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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芳洲] 张兆生:沈从文在芷江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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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2-10 22:30: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沈从文在芷江的那些日子

      ---纪念沈从文诞辰120周年

      文/张兆生

      民国八年春(1919年)还未满十七岁的沈从文先生,从那个原本叫“镇筸”的小城(凤凰)来到芷江,投奔在芷江警察所任所长的五娘舅黄巨川,开始了在芷江的生活。

      与屠夫“骚胡子”

      沈先生在那位五娘舅的荐举下,在县团防局谋了个当文书的差事,日后,因本地屠宰税划归团防局征收,沈先生又兼任收税员。每日清晨,沈先生与同事周幼吉,到城关各肉摊上去收取税款,取出手提小篾篮中装的木印章,将案桌的猪肉盖上一番,立刻显现出一个个蓝色的印迹来。

      沈先生每日总会与这些屠夫们闲扯上一阵,天南地北,乡下见闻,无话不谈。沈先生格外喜好与绰号叫“骚胡子”的屠夫摆“龙门阵”,“骚胡子”是芷江北乡人,快五十了,生就一副腰圆膀阔的身子,牛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子,大鼻阔嘴,声粗嘶哑,长年未打理的头发似棕毛,活像县衙大门上画的那尊门神。他年青时,能徒手将一头百十斤的猪按压在槽盆上动弹不得,乡邻们都夸他“骚劲蛮足”,从此便有了“骚胡子”这个绰号。他在沅州衙门当过十几年牢头(獄卒),大清国完蛋后,又在民国的牢房当了几年差,民国三年“骚胡子”走背时运,堂客暴卒,中年丧妻乃人生三悲,亊后一天,他在龙津桥偶遇一位来自名山古观的道士,“骚胡子”把年庚八字告上,请其为自己算上一命,道士经一番推算后直言道:他“身染阴气太重”,因“骚胡子”出生于亥月甲子日,命中有“天赦星”庇护奈不何他,因此殃及到他家人,道士指点他赶紧辞去“阴气太盛”的牢房差事,不然还会家宅不宁,……。“骚胡子”弃职后,操起了家传的手艺杀猪买肉的营生来。“骚胡子”身历两个朝代,当差数年,衙门里三班六房、蛇鼠一窝,官虎吏狼、贫赃纳贿之事自然是耳闻目睹不少,沈先生称他是“脑壳里有货的人”,于是每天走到“骚胡子”的肉摊前,总是主动与其打召呼,套近乎,就是想把“骚胡子”脑壳里装着的那些“陈年烂谷子”掏出来。“骚胡子”也猜到了沈先生的主意,他晓得这伢崽有位当警察所长的靠山,看似他瘦弱矮小,白净斯文,骨子里却透出几分精明和一股悍勇之气,日后必有作为,得罪不起。再则每逢生意清淡之日,这伢崽还会对他特殊关照,可缓交当日的税钱,次日再补上,于是他就学黄甲街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样,来个“且听下回分解”,每日只讲一事,那怕你再三催促,他总是以莫耽搁做生意为由,闭口不谈。来来往往,沈先生还是从“骚胡子”的口中得知不少旧衙门里的陈年往事。

      沈先生他喜好与街市上的贩夫走卒们交往,特别是对屠夫们每日早餐炖的“炉子火”感兴趣。凡遇上他们炖羊杂、猪杂、“灾猪肉”(死猪肉)时,总会上前搞上几筷子后赞叹几句:“过瘾过瘾”,屠夫们见这后生随和,不摆架子,每当弄有这些“吃喝”时,就会主动邀请这位后生尝尝这口味,那些用桔子叶、干辣子混炖的美食,在沈先生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与同事周幼吉

      沈先生在芷江团防局的同事周幼吉,比沈先生年长十二岁,其家父在光绪年间曾先后任过湖南通道、宜章知县,也算得上是出生于官宦之家,他自幼受其家父影响,对金石书法、写诗作赋颇有造诣。

      周幼吉与沈先生志趣相投、称兄道弟,交往甚深。每日大清早,二人去屠夫摊收税,一人记帐,一人收款,让屠夫在各自名下按上手印,规规矩矩从未出过差错。下午,到民团干些抄撰公文杂事。团防局有百十号人,其中有大清朝留用下来的,从各乡抽选来的乡勇及收留的散兵游卒,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识文知书之人没几位,身处在这个大染缸里,沈先生与周幼吉,洁身自好,独善其身,他们没有沾染抽大烟、猜拳行令,狂嫖滥赌的恶习,出污泥而不染。空闲之余,博览群书、玩墨习字、吟诗作赋是他们唯一的喜好。

      闲暇之时,沈先生与周幼吉邀上几位好友,去芷江一些名胜之处赏景揽胜,寻觅古迹。

      他们从西门外码头租上一条小木船,顺河而下,沈先生吩咐船老板从龙津桥第三个桥墩下经过,船行至桥下,沈先生叫船停下来,他站在船头抑首,在这座明万历年修造的桥墩上,寻觅传说中当年建桥留下的那一团神奇的砂迹。船至虎榜山脚后上岸,跨一小桥,登二百多级之字形石板台阶,穿过遮天蔽日的古树林,便来到虎榜山顶的宋代古刹“景星寺”。穿过山门,大雄宝殿内供奉着释迦牟尼佛主及观音佛像。特别是那尊观音佛像,赤足踏祥云,眉目传神,曲眉丰颊,衣袂飘举,风姿绰约,端庄优美,沈先生总是赞美一番。沈先生对寺内的“雅地”映像甚深,二十几年后,他在与芷江故友的书信中还多次提及。“雅地”是寺中的一座偏院,院中有菱镜般的“雅池”,四周花坛吐艳,盆景四季长青,与红墙绿树交相辉映。院中有禅房两轩,內保存着达官显宦,文人骚客游览古寺后留下的墨宝。沈先生看中的就是这些稀罕物,他每次来,总是屏气凝神花上几个时辰察看,挚友周幼吉将这些墨宝的笔法、墨法、章法、风格逐字诠释,二人对签盖的钤印也定神细视赏析,还将这些诗词曲赋誉抄在册供日后鉴赏之用,从而使沈先生对书法、金石、诗词曲赋的认知更进一步,多年后他竟能够吟诵出其中的几首佳句来。沈先生一行来到寺庙旁的文笔塔,举目眺望,明山群峰、龙津桥、古台山的雁塔、水东门的奎文阁、十字街口的樵楼,尽收眼底。

      在这段时间里,芷江桃花溪的“化龙寺”、古台山的“雁塔”、阳溪河畔的“西汉云树”、水东门的“奎文阁”、燕子岩崖壁上的“古篆仙迹”……,都留下了沈先生的足迹。特别是黄甲街街尾,明万历年建的“大佛寺”内那尊“头上可摆四桌酒席”的千手观音佛像,更是让沈先生久久不忘。

      做明山护卫

      芷江农历三月初三是个闹热的日子。

      “三月三、朝明山”是芷江、麻阳、榆树湾、晃县乃至贵州诸地信士,朝拜明山顶上的真武大帝的庙会。它起始于宋代,已有数百年历史。因神灵灵验、有求必应,每年自农历三月初一始,成千上万浴体净身的善男信女,携老扶幼,沿途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口唱赞曲,登十几里山路为真武大帝祝寿祈福。好一番闹热景象。

      沈先生到芷江的第二年农历二月末,县府获线报,因香客中不乏有一些达官贵人、富豪乡绅的家眷,一伙乡匪山贼密谋在三月三庙会,欲图趁机劫财。各方乡绅得知此消息后联名请愿,乞请县府派兵保护香客的人身安全,当时芷江无驻军,县府只好将其事交由团防局。团总龙胖子接令后不敢怠慢,着手部署人马,挑选了二十名精悍团丁前往明山护卫。三月初一大早,队伍集合点名之时,才得知有一人因头晚家父故亡,连夜回乡奔丧去了。缺一人怎么办,留守在城内的团丁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安排妥当了的,抽调不得。无奈之时,团总龙胖子命沈先生补缺应急。沈先生二话不说,带上傢伙行头跟随队伍出了城。在路途中,同行团丁有人善意地告诫沈先生,“这回的差事有点老火,弄不好要丢脑壳”。沈先生淡淡一笑回答,他十六岁,就在芷江人张学济管辖的“靖国联军”里呆过一些日子,亲历了榆树湾“清乡”,还与“川军”干过几仗,而今对付这几个小毛贼又算什么……。那些过去仅干过抓贼捉盗差事的团丁们,听完沈先生一席话,立刻对这位平常文绉绉的白面书生聒目相看。

      队伍经窑湾塘,莲花庵,来到明山山脚,沿着石板台阶,一路拾级而上,经“遇仙桥”、“头天门”、“二天门”、“马鬃岭”,午时才抵达明山顶“真武观”。虽清明节己过半月,可明山顶依然凉风簌簌,寒意依然,使刚才还汗淋夹背的团丁们直打冷颤,道观主持在观院中燒起一堆柴火,供团丁们烘烤衣物,还端出一大盆刚出锅的红薯,给团丁们充饥填肚。休憇片刻,团丁四人一组,分发至各路口关隘把守,沈先生被安排在道观院内值守。几天下来,“三月三”庙会平安无亊,团丁们打马回城,受到了绅士、香客的称誉。

      事后,沈先生与同僚好友谈及此行是“蛮值得的”,在明山的几日,观览了明山胜境和朝香信士们的心虔志诚之状,不枉此行。

      当粥棚巡查官

      民国十年(1921年),湖南遭受历史上的“辛酉大旱”。湘西、怀化一带灾情更为惨重。

      该年从夏至秋,百日无雨,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溪河干涸,饿殍遍野,路绝人稀。据计麻阳饿死三百余人,三十多户绝户,四千灾民逃荒。晃县饿死三千余人,辰溪饿死达万余人,沅陵竟出现人相食惨状。芷江灾民达十二万之多,靠吃树皮、野菜、观音土充饥,芷江城內街头、寺庙、祠堂,龙津桥上到处都躺着瘦骨嶙峋,衣不遮体的灾民,每天都会有数板车灾民尸体被运出城外安埋。特别是那些皮包骨头的孩子更值哀怜,他们一个个躺在地上,连呻呤都无力发出。仅眼晴里露出乞求、渴望、无助的目光。

      民国初年,虽然推翻了清政权,但湖南还是连年兵燹,遍地疮痍,再则湖南政局更换频繁,当局无力暇顾粮食仓储,多地官仓,被在湘兵戈的十几万北军、南军,几年下来吃得十仓九空。芷江虽是湘西南产粮之地,也因连年战事,多年歉收,官仓储粮也所剩无几。放粮赈灾已无力实施,但迫于地方治安的稳定,县府只能在四街八巷设粥棚多处,每日熬粥分发给逃荒进城的灾民。对那些留在山乡村野的灾民就无法顾及,生死由命了。

      这几月,沈先生又多了份差事,每天去各粥棚巡查,监督粥棚当差人员是否有克扣赈灾粮,中饱私囊的行为。熬粥人为了使粥滑腻软烂,在粥中加入明矾,但掺入明矾过量也有害。沈先生他每到一处粥棚,再三叮嘱:一是掺添明矾不可过量,二是施粥时要从锅底搅动,不然舀的全是粥汤,两泡尿屙得干干净净。他从锅中盛一碗熬好的粥倒入漏瓢,看粥汤流尽后米粒的多少。少了就会斥责熬粥人几句,份足就满意的点点头。团总龙胖子夸沈先生“鬼点子多,打的这个主意好”,几个月下来,就连那些粥棚当差人都讲这位后生精明、有善心。在这期间,最触动沈先生的是那些在街头卖儿卖女的场景,伢崽卖光洋一元,妹崽卖光洋四元,每当看到这种场景,沈先生的眼眶里噙满泪珠,心里充滿凄楚,晚上回到家中,将所见之状告知母亲,沈母黄氏更是哽咽一阵,嘴中念叨:“遭孽哟!遭孽哟!”。

      “辛酉大旱”,沈先生在芷江目暏的惨状,几十年后他还历历在目,耿耿于怀。

      与挚友之子周子厚

      沈先生在芷江团防局共事的挚友周幼吉,有一子名子厚,自幼天资聪慧,因家道中落,身为家中长子,他初中结业后就辍学当学徒,挑起为家父分忧的担子。周子厚他受家庭耳濡目染,生性好学,博览群书,笔耕墨耘,二十四岁开始先后在《芷江民报》、《中央日报》(芷江版)、《力报》担任副刊编辑及编辑,并创作发表小说、随笔、杂文等文章。抗战后期,他开始与沈先生书信往来,将自己创作的文学稿件请沈先生斧正。沈先生曾多次去过周家府上,发现这位挚友的儿子,有几分灵气,于是尽心地为其稿件修正、撰改,并推荐至杂志、报刊上发表。对于某些欠佳的文章,沈先生直言不讳地道出其问题所在,引导周子厚应该如何去写。沈先生多次告诫周子厚:搞创作,心情浮燥是写作的致命弊病,不可小窥。当灵感枯竭时,不要硬着头皮写下去,可停笔歇息,待思路及心绪明朗之时再提笔,急求果报之心万万不可。写文章首要是对得住读者,二要对得住自己。……

      沈先生每两月给周子厚回复一封书信,从未延误,直至1949年底。“北平解放之前,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说生活将发生变化,吩咐我向沅州一部分老人(他的旧相识)建议,将来要适应这种变化,需要做很好的考虑,但不能让旧观念缠住手脚,……(周子厚《悼念沈从文先生》)”。沈先生将其中一封回信于1938年2月23日发表在《抗战日报》上,标题是:“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给沅州一个失学的青年”(后收录在《沈从文全集》14卷中)。沈先生始终用工整、隽秀小楷书写回信及撰改稿件。这给周的影响颇深,周子厚改行从教后的几十年里,在写教案、课堂板书、改阅学生作业中,坚持书写工整规范,受到学生们的赞赏,周子厚说这得益于沈先生当年的教诲。

      1938至1949年期间,周子厚创作的小说、杂文、散文、戏剧评论、随笔、短剧近百篇,经沈先生推荐,先后在《大公报》、《上海文艺复兴》、《上海文学》、《上海妇女》、重庆《抗战艺术》、北京《龙门》等知名报刊杂志上发表。并得到了当代文学名人田汉、张天冀等人的肯定和鼓励。四十年后周子厚回忆起这些往事,感慨地说,他所取得的这些成果,都与当年沈从文先生的孜孜教诲是分不开的。

      赴“西南联大”再回芷江

      1938年3月,时逢抗战,北平、上海、南京相继沦陷。沈先生赴昆明“西南联大”任教途中路过芷江,暂住了几日。

      他去了曾居住过的考棚街那栋木房和“熊公馆”,睹物思人,勾起了他和母亲、九妹在这里生活的记忆。他登门拜访了在芷江的好友及同事,怀旧述今。沈先生将所目睹的战争惨状,颠沛流离的难民、浴血奋战的将士、穷凶极恶的日寇……,告知好友。激发起众位的义愤。

      挚友周幼吉,在十几年前沈先生离开芷江后不久去了贵阳,此次相见无果总觉遗憾,沈先生从周家得知周在贵阳的地址后,沈去昆明过贵阳时,上门拜访了这位老兄促膝长谈。

      离开芷江已十几年,时过境迁,曾经游览过的一些古刹庙宇,已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城内人口倒骤然增加不少,驻军、南迁的政府机关、从北边逃难来的移民、仅修机场的各县民夫就达万人之多,车水马龙,尘土飞扬,熙来攘往的人群,打破了昔日小城的宁静安谧。

      (后记,三年前,和平研究院院长田均权先生,得知我祖父及父亲与沈从文先生的故交后,再三再四要我写点沈先生在芷江的往事,拖延至今,经回忆追思,今终不负所托。壬寅年正月)

      (张兆生:男,芷江文史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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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坛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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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3-1-2 15:54: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趣,拜读了。
    祈愿所有的遇见都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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