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在泥土深处喊疼

跌落人间的羽毛

【编者按】让一位点字成金的作家，去泥土堆里捏泥做壶，在外人看来有点大材小用，但在作家本人看来，这是一段痛苦的磨砺。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体验一下做壶也并非不妥，各行各业都有金字塔上的尖子，捏泥的行业照样也有捏泥为金的大师。五天做捏泥为壶的过程，在作者笔下被描写得栩栩如生，令人寻味。文中着墨不多的“老板”，还有文静的4个孩子的年轻母亲，令人过目不忘，足见作者非凡的笔力。一篇不错的散文，推荐文友共赏。优秀并建议精华。（黄皮人）

　　在泥土深处喊疼

　　种花不是为了看花

　　而是为了感触

　　阳光温暖过的花瓣

　　凋落入土

　　把芳香还给大地

　　多年后的自己

　　可以永享芬芳的沐浴

　　泥土的芳香来源于它养育过的花朵，那些花朵凋落入泥后的味道就是泥土的味道。泥土的血液是天上跌落的甘露，带着阳光的温暖以及星星闪亮的明眸。

　　前些天，老乡问我是否要去学做“球孔”（紫砂壶内半球形带孔的滤网），我略做思考，写文字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得写，大多时候都得思考，可以在思考的间隙做些其他的活，也很不错的，于是我便同意了她。这东西我从未接触过，是一场崭新的开始。

　　我把俩孩子放家里给孩子爸照看着与她一起去，她带着五岁的儿子以及一岁半的女儿，我感叹着说：“你真厉害！这都能做啊!”到达学习的地方，那师傅比我还小五岁，俩孩子，大的上一年级，小的还不足一周岁。她工作台就在床前，双手在干活，嘴巴在哄着床上的宝宝。我再一次感叹：“你们，真牛啊！”

　　我小时候玩过泥团，是为了纯粹的快乐。而如今，托起这拇指般大小的泥块，却愁聚眉间，心乱如麻。小时候玩的泥块，玩后随便一扔，春天就可长出花来。而今天的泥土，经过千锤百炼，精雕细琢，经过重重痛苦，最终目的却是留在茶壶内，永远在黑暗中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我耐着性子坐下来，托起这一小块不寻常的泥土，照着师傅的指示，在泥块上扎出一个个孔洞。从未做过这样的细活，我显得笨手笨脚，孔洞扎得东倒西歪，速度还极其慢，我想我不是吃这门饭的。连续扎了几个，都不成样子，歪歪扭扭的。师傅要求孔洞必须横竖对齐，间距必须一致。于是，经我手的都成了“废材”，被丢进窗外的农田里。我这才发现，直路是多么的难走啊，连在拇指般大小的地盘上都走不直，何况是辽阔的大地上!

　　或许是我的内心已经习惯了曲曲折折的小路，竟忘了直路该如何去走。不过，因道路曲折，同样的距离，却有不一样的长度，不一样的宽度，一路上可捡拾的东西也就更多了。于是，很多时候，我明明白白知道有直路可走，却偏偏选择绕道而行，也是为了在有限的生命中体会不一样的风景。

　　按道理，这是个极其简单的活，看一眼就会了。可我连续做了两天，仍然没有把那些孔洞戳准。那些孔洞在“球孔”上排出的道，依然与我内心所走的道相吻合，总是弯弯曲曲。于是，我从内心肯定，这是一件看似简单，实则精细复杂的工作。

　　第三天，我把心态重新整理，带着虚心与敬畏再次前往。我推开师傅的房门，里面可热闹了。五六个孩子，最大的女孩七岁，最小的宝宝十个月。一屋子，床上有人躺，有人坐，地上有宝宝跑，有宝宝爬，两米左右的工作台都坐满了学戳孔的年轻妈妈。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屋子里热闹极了。但角落里靠墙的那个女子却很安静，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目光。像她这样的静，在喧闹中，绝对是一道独特的景。我下意识地走到她的身后，看到她旁边放了三个“球孔”，孔洞排列整齐，间距标准，美观。我弱弱的问一句：“你学了多久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在她旁边的师傅即刻就说：“就她旁边的这几个，她是今天才来的。”我瞬间哑口无言，无地自容。想想这么些天，都浪费了多少材料？愣是没有一个合格的!于是，大家都感叹，她是真的天才!

　　她依然不说话，静静地、极其认真地戳她的孔。仿佛这个世界的喧闹与她无关。我站在她的侧边，目光斜射入她的眼眸，我这才惊奇地发现，在这样的底层社会，在这样的泥土深处，竟然会有这般清澈纯粹的女子!不戴耳环、项链、戒指、手镯，一件极其简单的浅蓝色T恤衫，两颗浅浅的虎牙，把她狠狠地淹入泥土深处。

　　我问她：“你有几个宝宝？”她这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墙根下，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姑娘正抱着一个不足一周岁的小女孩。她微笑着露出两颗虎牙的山巅，平静地说：“我四个宝宝，这是我老大，快八岁了，这最小的十个多月了!”说完，她又继续认真地戳“球孔”，每一次下针，她都是看准了才戳洞，于是她便在一屋子人中有了“天才”的称号。

　　我把目光从她这个泥土深处的“天才”女子上挪开，重新定格到墙根下她的女儿身上。大女儿微瘦，一袭浅粉色的过膝连衣裙，短发，安静，乖巧。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抱里的妹妹，小巧玲珑，黄发，犹如一个精致的洋娃娃。手里握着奶瓶，不时闪动着黑亮亮的大眼睛，表明这是一个鲜活的精灵。姐妹俩像极了她们的母亲，都很安静。

　　屋子里有三个一岁左右的小孩，有的小孩在地上爬着爬着就直接尿地上，有的尿床上，尿完了还要哭闹半天。唯独这姐妹俩，每当妹妹要撒尿或者便便的时候，姐姐会抱着妹妹到洗手间去把尿，像极了一位优秀的母亲。小妹妹很乖，在姐姐的怀里把玩着手中的奶瓶，仿佛她握着了整个世界，不急不躁。这样的景象，在老家是常有的，特别是我这一代，兄弟姐妹四五个很常见，母亲忙干活，于是原本挑在母亲身上的担子就都由老大或者老二担起。但我没有想到在他乡依然还有一样的故事。

　　其实干这活并不容易，一个“球孔”上面至少要戳140个洞，这140多个洞在拇指般大小的地盘上，必须横竖对齐，间距一致。戳好了还要把整个“球孔”磨平磨光滑，再用一根十厘米左右的金属棒把这140多个洞一个一个的重新戳一遍，俗称“透孔”，让每一个孔在今后的出水过程中都畅通无阻。透完孔后，再把边缘修平整，这才算结束。

　　我与同村的老乡一同前往，她仍然带着她五岁的儿子以及一岁半的女儿。这一天没有其他人，我们俩以及教大家的师傅。屋里三个年轻妈妈，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和两个一岁上下的女孩。她们各自带着两个孩子，我则把孩子放在家里给孩子爸看着。起初两个大些的男孩都各自看着自己的妹妹，屋子里显得安静祥和。我们仨就趁着孩子们乖巧聊起了家常，与我同村的老乡首先抱怨说：“我公公婆婆一会儿拿我和这个比，一会儿拿我和那个比。常说‘你要是像**，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她公婆常提到的某某就是我们如今学做“球孔”的师傅。

　　没多久，俩男孩便不管妹妹，凑在一起用手机玩游戏。于是，小的没人管，四处捣乱，满地板撒尿。这就惹火了她们各自的母亲，一场怒吼就开始了。怒吼过后，孩子还是不乖，她抱怨完后把女儿捆在背上背着继续学。背着也不行，仍然撕心裂肺地哭，扯破嗓子的哭，哭得整个房屋都在颤抖。我是极其害怕听到孩子这样哭的，直让我大脑皮层一阵阵地抽搐，仿佛把一个绝望的世界硬塞给我，还非得叫我必须从这绝望的世界里寻出些光亮来。

　　每当这孩子狠命的哭一下，我便全身震颤一下，大脑皮层狠狠地抽搐一下。手里的活定是没法继续下去了，任凭这颤抖无尽地蔓延。那扎在拇指般大小的泥胚上的孔，正是扎在自己的心上，一针针地往里扎，掏出来的是血淋淋的碎肉。

　　下午，师傅说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叫我带些回家晚上做。我带了十个回家，从吃完晚饭后的七点开始，做了两个小时，没有做完，便陪宝宝们休息了。第二天早上我从七点开始做，做到十点，终于做完了十个“球孔”的前两道工序。整整五个小时，往宽了说，我这五个小时值十五元，每个小时三块钱。实际上值不了十五元，因为我还有一道工序没有做。

　　第五天的十点过，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它们送去给师傅。尽管我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去做，其实我知道它们当中很多都是不合格的。送去的时候，在中途就遇上了给老板送货去的师傅，她说她去去就来，叫我先在屋里做做，材料都在工作台上的。我回答她：“我不做了，全身都在疼！”

　　我不是“天才”女子，做不到在泥土的最深处，在金字塔的最底层，依然可以平静安然。也许，我是一块泥土，我希望怀抱一粒种子，在春天发芽开花！而不是被精挑细选，千锤百炼，被扎得千疮百孔，还要去往炉火里经上千度的高温煅烧，这么多的痛苦只为了成为茶壶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零部件，永远躲藏在黑暗里被沸水淹了又淹，泡了又泡，万一别人失手打碎了，便将是一堆无用的垃圾！这多么的令人绝望啊！

　　我把十个还未雕琢完的“球孔”以及所有的工具放到师傅的工作台上，便飞也似的逃了！很庆幸五天里我“浪费”了不少泥土，它们将回归自然，风会把种子带入它们心里，在阳光的爱抚下，在雨露的滋润里，它们会在来年的春天长出芽，开出花来。它们是绝望里逃出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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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的纯手工茶壶，一般不用球孔，而是直接戳洞，如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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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默先生

球空还是不明白，有照片吗？

一默先生

很庆幸五天里我“浪费”了不少泥土，它们将回归自然，风会把种子带入它们心里，在阳光的爱抚下，在雨露的滋润里，它们会在来年的春天长出芽，开出花来。它们是绝望里逃出来的希望

阿颖

不染尘世如仙子一样的羽毛，又怎会落入尘世做那最俗世的手工呢？还是用你的笔创造属于你的世界来惊艳我们的眼睛吧！

跌落人间的羽毛

一默先生 发表于 2020-8-1 09:33
球空还是不明白，有照片吗？

如今很多茶壶是机器做的，人工稍作修补，但茶壶的出水是否流畅一直是衡量茶壶质量的一个标准，所以商家就创造了“球孔”，把它装到茶壶里，流水就畅通了。如果抛开艺术价值，这些机器壶倒是便宜，好用的。但我个人认为紫砂壶是一种生命的象征，容不得践踏，容不得他们拿去骗人......

跌落人间的羽毛

一默先生 发表于 2020-8-1 09:33
很庆幸五天里我“浪费”了不少泥土，它们将回归自然，风会把种子带入它们心里，在阳光的爱抚下，在雨露的滋 ...

谢谢一默老师，提读辛苦！从绝望里逃离不容易！愿世间安好！

跌落人间的羽毛

阿颖 发表于 2020-8-1 10:20
不染尘世如仙子一样的羽毛，又怎会落入尘世做那最俗世的手工呢？还是用你的笔创造属于你的世界来惊艳我们的 ...

我也有被世俗逼迫的时候......

黄皮人

让一位点字成金的作家，去泥土堆里捏泥做壶，在外人看来有点大材小用，但在作家本人看来，这是一段痛苦的磨砺。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体验一下做壶也并非不妥，各行各业都有金字塔上的尖子，捏泥的行业照样也有捏泥为金的大师。五天做捏泥为壶的过程，在作者笔下被描写得栩栩如生，令人寻味。文中着墨不多的“老板”，还有文静的4个孩子的年轻母亲，令人过目不忘，足见作者非凡的笔力。一篇不错的散文，推荐文友共赏。优秀并建议精华。

增宏

文好，编按好，学习进步没说的。谢谢。

朱国平

好文！一次独特的体验与感受，写得很有味道，读来赏心悦目，足见作者的功力。支持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