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飘飘而吹衣——观朱开见诗集《岳州辞》
作者:朱强
朱开见的这一本诗集取名为《岳州辞》,我觉得特别的好。说好,其实是想说,“辞”放在这——特别的贴切。这里面一点也不见附庸风雅的意思,他可算得上是真正的风雅。
《岳州辞》里面有一股风。江风或是山风。从东西南北吹来。风飘飘而吹衣,脸和脖子都被这习习的风吹得彼此有点不敢认了。
说起来,“辞”也是楚国的特产。几千年前,辞就在这土地上生长,那么活泼,那么茂盛,大地因为辞而飘起来了。古人讲,辞重言情,赋重铺陈。这话是一点也没有错的,朱开见天生就是一块写辞的人。他站在大地上,向天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在读他这个集子的时候,正是南方的雨季,江水上涨,江湖一家,牛马不辨。这让我觉得他的文字里也有这样一条大河,丰沛的水流漫过了江心的小洲。
这是我读朱开见诗歌的一个大体的看法。
但是,仔细地说呢,当然还有很多很特别的地方。
比如,朱开见假如活在几百年前,甚至更早的时间里,他的文字未必有现在的那么好,虽说,他的文字有一股凉凉的古风,古风在古代吹,就不算什么了。他是专门为现代人类调制的一剂凉风。那么恰到好处的吹在现代人的心里与皮肤上。使每一个汗毛孔都享受着痛快的滋味。然后在人的眼前出现了桃花,明月以及暮春的云彩。可以说,《岳州辞》始终是具备这样一种回望的姿态的。它的意义是使人清楚的看见:现代文明正处于某种出走的迹象。在过去的板块上,越走越远,在往日的风景中,人类可能具备什么样的心态与思想。《岳州辞》试图将这一点弄明白。而这,恰好也算是朱开见写作中的一桩重要的心事。
又比如,通过这一些文字,我们可以大致的判断,朱开见是拥有某种爱幻想的癖好的。开见擅长通过心中的有,去幻想眼中的无。和他一同住在岳阳的人,可谓不计其数,和他一同去看风景的人,也可谓不计其数。但朱开见偏偏认定了,这里便是文字中的岳州,这里的山水亭台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这也就无怪乎从他那里——总能够泉涌出那样多的“辞”。活在幻想中的朱开见,常常把自己想成洞庭湖里的鱼,罗子国国王的后裔与喜欢欣赏女人长长睫毛的书生。但他却一时也没有想过——自己是朱开见,一时也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出远门需要携带证件与银行卡的朱开见。
再比如,《岳州辞》还有一个很容易让人忽略的好,我觉得他的文字是长袖飘飘,吴带当风的那一种。世间的好文章有千种万种,它们有的是因为智慧,有的是依靠体力。当然,还有的依靠献媚,说一些肉麻的话。而朱开见靠的完全是骨子里的一股深情,他写文章就像沉浸在爱河中的男女,忘乎所以,他一旦抒情的时候,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自然也就不能自拔了。他所书写的对象,在书写时,每一件都是他的至爱,每一件都可能让他山盟海誓。在风景中,他是风流的,作为当事人的他,虽风流但不薄情。不过事后却总是云淡风轻,春梦了无痕。他写《坪山书院》,写《桃花山》,写《麻布山》,写《王家河》。写一处,忘一处,写一处,爱一处,于是他的文字就有了一种别人难有的痴情,也有了别人难有的薄情。但无论怎么痴情,也无论怎么薄情,这些岳州地界上的山水因为与他有了这千丝万缕而因此有了一种别样的风度与温度。
是为序。
(朱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编辑)
跋
找到故乡,忽然而已
文/朱开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离开故乡就是二十一个春秋。
1998年7月3日凌晨,故乡集成垸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中沉没,8000多父老乡亲不得不强忍割舍的伤痛向这块曾经生养他们的土地作最后的告别。我依稀记得转移灾民的轮船在长笛拉响缓缓地驶离故园的时候,满船都是哭声。“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诗中的况味只有真正经历了背井离乡的人才懂。我和爱人、女儿也夹杂在乡亲当中,抱头啜泣。
别了,我的集成垸!别了,我的故乡!
这一别,已过20年。回首这20年,忽然而已,我满头的青丝已染上岁月的秋霜。20年,夜夜梦里是故乡,惟有故乡才能安顿那颗飘零异乡的灵魂。我该怎样表达对故乡的热爱?我该怎样表达对故乡的怀念?我该怎样表达对乡亲的思念和牵挂?
只有诗歌。当我在长江南岸遥望上游的故乡的时候,我情不自禁,饱含热泪地写道:
“阳光,洒满江面 像一群金鲤跳跃。水草,倔强地绿 向我招摇,宣示对春天的热爱。我掬几捧 流经故园的江水,但一一从我的指缝 漏掉。
姐姐,我不能做一尾鱼 自由,自在,逆流而上。我的双脚深陷俗世 难以自拔,只能打发思念的鱼 固执地向梦中的故园 回溯。
伫立江南,姐姐,我好生羡慕那些野花野草 放肆地开,恣意地长,而我不能 我要为生活,流浪。姐姐,春风卷起浪花 有几朵结着我的乡愁?
姐姐,弟弟流落江南数年,十万亩芦荡拥我 打芦笋,采堤蒿,扯野芹。我并非 吃腻大鱼大肉的城里人,用它们清理肠胃 消化多余的脂肪,而我,只想用舌尖 留住故乡的味道。
姐姐,我在江南 江南早已花开花谢。此时 对故乡的怀想,正芳草萋萋。”
铁凝说,故乡和民族才是诗人之根,我认同这个观点。是故乡,让我的诗歌有了生根、生长的土壤,在诗歌里,我找到了安寄灵魂的故乡。正因如此,在我为生活营营苟苟之余,我总是把对故乡的想念借笨拙之笔,以诗行的形式还原。那次与故乡的擦肩而过,至今让我记忆犹新。隔着滚滚长江,故乡油毡厂的烟囱仍然矗立在长江对岸,像一位留守故乡、日夜眺望乡亲的亲人。回到岳阳,我情不自禁,写下:
“1992年,乡镇企业在神州遍地开花 集成乡的领导不甘落后,举债把华容油毡厂迁到临江村
设备是落后的
技术是落后的
管理是落后的
观念是落后的
油毡厂没有冒几天烟
就成了集成人民想甩都甩不掉的包袱
洪水冲垮了集成垸,但没有冲跨油毡厂的烟囱
它固执地矗立在临江村新江渡口
像一位遗弃的私生子,总想认祖归宗
背井离乡的集成人
早已放下了和油毡厂的恩恩恩怨怨
在长江对岸看到那根烟囱
会油然生出亲切
好像那根烟囱是留守在集成的亲人” ——《油毡厂》 面对故乡,我的词语总那么单薄,甚至苍白,我找不到准确、贴切的字句表达对故乡的赞美、热爱,但每个字词所包含的情感是朴素的、真诚的,那种想念也是急迫的。在一个繁花满枝的清明时节,按捺不住思念的我去了一趟故乡:
“那棵树,守着故园,竖着耳朵 谛听我回家的脚步
桃花开了 油菜花,挤满墩坡,准备好了夹道欢迎的仪式
春风,送我,从湖南到湖北,从监利到小集成垸 故园,我的脚步是不是来得太迟 桃花等得落了一地”
我还不如一只燕子 ,它比我还抢先一步回家” ——《我乘春风探视故园》 20年了,平垸行洪后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但故乡的事、故乡的人总是萦绕心头。那些乡亲在我的梦里一次次出现,同样也生生地活在我一首首分行的文字里。特别是少年的我,从柳港口乘渡船去湖北监利,那个摇桨的船老板认出我是他的儿子的同学时,硬是不收我2角钱的过渡费,此情此景,一直让我感动。我在诗中这样写道:
“柳树还在 江水还是那样清 只是那艘渡船早已沉入江底
我一直不能忘记驾船的丁爹 我坐他的船去湖北下车湾 和他聊天,我说他的儿子会章和我同学 到了对岸,他硬是不收我的过河钱
好多像丁爹这样有情义的集成人 渡我们 其实,他们就是我的渡口”
——《柳港口》
我的乡亲这样有情有义!这样的乡亲,又叫我如何不想念?尽管我不是什么头戴桂冠的作家、诗人,但是这并不影响一个游子对故乡对故人血肉相联的情感。如果说我的文字在变成铅字,或结集出版以后还有人能记得几句,我想那一定是关于故乡的,关于亲人的。故乡,是我诗歌创作的源头,也是我诗歌创作的宝藏。
20年日月荏苒、斗转星移,我的两鬓已染白霜,也让我对故乡有了一个新的认知。父母在那里,故乡就有那里;家在那里,那里就是家乡。当我举家移民到华容县护城乡五星村之后,当我再次拖儿带女在岳阳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安家落户之后,我逐渐认识到我又多了一个故乡,多了一座家园。我热爱故乡,热爱我生活的那片土地,正是因为热爱,我庸碌的生活才有那么多风和日丽、白雪阳春,即使茫茫长夜,也有灿烂的星辰烛照心灵。我是一个普通的市井小民,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乐,无论是回华容看年事已高的父母,还是去离家不远的王家河、金鹗山或洞庭湖散步,我感到那些亲情与风景带给我的喜悦、幸福无比充盈。
“月亮,是一粒美人痣 给王家河,平添三分魅力
还有三分魅力,是蟋蟀给的 世间没有哪支曲子比蟋蟀弹奏得更加动听
另外三分魅力,是沿河的一草一木给的 有了这些草木,王家河体香袭人
最关键的一分魅力,是你给的,我的爱人 月色清凉,我挽你,像帝王宠爱王妃 爱妃!孤家赏你,赏你王家河无边的风月
这么想的时候 有鱼儿,跃出水面”
——《月夜,陪爱人在王家河公园散步》
这首诗写的并不出色,但它却是我内心真实的写照。所谓生活,除了物质的,更多的是精神的,我们庸常的生活装满了琐碎的柴米,也闪烁着神性的光芒,这是我这些年来经历过漂泊之后对生活的体会,这种体会让我时常生出用文字来寻求表达、抒情的冲动,于是我就把岳阳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和自身的体会自不量力地搬进诗行,于是就有了《岳州辞》:
“我想写一部书,为生我养我的岳阳,为我热爱的岳阳 洞庭湖,是书的封面 封面有渔歌互答,岸芷汀兰 封面北通巫峡,南极潇湘
王家河,是岳阳的玉带 原谅我小小的自私 把我喜欢散步的王家河作为腰封 妄图给我粗糙的文字增添一分雅致
岳阳楼,岳阳的魂魄,不能不搬进书里 我要借它,装下一个市井小民的忧乐 借它作为中心思想,谋局布篇
我还要写汨罗江,写龙舟,写粽子 写我曾在屈子祠为怀沙自沉的诗人叩过头 杜甫我不能忘却,我在清明的风雨里为他焚香,像祭祀自己的先人 我得意洋洋,和屈子、杜甫一样,有着诗人的身份
在所有的章节里,南湖需要浓墨重彩 李白赊月的南湖,亭在,船在,云在,月在 只是我们不用赊,我们有足够的银两,让南湖清风徐来,波浪不惊 让南湖,百鸟翔集,溢彩流光
我还要写下华容县、君山区、临湘市、云溪区、平江县、岳阳县、汨罗市、湘阴县、屈原区 我迷恋留下过我的足迹的山山水水 它们是我的文字中不可缺少的字句 有了它们,我的书就有了抒情的色彩
我不能不写我的集成垸,我的故乡 尽管它被1998年那场大水沉没 但我一直努力,用文字将它打捞出水面 《岳州辞》,不能没有我的乡愁
不能忘了写岳阳楼区 在这繁华的街市,在华灯初放的傍晚 有一扇窗,亮着我家的灯火”
如果有人问我,这些年来为什么还能为诗歌坚守,或许这首《岳州辞》能代我给出答案。
岁月易老,我到了秋天的年纪。秋天应当是硕果累累的丰收季节,当我站在人生的秋天审视自己的时候,我不能不发出岁月蹉跎的感叹:
“秋风,染了我的头发 临水照影,我到了秋天的年纪 头顶,两鬓,有几缕白云,在风中,飘
池塘,一瘦再瘦 像我,衣服一天天空荡 好在,后山,一垄垄甘蔗,赐我秋天的甜
不要为我的秋天忧伤 在生命的轮回里 春天,我开过花,有过绚丽、芬芳 今天,我向秋天低头 做一株沉实的庄稼 哪怕是一粒稗子,我也要为自己的秋天饱满” ——《我到了秋天的年纪》 白发是生活给我增添的沧桑,也是岁月赏赐给我的白银,惟有珍惜,珍惜那些关心、帮助过我的人们,珍惜静好的时光,满足眼前的生活。劳累算不了什么,漂泊是一场旅行,这并不是自慰,而是我从中找到的诗意。
白马过隙,忽然而已。找到精神的故乡,也是忽然之中的事。忽然之中,我抬起头,放眼窗外的山水,一切那么美好,我沏一壶茶,为《岳州辞》写下最后一个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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