灵的咏叹,一种深情的倾诉,一种期盼的歌吟,一种生命的绝唱,其中无不凝结着一代代先民们历经沧桑岁月,悲悲喜喜的人生情怀。尤其是这首《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你要走大路,
       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

       二叔一直以为世界上最悲怆,最凄婉,最催人泪下、柔肠痛断的民歌就是《走西口》。虽然那歌词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和句式,几乎就是人们日常应用的大白话,但正是这种质朴的、口语化式的直白表现,直白歌咏,才使二叔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那民歌,那歌者的千丝万缕、真真切切的爱。——那爱是那样的深沉,那样的苦涩,那样的酸楚,那样的牵肠挂肚而铭心刻骨。二叔完全相信《走西口》中所隐喻的悲苦人生,所演绎出的平民百姓患难相依,生死离别的爱情故事。他一点也不怀疑。因为他知道先辈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有过这样的或许不能够算作爱的浪漫的浪漫苦旅……   
       真正是,有福的生在州城府县,无福的生在孤山旷野。二叔想,多少先辈生不逢时,生不逢地,生在了这十年九旱的黄土地,而又赶上了华夏民族,塞上边陲连年狼烟四起,战火纷飞,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不走西口能行吗?不走西口就只有死路一条,而走出去说不定还能够混口饭吃,保住一条小命,甚至还极有可能为亲人们挣回来一点活命的机会和踏实。所以,多少先辈就撇下了妻室儿女,战兢兢而又兴冲冲地顶着自己的脑袋,扛着自己的命运,去走西口。
       而走西口,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人生选择;西口,也许并不是活命的米粮川,黄金地。一些人走出去,也许就会一去不返,客死他乡。从此,丢下那年轻轻的媳妇活守寡,年年等,月月盼,日日夜夜空怅望,苦相思,而直至那满头的青丝愁白了,水格灵灵的双眼哭瞎了,却永远也再等不来个回声,再等不来个结果……

       二叔的忧伤的思绪,就这么地,茫然沉浸在那民歌《走西口》的悲情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想清楚了些什么。
       大半天的艰苦劳动,再加上昨晚装进肚里的两大碗稀汤汤高粱面烩白阳燕叶子,原本就没什么能量,早已就使二叔饿得四肢无力,头脑昏昏了。所以,这时望着那苍苍茫茫的贫瘠的山峦,二叔舔了舔干裂的口唇,忽然,他就产生了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走西口。
       我也要去走西口。二叔想。

        十八

  其实,去走西口的念头,早就在二叔的脑海中闪现过好多次了。在那一个个充满了饥饿和苦难的日子里,那无尽的烦恼和忧愁,使二叔就像那患了绝症的病人一样,几乎昼夜生存在一种绝望的恐惧中。但正像濒临绝境的将死者无比渴望生命的延续那样,二叔便饥不择食地强行吞咽下了无数的苦菜、槐花、长苗头、白阳燕叶子等野草野菜,在艰难地维持自己生命的同时,顽强地追寻着自己的新生,日谋夜算梦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一次次地想效仿先辈们到那西口去闯一条新的生路。有时,他甚至幻想自己痛下决心,挥泪闯出去之后,浪迹天涯,历尽磨难,终于有一天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噢,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气爽、多么豪迈的情景啊。他曾被自己反反复复幻想出的那种绝美的人生,一次次地感动的心筛肉跳,涕泪横流。
  然而,怎么就可以这样呢?这想法也仅仅只能就那么地一个人偷偷幻想幻想罢了,可千万不敢真的去干、去实施啊。因为,眼前早已就不是先辈们生活、生存的那个可以在神州大地任意流动、自由择居的时代了。现在是优越的曾经吃过大锅饭的集体生产的农村社会主义社会,谁也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想走哪就走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啊。如果你真要是那样了,岂不就是泛滥了资产阶级思想,犯了那严重的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错误,给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脸上抹黑了吗?再了,那一层层的组织和领导,将人口死死地控制在源生地,有谁敢让你任性而去?有谁吃了豹子胆敢给你出具那外出的证明或者介绍信?公家和生产队不把你批倒、批臭、批出味来才成怪事呢!
  二叔在他多愁善感的煎熬中,就这么地胡思乱想着走西口什么的事儿。可一会,他又情不自禁地摇着头,苦苦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幼稚的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自己明明是出身农民家庭的一个穷小子,却堕落的像个革命队伍中的叛徒一样,老想着那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低级趣味,简直是太危险、太危险了……

  日头停在那晴空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存心的一般,闪耀着万丈光芒,毒毒地炙烤着那一望无际的,连绵不绝的贫瘠的山峦,贫瘠的土地。二叔展了展酸痛的腰背,在脸上揩了把汗水,透过那硕大的向日葵叶片之间的空隙,他看到山脚下自己那可爱的、可诅咒的故乡小村,高一处,低一处,灰不溜秋,破败不堪的一宅宅旧窑洞,还有那由庙宇改建成的小学校,丑陋地挤塞在那沟沟壑壑的山的夹缝中,寒碜的令人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唉——,二叔长叹了一声,心窝里突然地就感到一阵抽搐的疼痛。他被一种苍凉而荒蛮的感觉在折磨,在摧残。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和故乡所有的父老乡亲的命运,终将会像信天游里歌吟的那天生的倒糟鬼一样,逃脱不了天意的安排。无论你愿不愿意,挣扎不挣扎,都要在这贫瘠的荒山野岭劳累一生,苦难一生。
  可是,一会,二叔不由得又想起了常校长,于是他就又好像忘记了眼前的饥饿,忘记了眼前的苦难,忘记了眼前的煎熬,猛地就又有些激情浮荡,心头鹿撞般的飘忽。
  接着,二叔就那么的,便在那悲悲喜喜,茫茫然然的感觉中,深一锄,浅一锄地继续干着活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二叔在那山坡上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来来回回地劳作了多少个来回。这时,二叔突然地就愣住了,弯腰驼背地把那锄头执在半空里,怎得也锄不下去了。就好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怪物,猛然间给吓傻了的一般,呆愣在那里不会动弹。
  ——二叔猛地看到了一双脚。一双穿着雪白的运动鞋的脚。
  那脚就踩在二叔的锄头将要锄下去的那块土地前。顿时,一阵心筛肉跳般的激动,使二叔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哦——,老天呐!二叔的心里不由得这么深深地呼唤了一声。他虽然没往起抬头,虽然没看到是谁来了,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是谁来了。因为他知道整个村子里,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老的还是少的,除了常校长有这么一双雪亮的白球鞋外,谁也不可能会再有的了。
  一时间,二叔就那么地望着眼前的那一双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他却着实兴奋的浑身一阵阵地燥热,心里一阵阵地痉挛。因为他分明觉得那一双脚不是踩在那土地上,而就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田上的一般,生生地令他在那无法表说的一股强力冲击之下,平添了一种窒息似的震颤。
  而这一时间的冲击和震颤,似乎又生生地使二叔于那突然而至的强烈的兴奋中,一下子变得有些傻里傻气的反应不过来。他只好像真真切切地感到,真真切切地看到,眼前的那一双脚,和那一双脚上的十个红润而美丽、小巧而灵活的俏趾头,正在自己的心田上,就那么地忽上忽下,快活无比地蠕动着,弹拨着……
  “叔叔,叔叔,”这时,布娃娃声音娇娇嫩嫩的,连着喊叫道:“叔叔喝汤汤。喝汤汤……”
  二叔痴迷忘情的思绪被打断,听得布娃娃那样喊叫,那身子不由得就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他的饥饿的肠胃便痒痒痛痛地好一阵抽搐,但他却并不觉得难受,而只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和幸福。
  二叔抬起了头。
  二叔的目光和常校长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二叔万万没有想到常校长会到这山上来。他望着常校长,见常校长一口一口地直往外送气,那白皙而俊秀的脸颊红扑扑的,一颗颗露珠似的汗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在那红扑扑的脸颊上慢慢滑落。而穿在她身上的那件淡淡的、草绿色的半袖,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望着这些,二叔心里就隐隐有些抽搐似的疼痛,就很想说句什么,可一时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不出句合适的话来。
  常校长一手抱着布娃娃,一手提着一大茶缸绿豆米汤,望着满头是汗的二叔,她就喘着粗气,很是理智地玩笑着说:“天这么红,晌午也不歇歇,就是机器也该要加点水、上点油的嘛”
  二叔揩了把汗水,望着常校长,心里却想,回去歇歇又能怎样?难道真的还能有什么油可加吗?但他未将这些话说出口来,只是无奈地苦苦笑了笑,摇着头,便说:“唉,老想坚持一下把这地锄完,免得再来一次了。”
  “怎也不能蛮干嘛。总得劳逸结合的呀。”
  “唉,道理当然是对的了,但是,你不知道我们受苦人的心理……”
  这么说着,忽然二叔就兀自尴尬的满脸通红,只见他像那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就朝着一边的山坬上急急跑去。
  常校长不知就里,望着二叔仓仓皇皇的样子,心里暗想,这人究竟是怎么了?
  二叔是跑去穿裤子的。
  二叔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只穿着短裤的。他觉得自己穿着短裤面对常校长,实在是有失体统,有失斯文。而往常无论天气是多么的红,多么的热,在村里或者哪里去走动时,二叔还从未说穿着短裤就出去的。他觉得那样太没修养,太没礼貌,太不尊重女性了,几乎就是对女性的一种肆意骚扰和野蛮挑逗。所以,当他感到自己就那样混账地面对常校长的时候,立时便尴尬的有些无地自容。
  一会,二叔便手忙脚乱地穿好了毕业时买的那条劳动布裤子。那裤子白花花的,已经磨损的破旧不堪,膝盖处和屁股上,都已经打上了补丁。
  接着,二叔就转身快步走向常校长,仍然有些尴尬似的红着脸,从常校长怀里抱过布娃娃,说:“天实在太红了,咱到那树下去凉快些。”
  这么说着,二叔就心疼似的看了眼常校长。然后,他就大步朝那山顶上的老槐树下走去……
  “你不该上山来。老天要命似的,红成这样,娃娃又这么小,你说你带着她上山来,叫人多担心!”
  当二人坐在那树影下,二叔接过常校长手中的茶缸,喘着大气,狼吞虎咽地猛喝了几口绿豆米汤之后,就真诚地对常校长这么说。
  接着,二叔就那么怀着感激之情,望了望常校长,没等常校长说什么,他就又把茶缸递向常校长。
  本来,此刻二叔觉得那绿豆米汤是世界上最最可口、最最甘甜、最最金贵的美味佳肴了,自己肚子空空,又渴又饿,完全可以一口气就能将它一扫而光的,可说什么二叔也不愿意那样,舍不得那样。因为他内心深处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他想,这亮红晌午的,这么远的路,常校长抱着布娃娃,不知一路上累得流了多少汗水,才爬到这火烧圪垯后的山上来,才给他送来这绿豆米汤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很想叫常校长也喝上点,解解渴,尽快歇缓过来。
  但常校长摇着头,没接二叔递来的茶缸。她也不说啥,只是那么神情专注地望着二叔。
  二叔也望着常校长。他真想劝常校长多少喝点儿解解渴,可见常校长就那么地望着自己,他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就不由得偏过了头,去看布娃娃在草丛中玩耍。
  那草丛中这儿哪儿的,星星点点地开着一朵朵碎碎的花儿,黄的、白的、粉的、紫的,艳艳的十分好看,把个布娃娃欢喜地“花花,花花”的直叫唤。
  无疑,二叔分明是感到常校长那目光对自己充满了深情和怜惜。可是,于此同时,二叔又觉得常校长的神色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他看到常校长那双美丽而明亮的眸子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雾。于是,一时间二叔便有些惴惴不安,不知常校长心里究竟有什么事,而他又不好意思直问。
  一会,一直望着二叔的常校长,忽然神情黯然地低下了头,喃喃自语似的对二叔说:“我,你……我不能……不能再到你家去串了……”
  显然,常校长是装了满腹心事的,但她又好像有什么顾忌,故而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满是那难受的神情。
  二叔听过那话后,好像感到了些什么,但他看看常校长,却没搭茬,就那么地也低下了头。
  可是,二叔的脆弱而敏感的心里,却似乎已经分明感到了常校长,——不,还应该有自己,眼前所面临的情感遭遇,情感危机。所以,一时间他就恹恹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群山在燃烧,寂静无声的旷野里升腾着炙热的气浪,整个天地间仿佛迷迷蒙蒙地形成了一个大蒸笼。布娃娃憨憨的在一边玩得入迷。二叔和常校长默默地低着头,坐在那还算凉爽的树荫之下,但他们心里却都好像火烧火燎的,身上和脸上都汗津津的冒着热气,仿佛正在经受着一种炼狱似的烈烤。
  过了好一会,常校长抬起头来,满脸忧郁,满眼痛苦地望着二叔,十分伤感地说:
  “昨天下午,我到你家去串,你不知上哪去了。后来,后来你妻子就对我哭了一场……她求我……她说,她说我是学校的领导,叫我好好帮帮你。说……说人家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议论你……我……说你……你不好好教书,只顾……只顾和我……自己锻打石磨,谋私利,挣私钱……我,我听得心里很难过……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常校长说得断断续续,吞吞吐吐,二叔却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可他却根本无法答得上话来。他所担心、所害怕的问题,果真爆发了。尽管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这麻烦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早。
  二叔苦苦地紧锁着眉头,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就那么地,茫然望着那苍苍茫芒的远山。
  好一阵后,常校长又说:
  “古往今来,一个女人,比一个男人活一世要复杂得多,艰难的多。特别是对于已婚的女人来说,家庭的贫富,老人的尊卑,丈夫的贵贱,儿女的好坏,就像那十指尖尖连心的一般,无一不在牵动着她们的肝肠心肺。我时常在想,一些男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理解和认识女人,尤其是那些隐忍而贤惠、勤劳而善良的女人……我觉得你妻子她活得太难,太可怜,太不容易。因为她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我能知道她的心思,理解她的苦楚……”
  二叔还是没答话。一时间他就像遗忘了身边的常校长和布娃娃似的,就那么地望着眼前那密密麻麻,好像是谁家的女人蒸出的一个个粗糙而丑陋的糠窝窝头一般,灰蒙蒙的群山。
  常校长见二叔那样,也就不再说啥,就满怀忧伤的,悄悄坐在二叔的身边,陪二叔呆呆地望着那远远近近的,苍苍茫茫的山峦……

        十九

  二婶的坟墓就采在她家的脑畔山上。
  那脑畔山上有一块向阳的肥地,上百棵将要全部挂果的梨树和苹果树,正日日夜夜在那地儿上生长的枝叶繁茂,根茎粗壮,十分招人眼馋。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前,二婶带着自己一手养育大的五个儿女,在那块肥地上往下栽种这些吃嘴子树的时候,曾和五个儿女闲聊着说:
  “唉,这过光景日月啊,就和活人闹世务一样,是容不得半点虚瞧假言的,都得实实在在,本本分分,一步一个脚印着才行。因为天不哄人,地不瞒人啊。”
  “是啊。”巧梅在一旁附和着二婶,说:“我常想,好多俗话听着简单,顺耳,易懂,可是细想,却是很有哲理,很深奥的。就像妈才说的,‘天不哄人,地不瞒人。’这话说的真是太漂亮了。”
  “俗话不是什么圣人说的,都是老百姓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要是不好、不漂亮的话,自然也就传不下来了。”不识字的二婶好像很精明似的,一边载着苹果树苗,一边继续说道:“想想过去,哪个生产队不是在瞎折腾。大家都窝在一搭里,介天空喊口号,做什么都是精精捉憨憨,你挤俺靠,推三拉四的,谁也不精心集体的事儿,不把农业社放在心上。结果,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到头来谁都没沾光,谁都是在自己哄骗自己,直把个光景日月糟践得吃没吃,穿没穿。哎,看看尔格,多好啊,大家把土地一承包,从春到夏,一年四季,谁也不用再撺谁,再管谁,很自然的,就都忙得像蚂蚁一般,一会山上,一会沟里,恨不得把腿把子扛在肩膀上,尽量量跑。”
  “就是啊。”巧梅接过二婶的话便说:“咱国家是一个农业大国,又有那么多的人口,要是当年就能够科学而人性地,坚持实行刘邓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话,那一切可就好了,人们就不应吞糠咽菜,没吃没喝地往死受了。唉,可惜一个忧国忧民,颇有治国方略的国家主席,却就那样被活活地整死了。而那么多的开国将帅,东征西战求解放,历经磨难身未死,可到头来却就那么地被自己窝里不明不白地活活斗死了……”

  当时,再有一年巧梅就要从洪州师范学院毕业了。她是恢复高考后,徐家河村涌现出的第一个幸运儿。1982年,巧梅还仅仅只有17岁,便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考入了洪州师范学院。她的金榜题名,不但给二婶和一家人的脸上,突然增添了无尽的光彩,同时也给整个徐家河村的村民们,猛然间赢得了无上的光荣。因为自恢复高考制度之后的五六年内,周边几个穷困小村中,再也没有第二人能像她这样步入蟾宫,高中皇榜的。所以,父老乡亲们的所有的羡慕、称赞、慈爱和鼓励,使巧梅在一种深深感动的温暖中,不但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前途的光明,而且更使她清楚地看到了所有曾遭受过生活磨难的穷苦百姓,将要欣喜地迎来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前景。她深信自己的这一感觉,仿佛已经看到了父老乡亲们那发自肺腑的坦然而欣慰的笑容。因此,她便常常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止不住地一再暗暗下决心告诉自己,一定要克服所有困难,刻苦用功学习,努力以最骄人的学业,最强大的能力回报家乡,回报社会。
  但她总是又放心不下自己的娘亲。那让她感到羞愧,感到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老子,生生地让她觉得自己失去了许多许多。而她分明觉得自己的娘亲比自己失去的更多更多。她总感到娘亲太苦太苦了。但她又说不清楚自己的老子和娘亲之间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弄成了现在这样,一年间谁连谁的面也不见一下。她有满腹的忧愁,满腹的哀怨,但她无处发泄,也不敢发泄。因为她担心自己的娘亲。生怕自己一时的不慎,会给娘亲造成更大的苦痛。所以,顶多隔四五个星期,她就非要大老远的,从百十公里之外的学院,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来看看娘亲,好赖帮助娘亲做上些什么活儿,她才仿佛感到些许的心安。

  二婶见巧梅经常这样,就有些心疼,就曾不无艾怨地对她说:“怎又回来了?都这么大了,还让俺操心。家里都好着哩嘛。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了,别再老惦念着家里,老往回跑。”
  巧梅听后莞尔一笑,就对娘亲说:“人家想你嘛。”
  二婶怜爱地看看巧梅,便微微笑笑,不再说啥。
  那天,又适逢礼拜天。礼拜六晚上跑回家来的巧梅,刚好赶上了二婶承包了生产小队的土地,并要在这土地上栽种经济林。她便觉得自己的娘亲很了不起,很有眼见,尽然能够看得开形势,更能够跟得上形势。所以,她就扛上铁锨,高高兴兴地和兄弟姊妹一道,跟着娘亲去植树。
  二婶前面不经意说出的那些平常话,像是使巧梅很受启发,这时,她便接着感慨道:“唉,俗话说,家国一理。咱这个国家遭遇了太多太多的磨难和折腾,走了太多太多的弯路。别的不说,但就十年文革,像瘟疫一样,祸及全国,不知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多少损失。实践证明,一个国家一旦不要知识分子,不注重科学发展,不实事求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谋求发展,走富国强民之路,而每天只顾盲目运动,空喊口号,胡讲唯我独尊的个人崇拜,乱搞人整人的阶级斗争,终将会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好在噩梦已经过去了。看现在的形势和政策,渐渐在回暖、开放,想必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俺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二婶说:“但现在这样的社会,能让社员们自由耕种,安心生产,俺就觉得很好。俺想,等你们都成了家,立了业,这些小树就都长大了,就都变成摇钱树了。到那时,俺也就老了,干不成什么重活了,俺就带上一群家孙,外孙,帮你们在这里看看果子,哄哄孙子们。”
  “妈怎么一下子就能老了的!尽哄俺们!”巧梅望着二婶微笑着,不再提什么国家大事。
  “就是嘛。”改梅跟着说:“妈才四十多岁,还真年轻着哩,怎就能说老的话呢。”
  “老也没什么。”不怎爱说话的虎子显得很是老实,说:“妈,你不要担心。你老了有俺们哩!”
  “虎子说的没错。”巧梅接着说:“要是真到那时,无论妈老不老,干成干不成了活儿,我们都不能再让妈干了。妈也该清闲清闲,好好享享福了!”
  “是啊,妈是该享享清福了!”改梅接着说。
  “姐和哥英明,”二虎性子比较直爽,兴冲冲地便说:“妈就是真的老了也不必担心,到那时俺们都长大了,一定会让妈过上好日子的。”
  “说不定到那时我已经在哪个大城市里工作了,我就把妈接到我那儿去。”这时,还在上中学的老三小虎也有些按耐不住,就这样在一边不无调皮地表达着自己的心声,惹得大家一阵好笑。
  改梅就笑着说:“看我们老三够多亲多乖。可你现在说得这么好听动人,别到时候却让老婆管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恐怕妈连你们的个门也进不了呢!”
  “太欺负人了!”小虎被改梅玩笑的有些着急,就见他红着脸气汹汹地说:“告诉你,二姐,不是我吹哩,要是我有这么个老婆的话,我一下子就把她休了。”
  “呵呵呵……休了……休了!坏小子啊,你真要笑死二姐了……”改梅被小虎逗得笑翻在地。大家也都笑得直不起了腰……
  看着儿女们这样开心,而且又都为自己这么操心,二婶心里暖洋洋的,自然是感到很快乐,很幸福。可是,这时她却忽然长叹了一声,说道:“唉——,就怕俺等不到那一天的。将来要是俺死下了,你们就把俺埋在这里,也好让俺常能看到你们和这些树木……”
  “哎哟,”巧梅听得二婶这样说,立即便打断了她的话,急叫道:“妈!你乍瞎说些什么呀!”
  于是,一时间二婶就微笑着不再说啥,儿女们也就再没说什么,就都默默地使着劲儿,将一棵棵梨树和苹果树,认认真真地栽入那沃土中……

  其实,当时二婶那话自然说得是闲话,任谁听都会觉得那是随便说说的。尽管其中不乏消极悲观的情绪,甚至还好像给人那么一种不吉利的感觉,但谁也不可能会真正觉得它会有什么,而要战战兢兢地把它牢牢地放在那心上。可是,当二婶瘁然间撒手人寰,飘然离世时,她的五个儿女却猛然间就全都想起了她那令人不堪回首思量的话来。所以,一个个就都心筛肉跳地感到毛骨悚然,惊恐不安,就都沉痛万分地后悔自己没能记住二婶那话,没能为二婶到那庙上去烧香磕头,布施许愿,祷告神神老家保佑二婶平安无事,长命百岁。
  然而,然而事已至此,纵然就是再后悔,再想怎么大愿相许,大报神恩,也根本无法求得那神神老家的回天之力,还魂之术。因此,五个儿女就只有在那肝肠寸断的悲痛中,真的决定在自家脑畔山上的那块肥地上,为二婶开了坟场,以了却二婶的那个一语成籖的、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也无人能够想得明白的夙愿。

  公元一九九八年农历五月十三日早上,二婶就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离开了。
  五月十三日,这不是个一般的日子。这一日是那《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中,成神了的关羽关公关云长关老爷关圣帝君老家,在陕北民间广为流传的那磨刀的日子。陕北自古民风淳朴,独具特色;百姓自古老实厚道,尚礼重义,因此人们历来敬重和敬佩关羽关公关云长关老爷关圣帝君老家的赤胆忠心,侠义风骨,总觉得这日子有种神圣的感觉。而这日子也偏偏显得有些异常的神奇,每每逢之,天色总是阴沉沉的,或多或少的,总是要下那么几点雨。长辈们都说,那雨是那天庭的玉皇大帝,专门责令龙王,给关圣帝君老家下得那斩妖除魔的磨刀水。
  而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头顶三尺有神灵。村人们都认为,二婶能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入土下葬,那是二婶贤慧仁德,恪守孝道,尊老敬老,辛劳一世,才为自己和后人修来的善果和福泽。

  陕北,好些地方埋人办白事,一般得用三天时间。用三天时间就是办一天事,吃一顿正席。也有办三天、五天事的。办三天事就得五天时间,要吃三顿正席;办五天事就得七天时间,要吃五顿正席。如埋二婶,本来是办一天事的,可到整个事情结束,却就得三天时间了。因为从五月十三日的头天早上开始,就要依次进行诸如杀猪宰羊、祭天祭地祭神灵、迎幡子、接娘家、献猪羊祭饭、烧纸跪拜、以荤汤饸嗠招待客人、直至晚上娘家说话、顺灵安灶等,十分繁琐的礼仪程序。故,这头天倒比正式埋人的日子还要忙人劳累人。到正日子这天,一大早把亡人发丧、入葬,等上坟的一干人等回来,一些亲戚朋友们基本上就都没有什么事务可忙乎了,他们就可以等着坐正席,品尝菜头用餐了。但其中一部分亲朋好友,还要奔赴自己的岗位,或司酒、看客,或掌盘、拌菜,继续长时间的忙乎。而正日子之后的次日,事主家便要招待答谢上山打坟、抬棺的土工与户族亲朋。当然,也要招待那些没有回去的亲戚的。如此,一天的丧事办下来,也就这么忙忙碌碌的,需要三天的时间了。
  前面说了,陕北这地方一直民风淳朴,人们一直尚礼重义。因此,古往今来,好多人家在其儿子大婚或者女儿出阁的时候,无论因什么样的原由,不给孩子大操大办一场事情的话,倒也引不起什么非议,没谁会笑话的。但是,在老人的后事上,如果也就想照此悄无声息地抬埋了的话,那可就要贻笑乡间,被人唾骂不休了。因为人们都认为老人的养育之恩,不世之恩,任谁一生一世,再贤再孝,也是永远报答不完的。所以在老人的后事上,你就是再苦再穷,哪怕是投人借债,哪怕是小小的操办一场事情,也要给老人最后好好的交代一下的。
  当然,新时代移风易俗,除旧迎新,一切提倡节约从简,新事新办,而完全不像旧时代那样,但有点声望,有点家业的户户,动辄就会为老人办那三、五、七天的大事。而有的还要请那和尚或者道士,来做法事或者道场;还要请那先生写出一道道祭文,在那事情当中,每天带着披麻戴孝的孝子出去,沿着前往坟场的路途,一路磕头礼拜,见井祭井,见路祭路,见河祭河,见庙祭庙,大行其所谓的孝道。
  从表象上看,在这白事上的诸多陈规陋习中,虽然大肆挥霍了许多钱财,浪费了许多的人力物力,自然应该是被摒弃的,但其中的一些浸透着深远历史根源,具有优良传统思想影响和人文理念与现实教育意义的许多礼义规矩,比如举行追悼会,和顺灵前的“娘家说话”等,以肯定和颂扬一个亡故的女性的美好言行,道德风范等,还是值得民间社会大力提倡和弘扬的。想必这世上,谁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大仁大德,贤慧善良的贤妻良母的。

  二十

  五月十二日,一大早,二叔家那地方就人来人往地忙碌开了。
  根据五大爷的指令,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户族庄客,或主动,或邀请,凡是在事情上安排了具体工作任务的,统统都要上那“襄事人员名单”。依次按照总管、礼房、迎请客、土工、站灵、保管、荤锅、素锅、糕锅、司酒、净桌、洗碗的、看客的等组划顺序,被徐俊峰用毛笔,一一认真写在整张黄标纸上,像公家在大街上张贴通告的一样,贴在那窑腿子上,以知会众亲朋。如此,大家便按部就班,明确分工,密切配合,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压阵的压阵,跑堂的跑堂;杀猪的杀猪,宰羊的宰羊。所以,当太阳刚刚从那东山顶上探出头来的时候,所有办事的人员就都忙碌开了。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跑前跑后的,既搞得人声吵吵,又显得充满压抑,充满哀伤,凭使人在面对那死亡所带来的一片白色恐惧中,深深地感到那人生的苦短,命运的无常。
  而随着吹鼓手们的到来,哀乐声起,悲嚎连天,二叔家那地方,里里外外的,就整个融入进了二婶那人生末路的最后的精彩。
  接着,前來吊唁的亲朋好友们,便一个个相繼而来,而整个丧事最复杂、最繁忙、最重要的一天,便就按那既定的礼仪程序,有条不紊地依次展开……
  其实,在整个丧事的程序中,这一天的白天,虽然显得最复杂、最繁忙、最重要了,但关键的问题,却并不在这白天,而是在那晚上。
  晚上,二婶家灯火辉煌,院里院外,黑压压的聚集了好多的人,哭声和哀乐声震天动地的,响彻了整个山村和茫茫星空。那黑压压的人群中,除了少数是来赶事的亲戚外,其余的就全都是村里的男女老少了。乡亲们都是自愿赶来的。
  在唢呐那如歌如泣的吹奏声中,凡是赶来的父老乡亲,几乎全都双眼发红,泪流不止地怀着沉痛的心情,到灵棚里给二婶上了香,烧了纸,和二婶作了那最后的诀别。
  乡亲们都忘不了二婶那勤劳贤惠的品质,忘不了二婶那和善待人的美德。同时,乡亲们还怀着一种愤愤不平的心情,都想看看顺灵前,二叔究竟将会怎么对人家二婶的娘家作那交代的。大家实在感到二婶死得太可怜,实在觉得二婶还小,还不到那该死的时候。

  顺灵,意即白事上阴阳先生按照那阴阳术,为死者的灵魂就要离开家门,离开阳间,奔赴黄泉,所要做得最后的一道安排工作。灵一顺,也就意味着死者的灵魂,于当晚就出了家门,并永远地离别了人间,离别了所有的亲人。
  顺灵前一刻,是娘家人为其死去的子女,出头叫板说话的大好良机。这是徐家河一带的乡村,古往今来,沿袭至今的一种风俗习惯。在这一风俗习惯中,无论那死者生前是歪是好,是富是贫,是贵是贱,在入土下葬安埋的头天晚上,顺灵前,替事主家负责襄事的总管,都要十分慎重地按照那白事的礼仪程序,为其娘家认真举行那么一个说话的议程的。——即“娘家说话”。
  具体就是,总管要把娘家所有前来参加丧事凭吊死者的亲人,全都请的安排在一个摆好了酒菜、烟火的暖炕上,论资排辈坐好。再将所有的披麻戴孝的孝子,依亲远、辈份,安排的齐刷刷跪在脚地上。然后,在总管的主持下,便任由那娘家人对一干孝子进行评说、指教。假如其子女生前倍受公婆,丈夫,儿女,小姑子等人的歧视、折磨,而死下后儿女们又不想好好抬埋,凑凑合合地买两件老衣,置口薄棺,一装穿,一入殓,就准备打发的下葬的话,那娘家就可以乘机名正言顺地大闹一番。轻则,便会使孝子们长跪在地,整夜不起;重则,就会操起丧棍,大打出手。更有甚者,则会狠下手脚,毁掉灵棚,令那婆家气断了肠子气瞎了眼,也无法按时将其死者入土下葬……
  五大爷说,民国三十八年,他曾在小理河畔的店铺镇的大街上,碰巧遇到一个大户人家办白事,眼看那死人就要被发丧入土下葬了,结果,就在顺灵前“娘家说话”的节骨眼上,却出了麻达。原来那事主家仗着自己有钱有势,门庭显赫,除不好好反省自己一家老小在此之前纯粹不把那死者当个人看,让人家的子女在其家中受尽了屈辱和欺凌的种种不良丑行,反倒目中无人的根本就没把人家娘家当回事,根本就不愿意听人家娘家唠叨两句,发泄发泄那心中的怨气和不平,而就在人家娘家“说话”的时候,却就牛逼哄哄地公然顶撞了人家。于是,那娘家便在那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的忍无可忍的盛怒之下,就大打出手,一气砸了锅灶,毁了灵棚,然后便拂袖扬长而去……最后,直至那死人流脓化水,恶臭熏天,糟践的满村子的人出不了家门,咽不下去了饭食。那事主家自不必说,老老小小早已被那院子里的尸臭整得翻肠倒胃,叫苦不迭,而又被众人的唾沫星子砸得焦头烂额,面目全非。所以,那事主才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放下了架子,拿着礼物,低声下气地到处求人出面说合,磕头礼拜地几次到那娘家登门赔礼道歉,两亲家方才言归于好。才重又滚碾推磨,邀请亲朋,杀猪宰羊地择日安葬了那死人。
  由此可见,无论是谁,都万万不可在此风俗习惯中张狂放肆,鲁莽造次的。
  也许,这在外人看来,似乎太有点矫情和庸俗,太有些袒护和偏向娘家这一方了,但其实不然。因为任何的风俗习惯的产生,都自有其深刻道理和深刻内涵的。
  当然,从表面上看,此风俗习惯好像是在力主那娘家为其子女出头争气,讨一个天理公道的说法哩,可事实上并非如此,而主要是那娘家为了维护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尊严,利用这么个死丧在地的紧要关口,在极力挽回自己和自己的家族那丢失的颜面呢。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无论其子女生前在婆家曾遭受过什么样的欺凌,什么样的屈辱,但作为娘家,任凭你门第有多高,势力够多大,在面对这些“家务事”中的是是非非的时候,却只能是那窝心背气、仰天长叹的无奈。而这古老的风俗习惯的产生与沿袭,也许正是为了平衡人间的一种公理与公道,才给娘家这方创造了这么一个扬眉吐气,公平论理,闪亮登场而光彩卸装的机会的。

  当所有的亲朋好友,在吹鼓手们那三吹三打的哀乐声中,逐一给二婶烧了纸,叩过头之后,五大爷就传话叫所有的人都安静。
  然后,五大爷就把二婶身着重孝的五个儿女,和一大群嫡系的侄男子孙的孝子们,全都叫得跪倒在了二婶的两个兄弟及其他几个娘家人的面前。
  “俺看还是俺给咱先说上两句吧。”五大爷说。
  五大爷端坐在后窑的当炕上,神色凝重地吸了几口旱烟后,挨个儿看了看坐在自己左右两侧的二婶的娘家人,就说:“亲戚们,你们说怎个?看这样行不行?”
  “你老家说。你老家说……”二婶的两个兄弟齐声回答道。
  兄弟俩都是那满脸的痛苦,满脸的悲戚,虽然声音都低低的,仿佛让人感到他们都是那善良、规矩、老实、本分的受苦人,但分明又让人好像觉得他们压抑着那满肚子的忿怒,满肚子的怨恨。
  院子里的孝子、族人,和亲朋好友们,见五大爷是那般的精明强悍,先声夺人,又听得那娘家人所答话语是那样的简短谦和,有礼有数,就都有些紧张兮兮的,仿佛觉得这一切就像那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和风细雨一样,既令人焦虑不安,又让人猜测不透。大家不知接下来究竟会怎样?五大爷是否能够控制得了整个局面……
  可五大爷是何等样人物啊!他又不是那初出茅庐的没经没见的二圪梁后生,手中没那个金刚钻,他会揽这瓷器蛋吗?
  果然,看到二婶的两个兄弟是那般的实诚,悲切,五大爷就再没谦让,就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拖着声儿,说:“噢——那好吧,那俺就给咱先说上两句!”
  这样说过之后,老人家一时又没了声儿。只见他眯缝着那双老树皮一般皱皱巴巴的双眼,慢悠悠地装得点燃着一锅旱烟,“叭——叭——叭——”的,使劲吸了几口后,才又睁开眼来,显得很随便、很平和地接着说道:
  “唉——,老实说,眼前这场事情要是搁到别的人家下,俺是说什么也万万不会揽承了的。这个咱村里但有些年岁的,应该都晓得哩,俺都这么大的年纪了,给人家办罢事情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可是,明飞家的,她在咱村里是怎样的声誉?怎样的名望?在咱这乡山圪嶗里,自俺打小小,就一直听人们在说,一个好女人,至下能扶三代,就是扶丈夫、扶老人、扶儿女;而一个赖女人,却至下要害三代,即害丈夫、害老人、害儿女。不应俺说,明飞家的,自是这话里说的那种好女人。记得前两天俺对明飞还说过,俺活这么大年纪了,从旧社会到尔格,再还没见过她这么贤良,这么孝道的女人。因此上说,单就看在明飞家的对待老人,服侍老人的那场耐心,那场孝心上,她的后事,俺就是再老、再不得动,就是挣扎着,俺都想给她来操办的。不过,这场事情也不是单凭俺一个老朽今天在这里随便胡说的。常言道,众人是圣人。俺看这话说绝了。今上咱们都亲眼看到了吧,事情上来了那么多的人。村里所有的户户,大约都来了吧?大家都甘愿来在灵前给巧梅她娘烧纸上香,磕头礼拜,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怎样的一种排场啊?咱村里作古了的人,有谁受过这么的礼遇?这么的风光?咱村周围的人都说俺人缘好,威信高,可俺晓得俺是怎么个人。俺死下后,不可能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抬爱俺、挂念俺的。俺想大家都相信俺说的不是胡话,是大实话。而俺之所以要这么说,意思就是说,这人活在世,这好的声誉也罢,歪的名声也罢,都是自己一天天修炼来的,糟践下的,而绝不是说,谁想要叫人抬举,就能猛地一下子被人抬举了的;也不是说,谁愿意怎么臭,就能猛地一下子在众人面前臭了的……”
  说到这里,五大爷忽然气喘吁吁地咳嗽了起来,于是,那话题也就不得不被暂时打住。
  老人家毕竟是老了,毕竟是那早已越过杖朝之年的老者了。可是,老人家还能头脑精明地说出这么多有条有理的话来,中肯地评价英年早逝的二婶,这便使场上所有的亲朋好友,在对老人家由衷产生敬佩之情的同时,无不为二婶感到那深深的、满含惋惜的哀痛……

       二十一

  歇缓了一会之后,五大爷就从怀前的炕桌上端得喝了杯酒,提了提神。然后,老人家就看了眼坐在炕栏边的二叔,接着又道:
  “还在俺很小的时候,俺就常听大人们拉话说,这人活一世啊,满没意思,到头来都要走死这条路。好人要走,坏人也要走,谁也逃脱不了。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可俺以为还有些欠缺。那就是,这话至下没有说清楚一个好人死后,是会给人留下那长久的念想的,但坏人却绝对不能。俺以为这场事情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最好。他老人家说,有的人死的重于泰山,有的人却死的轻于鸿毛。咱们都是小老百姓,巧梅她娘的死,仅许里不能说是重于泰山,可她却给咱们留下了那长久的念头,长久的怀想。因此上说,这场事情俺看儿女们也罢,亲戚们也罢,咱们谁也不要太悲伤,想不开,有那过多的杂念和难场。俺想,巧梅她娘如果黄泉有知,也会同意俺这意见的。她是个好人,是个好人中的好人,自然希望俺们也都能是那好人。其实,这话说回来,咱们在座的多多少少都有过经遇,都想做个好人,没谁愿意做那儿(坏、恶、野蛮)人的。可这做好人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一个好人不光是要实实在在地多操劳,多受累,还要善善良良地能容人,能吃亏。而这能容人和能吃亏,便是最最切要的了,一般人自然是很难办到的。因此上,这好人往往又被世人叫做憨人的。可究竟谁憨?谁精?谁能?俺看人人只有一小小离娘胎的时候不憨,最精,最能,因为都好像晓得来这世上要受苦,要遭罪的,所以就都哭哭啼啼地落了地,而从没有听过谁,见过谁,说是笑着落地的。唉——,这活人的事呀,说来也就是复杂,一时半会,谁也是说不清楚的。因此,俺想,逝者仙去,美名自在。大家还是节哀顺便的好。”
  哦,老天爷,这五大爷也真不愧为五大爷,他的两句话居然说了这么长,而且说得竟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而又无可挑剔。乡亲们自然是都听明白五大爷话中的意思了。他的话除了给了二婶很高的评价外,还有一层很明显的意思,那就是极力在替二叔开脱,即对娘家很工巧、很到位地挑明了话题说,“谁也不要太悲伤,想不开,有那过多的杂念和难场。”所以,有人就好像对五大爷的这句话有些想法,就觉得让二婶的娘家不要“有那过多的杂念和难场”,实在是委屈了人家,是很亏人心的呀。
  但老人家的这句话,是那“高家庄的高”啊。它一语双关地既在那合情合理中大力张扬了以二婶这个普通农妇为代表的人类,与人和善相处,宽厚为怀,乐于付出,勇于奉献的一种美好理念与情怀,又在特殊环境下不动声色地坚持了传统社会,人们所必须坚守和遵循的礼义与道德,这便堵得谁也好像连什么话都无法说出来。
  二叔心里自然是很感激五大爷的,所以这时他就从炕栏边溜到脚地上,在锅台上拿起暖壶,很是殷勤地就给五大爷面前的茶缸里去添开水。
  但,五大爷看到二叔这样,却猛地锁紧了眉头,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将二叔瞪了一眼。二叔被瞪得十分尴尬,赶紧乖乖地退到了一边,再也不敢有所动静。
  接着,五大爷就十分慈祥的望着二婶的两个兄弟,微笑着,慢声细气地说:
  “好了,亲戚们,俺唠叨了这么多的废话,实在是委屈你们了。不过,既然是亲戚,咱们就都不是外人了,而是亲人呐。如刚才俺哪儿说的不妥,还请亲人们多多见谅啊。那么,现在亲人们看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就当着众位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们的面,就在这里好好说说罢!”
  那兄弟俩一直满脸悲苦地望着五大爷,像是用心斟酌着五大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又像是思量着一会自己到底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可这时忽然听得老人家这么一问,兄弟俩一时间倒好像没了主张,寻不上了个缝出。那老大悲伤而胆怯似的看了看老二,老二也悲伤而胆怯似的看了看老大,接着,兄弟俩就都灰灰的低下了头,木然坐在那炕上,好一阵没了反应。
  也许,沉默之下孕育的将是更加猛烈的暴发。

  这时,家里家外变得静悄悄的,没有了一点儿声响。人们在那屏息静气之中好像都感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在膨胀,在涌动,好像都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虽然谁也说不上来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事情要发生,但大家却就在那紧张的感觉中,仿佛都在那么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那不确定的事情的发生……
  一会,就见那老大抬起头来,噙着满眼的泪水,望着跪倒一地的孝子们,悲悲戚戚地说:
  “你们,你们都……都起来。俺们……就看在几个外甥的脸上,什么……什么也不说了……”
  众孝子跪着没动。
  家里家外的人谁都没动。
  怎么会是这样呢?哪能什么也不说呢?人们越发显得有些紧张,都定定地望着那老大,感到有些迷茫和吃惊,都好像以为自己刚才是听错了那老大所说的话。
  这时,那老二忽然就像那牛儿子似的呜咽起来,只见他悲鸣了一声:“俺姐……俺姐的命怎就这么苦啊……”接着便哭得再连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叩首在炕栏前的二婶的五个儿女,听得二舅的悲怆的呜咽,再也抑制不住了心中的伤痛,一个个便抽筋似的放声痛哭起来……
  那老大泪眼朦胧地望着痉挛似的抽搐在地的几个外甥,泪水就像断线的珠珠似的,止不住地就从他那张黝黑而粗造的脸膛上,成串串地滚落了下来。
  过了一会,那老大见几个外甥就那么地抽搐在地,谁也不肯起来,他就心疼的不行,就浑身筛糠似的溜下炕栏来,颤抖着一双长满了死肉圪垯的大手,哽咽着说:
  “好外甥们哩,你们就都……都起来。你们没……你妈……你妈没本事,你们跟着她受了多少罪,她……可她还是把你……你们都拉扯大了啊……你们要……要有骨气啊…….”
  “大——舅——啊——”
  那老大的悲声未落,几个外甥早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只听他们惨惨地哀嚎了一声大舅啊,接着就一齐跪向前去,抱住大舅,绝命似的痛哭成了一团……
  那哭声撕心裂肺,悲天恸地地淹没了茫茫夜色下的整个山村,迷蒙了一双双善良的眼睛。围观的乡亲们虽然不再听得那舅舅外甥有什么言语的倾诉,但在他们的啼血悲鸣中,人们却分明感到似有万语千言,万般哀怨,汹涌澎湃在他们那骨肉亲缘的血脉相连之中。于是乡亲们就无不同情心酸,这里哪里的,人群中一时间就响起了一片抽泣声。
  但在这同情的伤痛中,还有几声低低的议论。那议论者似乎很不甘心,仿佛很是失望,很是不想看到眼前这样的结果。他们都好像以为二叔是一个罪人,都好像希望今天在五大爷的主持下,能叫那娘家狠狠地教训一顿二叔……
  而这时,二叔就像那瓷人人似的,呆愣在炕栏上一动也不动。儿女们的哀嚎,妻兄弟们的悲鸣,他好像全没听到,全没看见。他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可又好像觉得打翻了五味瓶,烧了一锅腐肉的一般,在那里翻腾着一团焦糊不堪,奇臭无比的污物,生生的令他肝肠绞痛,欲哭无泪。
  这当儿,在那一片哀嚎里,就听得五大爷喊道:“孝子们都起来。”
  但孝子们都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好像没有听到五大爷的喊声。
  于是,老人家就急忙安排几个亲戚去劝说孝子们。交待说:“赶紧叫孝子们都起来,不要哭了,要赶紧去顺灵,好叫亡人的阴灵,乘早顺顺当当出门上路……”

  终于要顺灵了。
  随着吹鼓手们的炮声和号声的交响轰鸣,在那灵棚前辉煌的灯光里,身着孝服的众孝子,白花花的,一排排齐刷刷跪倒在了二婶的棺木前。
  此时,整个院子内外,静悄悄地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一会,只见精瘦的五大爷像那天庭上的太白金星一样,神情庄重地站在二婶的棺木一侧,满脸严肃地望着眼前白花花的孝子,和周围黑压压的人群。片刻之后,五大爷就颤抖着声音,有板有眼、一字一顿地放声喊道: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听着老人家的司仪口令,孝子们就在那庄严而肃穆的气氛中,一齐向二婶的亡灵行着那最后的叩拜大礼。
  接着,所有的孝子俯首在地,一动也不动,都在默默地祝福二婶的亡灵,都在等待着五大爷超度释放二婶那苦难的灵魂。
  少顷,便见静静地站立在那棺木旁的五大爷,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提起一口气来,拖着苍老而悠长的声音,颤颤地喊道:“顺——灵——唻——”
  随着老人家这穿透苍穹般的一声喊,那鼓手的由低到高,由缓到疾的鼓点,就如那暴风骤雨似的,疾疾擂响。
  紧接着,便见老人家十分虔诚的,一手扶着二婶的棺木,一手便在那棺盖上,节奏缓慢地,“嘭——嘭——嘭——”,轻轻地拍打了那么三下。而与此同时,几个号手便一齐朝天“呜——呜——”的,吹响了那一声声悠长而深沉浑厚的老号声。
  于是,那灯光下所有的悲切无语的亲朋好友们,就仿佛在五大爷这三下庄严的、讳莫如深的拍打声中,沉痛地感到二婶的灵魂,就那么一步一回头地走向了那生死门,飘向了那奈何桥,喝下了那孟婆汤……于是,人们就迷迷茫茫的仿佛有些恐惧,又好像感到自己的灵魂,也似陪着二婶那苦难的灵魂,穿越阴阳两界,飘然而去……
  这时,乐队的炮手便点响了三声震耳欲聋的铁炮声。于是,随着吹鼓手们那紧锣密鼓的响吹细打,那山村的黑漆漆的夜色中,忽然间就“日——咚——!日——咚——”的,响起了、升起了,满天的精彩而灿烂的烟火礼花。
  而与此同时,唢呐呜咽,人影晃动。在儿女们那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似的嚎哭声中,众孝子和亲朋好友们,就打着灯笼火把,提筐挑担,踏上山路,前后照应着,便去撒路灯。
  不一会,远远望去,在二叔家到二婶坟墓的脑畔山上,就弯弯曲曲的,宛如亮起了一长串闪闪烁烁的、永不熄灭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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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悍雨啸风 发表于 2019-9-23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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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榆木 发表于 2019-9-23 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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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榆木 发表于 2019-9-23 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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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很有悬念,特别是那辆小卧车和二叔的到来,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到第二树是什么身份呢?她和巧梅五姐弟是什么关系呢?期待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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