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小王书记（完本）

诗酒年华

　       【编者按】这是诗酒年华老师的一部中篇小说力作，小说以细腻的笔法，描写了一位令人敬佩却又读之让人心酸的乡镇党委王汝清的传奇经历。小说跨度很大，从1964年春王汝清从部队复员回乡到公社工作，一直写到他惨淡退休。期间，他做过公社团委书记，革委会副主任等。由于在担任公社团委书记时，恰巧公社党委书记也姓王，于是就得了个“小王书记”的雅号。这是一个道德品质优良，心地善良，工作积极的好人，离奇的是，王汝清在镇里做了三十多年的“领导”工作，含辛茹苦，成绩优秀，深得民心，却连个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都不是，工资待遇很低，以至月退休后不得不以捡破烂维持生计。我们不仅唏嘘，这是怎么了？是他的命运不济，还是社会对他不公？到底出于何种原因，留给读者去思考吧。小说运用了倒叙的手法，提高了读者对主人公的注意力，使主人公的整个人生充满了神秘色彩。诗洒老师文字功力深厚，语言顺达，叙事沉稳，人物刻画到位，场景描写逼真，是一部可读性较强，能在读者心中引起共鸣的好作品，特别推荐阅读。（编辑：老榆木）
    一　
　　岔道路口边上，一位白发老太婆席地而坐。面前展一块皱皱巴巴的塑料布，上面摆着黄瓜、西红柿、豆角、香葱等六、七样菜蔬。后面蹲个年轻后生。老太婆在院里种了几畦菜，自家吃不了，非要拿出来卖。儿子怕母亲有闪失，就让孙子陪着。孙子一听急眼了，捶胸顿足不愿赔。父亲也不说话，只把黑脸一吊，孙子就蔫蔫跟着奶奶出了门。总归无聊透顶，又怕撞见熟人，便一直低着头，闷闷不乐玩手机。
　　好半天工夫过去，一斤菜也没卖出。这时，过来一位瘦高老头，看着挺精明干练的，却推辆破自行车，后尾架上绑个塑料大包，里面装满破烂。老太婆觉得面熟，却又不敢确认，只死盯着看。老头以为招徕买主，便大声说，这些天家里就我一个人，下次再照顾你生意吧。老太婆还继续看，又以为她有破烂想卖，接着说，我不收破烂，只随便捡捡而已。老太婆并没有就此打住，老头甚觉奇怪。心想，莫非衣服没穿周正，还是哪里划破了？赶紧浑身上下查看了一遍。
　　老太婆终于开口了，你是小王书记吧，怎么捡起破烂啦？弄得我都不敢认了！老头点点头，反问，你是——，老太婆说，我，张亚梅呀，不记得啦?老头直晃脑袋。老太婆笑着提示道，槐庄的，你好好想想！
　　老头眼前，蓦然就飘过一组惊心动魄的画面。不由感叹道，哎吆，怎么会忘呢？记得，记得！一眨眼的工夫，好几十年就过去了！那时，你不到四十吧，一冲上台来，就直扑过去，啥忌讳也不顾，连命都要豁出去啦，说话像放连珠炮，任谁都拦不住。哎！不提它了。现在，不仅你老了，连我也跟着老了！
　　老太婆略显尴尬。啥话也没说，抓起一把菜，就往自行车前兜里装。老头不想拉拉扯扯，赶紧落荒而逃。跑出一大截，才停住大声说道，千万别再介意以前的事情，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说毕，呵呵笑几声，跨上破自行车，晃晃悠悠走了。
　　年轻后生见老太婆望着远去的背影发呆，就呛呛道，奶奶，你刚才怎么对个捡破烂的那么客气呀，喊什么小王书记？这老头，早多年前，就该叫老王头了，现在却还要充嫩装年轻！如今的书记，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穿名牌、坐轿车，头发乌黑铮亮的。有谁像刚才的这位，满脑袋高粱花子，骑个贼都不惦记的破自行车，转村串巷去捡破烂呢？他就是个疯子，您不看，刚才笑的模样，简直就是在哭、在嚎，怪瘆人的！
　　老太婆平时特别宠孙子，这会儿却脸色大变发起火来，你怎么能这样说小王书记呢？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贼皮紧了，欠你爸一顿揍呀！
　　看孙子满脸委屈加迷茫，赶忙改口道，也难怪，你打小跟你姑姑在城里读书，现在大学毕业了，才第一次回老家住这么长的日子。奶奶我只怕说不周全，即使说全了，你也未必会信。你不如趁上班前这段空闲，四处打听打听，就全明白了。
　　
　　那孙子还真做了一番明察暗访，听说我也曾在老头麾下干过，就拐弯抹角找来求证。我没多说，递一份稿子过去。我刚涂抹完的，就是下面这些文字。
　　
　　二
　　
　　1964年春，王汝清从部队复员回乡。
　　小伙子笔挺身材，英俊帅气，寸发平头，干净利落。尤其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更显得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与村里土生土长的后生迥然不同。
　　大队书记主动让贤，竭力推荐汝清接班。而在村里蹲点的公社王书记，却坚持要调汝清到公社办公室工作。两位书记征求本人意见，小伙子脱口而出，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就是任由组织安排的一块砖。
　　两位书记同时笑了。结果毫无悬念，下级服从上级，汝清立马到公社去报到。
　　门外正好有几个闲人路过，也都跟着笑了。从此，汝清便添个绰号，叫一块砖。
　　汝清身体力行，一心一意要当好革命的一块砖。在公社谁都可以指派他。打水扫地，分发文件，会议记录，抄写报告，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就连话务员也想抓他公差顶会儿班。但不久便发现，这块砖不太容易能抓到手；他几乎要变成王书记的专用砖了。
　　半年工夫不到，汝清就代理团委书记。当年的团委书记，可并非应个空名的闲差事。王书记开展中心工作，总喜欢带着汝清。好多场合又都让他出面。时间不长，人们就知道公社有两个王书记。老王书记，小王书记。
　　当然，刚开始只团员青年这么称呼。一来汝清年轻，二来要与老王书记区别开来。
　　
　　三
　　
　　一天清晨，汝清正在办公室看文件。老王书记笑嘻嘻跑进来说，汝清啊，我要结婚了。打算搞个革命化婚礼，你给主持，咋样？
　　汝清知道老王书记老婆前年去世，近一年来，给他介绍对象的人，都快把门槛踢破了。就说，好事嘛，包在我身上！老王书记接着说，新娘你熟悉的，灵庄大队李胜男。
　　不想，汝清听了“李胜男”仨字，竟如同时遇到晴天霹雳、暴风骤雨和天塌地陷一般，顿时脸色发白浑身痉挛，瘫坐在椅子上起不来。
　　老王书记也吓傻了。慌乱中只顾可着嗓子大喊，快救人呀，快救人！好像他正与坏人搏斗，性命攸关似的。汝清艰难地摆摆手，颤声说道，不碍事，歇会儿就好。
　　汝清整整昏睡了一天没起来。偶尔也清醒片刻，却以为在做恶梦。他闹不清，老王书记是真不知道他与胜男谈恋爱，还是故意为之呢？
　　一幅刻骨铭心的画面，一直在眼前晃荡。
　　汝清带领各大队团支部书记去县上参加座谈会。座谈会结束，天已经乌黑。大伙仍沉浸于兴奋之中，一边蹬自行车赶路，一边谈论如何落实座谈会的精神。
　　不想刚出县城，却下起大雨。慌乱中便一窝蜂涌到路边一排敞房中躲避。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汝清在闪电雷鸣间隙，看见大伙一个个冷得直打哆嗦，有几个已经团缩在一起相互取暖。顿时就想到一个敏感问题，青年男女凑到一块，又黑灯瞎火的，可不能闹出啥风流故事来。都是青年人，干柴烈火凑到一起，哪有不冒火星的？还是谨慎点为好。
　　于是便高声说，看天气的样儿，大雨一时停不了，即使停了，恐怕路上也黏得无法走。今夜只能在这里将就了。大家都是各大队青年的领头人，处处要严格要求自己。我的意见，男女分开各占房子一头。不是不相信大家，而是以后能说得清楚。我呢，就在这中间蹲着，……
　　话音未落，李胜男就把话接过去，很好，我也陪你蹲在中间，正好与你说说心里话。说着话就大步走过来，拉住汝清的手使劲甩，赶快蹲下呀，还犹豫什么！
　　胜男是灵庄大队团支部书记，也是全公社拔尖的漂亮姑娘，有个绰号叫假小子。今年二十二岁，独生女，从小被父母当男娃养着，一心要招个上门女婿延续李家烟火。这几年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可胜男一个也相不中。其实她与汝清早就相互心仪，只差捅破一张稀薄的窗户纸儿。
　　张庄大队团支部书记张有为接过话茬，小王书记，还犹豫什么，人家胜男一个女的，已经这么主动了，你就大方一点嘛！
　　顿时一片掌声响应，大家围拢过来，要汝清老实交代俩人的恋爱经过。汝清窘得满脸通红。多亏有夜色遮掩，不然洋相就出大了。
　　有为也知进退，随即说道，咱们就别妨碍人家了，还是按小王书记的吩咐，男女分开各占一头，让一对有情人去说悄悄话吧。
　　胜男一点也不客气，大声喊道，还不赶快躲开！你们不走，我们怎么谈呀，我倒无所谓，只怕人家小王书记的脸面抹不开。
　　人们还没完全撤退，胜男已经把汝清按得坐下，也顺势依偎过来。
　　汝清表面被动，心里却像吃了蜂蜜一样甜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住了；一点没怎么觉着，夜就悄悄溜走了。

     四
　　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公社大院悄无声息，窗户全都黑着。这时，胜男鬼魂一样飘进来；毫不犹豫就扑到汝清身上哭诉道，怎么会这样呢？……
　　就在俩人定情的第二天，父母给胜男摊牌，要把她许给老王书记。说公社办公室董主任和村支书专门来提亲；说老王书记是领导干部，国家正式人员，又愿意做上门女婿；说王汝清算啥？别看你们称他小王书记，却只是个社办人员临时工，老王书记哪天不高兴了，只一句话的事儿，便打发他回村种地了。老俩口一个扮红脸，好言相劝发咒赌愿；一个充白脸，寻死觅活软硬兼施。直逼得胜男应下这门亲事才罢休。
　　汝清浑身像挨钝刀子割肉一般，钻心的生疼。可面对胸前的胜男，不由也伸出胳膊揽得紧紧的，嘴里喃喃道，现在是新社会，是毛泽东时代，怎么能计较职务高低呢。什么领导干部，什么正式人员，不都要为人民服务吗？你不好好为社员办事试试，照样摘你的乌纱帽！……
　　胜男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全社会都要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啦，咋还分高低贵贱当官为民呢？你是不是并不清楚社办人员与国家正式干部的区别呀？汝清说，我真的不清楚。如果成天琢磨这些事，还有心思干工作吗？胜男接过话茬，就是的，不能计较这些。这叫私心杂念。我今天来，不是单纯解释的；解释能顶啥用！我想跟你商量，干脆咱俩私奔吧。我爸妈伤透了我的心，他们现在身子骨还强壮，不用我惦记。就看你能丢下你妈不？她守了半辈子寡，还不是一心为了你。如果实在丢不下，那咱就只能认命。算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定好好还。
　　汝清嘴干舌燥，强咽口唾沫说，千万不能这样想。爱情在人生版图上，只占很小一块位置。我们要往大处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革命工作。你说呢？胜男说，我也这么劝自己，可总也不甘心。要不，你现在就要了我！
　　……

　　五

　　说话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像疾风暴雨，像滚滚洪流，既迅猛异常，又势不可挡。人们于茫然中，竟争先恐后投身于运动之中。
　　汝清被推举为公社战斗队队长。这其实是老王书记的主意，也是他最后一次搬汝清这块革命的砖。批判“走资派”是运动的大方向。汝清对照“十六条”精神，认真筹划批判事宜。老王书记态度非常积极，决心紧跟主席战略部署，主动引火烧身。他提议召开全公社社员大会，以团员青年为主力军，对公社党委主要领导进行批判。当然主要对象是他自己。俩人碰头时，既严肃认真，又客气谨慎。尤其老王书记，全然没了以领导自居的派头。可两双眼睛相对时，又都闪烁不定；双方心里都觉得愧疚对方。当提及重点发言人选时，老王书记陪着小心说，胜男如今身份特殊又有身孕，是不是就不要安排了？汝清当即表态，让她回避！
　　大会会场布置得很有火药味。发言席设在露天舞台中央，两边放几把椅子，让公社领导们坐着接受批判。大会开始进行得井然有序，不想半道却出了岔子。一个中年妇女冲上台来，直接跑到老王书记跟前，先抡圆胳膊抽了两个大嘴巴；然后抢过麦克风，连哭带骂控诉起老王书记的流氓行径。这女人大家熟悉，槐庄大队一个寡妇，叫张亚梅。
　　据张亚梅揭发，老王书记与她早就见过两头父母，老人孩子都非常满意；老王书记也发誓非她不娶。后来还多次欺骗感情发生关系。已经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却突然变卦甩了她。这女人讲述俩人发生关系的情景，竟把每次的具体细节全都绘声绘色抖露出来。
　　老王书记脸色由青变白，羞愧地低下头，而且越来越低，缩到了裤裆中间。汝清制止张亚梅几次，反而激起台下一片愤怒。人群骚动起来，打倒走资派王家全的口号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几个愣头青冲上台来，架起老王书记就扭到舞台中间；摁住脑袋，让他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接着又把汝清推过来，让他老实交代袒护走资派的内幕。混乱中，免不了有人胡来。拿一瓶黑墨汁胡乱泼洒，不光两个王书记，台前的几个人全都变成了花脸。
　　几天后，传来一则惊人消息，老王书记在野地里上吊自杀了。

　　六

　　汝清稀里糊涂中，竟被推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上。
　　公社武装部长秦大个对汝清说，小王书记呀，你知道的。现在的形势，就像天上的云彩，谁也琢磨不透。全国都在夺走资派的权，也都有解放军支持。我就因为隶属县武装部序列，才被选中当这个主任的。纯属强打鸭子上架。你可能也听说过，我八岁那年，在讨饭途中跟着八路军队伍走了，一天书没念过，到现在，大字也不识几个。小王书记，你说说，我当一般干部都吃力，咋还能挂帅呢？可这是毛主席亲自发起的运动，我们得紧跟呀！老王书记自绝于人民，自个消停去了。我只能去问公社主任、副主任，虽然他们如今叫走资派，但毕竟过去是领导。他们说，只要有你小王书记配合，我这个主任就当得下去。他们全都拥护咱们，并接受群众的批判与监督。我看，今后工作，你就放开手干，我只挂个名。但出了问题是我的。小王书记，你就算帮我，也得应下这个差事！
　　面对秦大个一脸的诚恳和满嘴的唾沫星子，汝清只有点头的份儿。从此，俩人就联手执掌起公社大权来。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小王书记”便完全代替了汝清的真名。秦大个俨然就是解放军的代表，说话一言九鼎。无论大会小会，还是下乡检查，只要开口讲话，都恭敬地称汝清为小王书记。武装部长这么执着，谁还不跟着喊呀！
　　汝清面对变化莫测的运动形势，如履薄冰。各级党组织已经瘫痪了，只有党中央在掌控局面。而他这块革命的砖，得全靠自觉的判断，把自己放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
　　上任伊始，汝清工工整整写了两幅毛主席语录，分别贴到他与秦大个的办公室。内容是：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正确的判断来自刻苦的学习。汝清办公桌上摆满了书籍。毛泽东选集合订本，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两报一刊社论和中央文件汇编，报刊杂志，马列选集，甚至还有各派群众组织散发的传单，应有尽有。
　　汝清读得特别仔细。有的甚至要读好几遍。不仅随手用红铅笔划道道加批语，还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读书笔记。每逢要做决断，都先把自己关在屋里斟酌大半天，然后才与秦大个商量。慢慢秦大个就习惯了。只要汝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就主动为汝清站岗挡驾。
　　秦大个虽然知道汝清写了好几本读书笔记，可不知究竟写的啥。他对此不感兴趣，汝清也就不再多说。过去的团干们倒经常与汝清交流，但亲眼看过读书笔记的却不多。人们心里明镜似的，不管俩人谁出面讲话，都是汝清的主意。汝清实际上是一把手，秦大个只是保驾护航的。有人甚至当面调侃秦大个，你就是小王书记身边的一个跟班和保镖。秦大个咧开大嘴笑道，我也就这么个材料！

     　七
　　GWH成立后，第一个大动作，发布《告全公社社员书》。一共六条，题目分别为：1、紧跟毛主席战略部署，当WG的促进派；2、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不搞群众斗群众；3、认真学习十六条，掌握好思想武器；4、分清当权派与ZZ派，相信大多数领导干部；5、革命生产两不误，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6、要文斗不要武斗，在灵魂深处闹革命。
　　汝清亲自起草文件。仅一千多字的篇幅，竟熬了整整一个通宵。既要符合中央精神，又要联系农村实际；既要有政治高度，又要有具体措施；既要让群众听得懂，又要朗朗上口记得住。他斟字酌句反复修改，改得模糊不清时，就重抄一遍继续修改。直到早晨太阳升起，才形成一个满意的草稿。一看脚底下，不由吓一大跳，满地全是烟头与烟灰。他平时从不抽烟，可这个不眠之夜，却一根接着一根抽。
　　汝清做事严谨，先给秦大个念一遍，再组织公社革委会成员讨论，然后召开各大队革委会主任会议，在认真学习十六条的基础上，正式确定《告全公社社员书》。接着又扩大范围培训骨干。一切准备停当，才分头到各大队宣讲。
　　汝清除包李庄大队外，还与秦大个到各大队巡查了一遍。返回公社路上，秦大个兴奋极了，说，小王书记啊，新官上任三把火，咱这第一把火点得挺顺溜的。好兆头啊！我看你有板有眼的拿法，可比老王书记强多了。
　　一提老王书记，汝清就觉得像吃个苍蝇那样恶心。凭良心说，对老王书记，开始印象挺好的。可自打与胜男突然结婚，就好像变成个雾中人，看不清真面目。自杀事故的发生，则更难理解；到底是内心愧疚，还是想证明自己清白呢？
　　社会上的情况，更让人忧心。县城群众组织林立，旗号大得吓人。什么造反兵团、联络总站、北京公社，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如子教三娘、拉皇帝下马等等。县革委会，既被一派组织绑架挟制，又要承受另一派的质疑炮轰。真有点风雨飘摇难为其政。
　　汝清心里话，这些天所做的工作，哪是烧火呢，说救火还差不多。
　　回到公社，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狼藉。靠墙去年刚栽的一排泡桐树，全部从根部折断没了踪影。靠大门的一排办公室，门窗全被砸开，歪歪扭扭躺在那里。秦大个大喊几声，炊事员老候才从厕所钻出来，战战兢兢说道，小王书记，秦部长，可不得了，出大事啦!上午来了两帮造反派，先来的一进门就去折泡桐树，说后面有保皇派追赶，他们得文攻武卫，现在就缺武器。临走还把刚出锅的馒头全部拿走了。后来的一帮，硬说这里窝藏着牛鬼蛇神，要彻底搜查。这不，办公室门窗就遭殃啦。临走还警告说，谁胆敢窝藏反革命，一定没有好下场。不瞒你们二位，我都吓得尿裤子了。只好躲到厕所里，防备第三帮再来。
　　秦大个指着老候笑骂道，看你这个怂样，打起仗来肯定当逃兵！
　　汝清与秦大个商量，得把情况向县武装部报告。如今只有解放军说话才管点用。连续折腾了好几天，才基本恢复原貌。正值植树时节，靠墙重新栽了一排泡桐。汝清还把自家门前一棵槐树移栽过来，说以后在公社大院，也好有个乘凉的地方。
　　还没顾上缓口气，好几个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就纷纷跑来诉苦，说有的四清下台干部乘机出来闹事，还有不少刺头鬼也提出，要成立战斗队，参与革委会领导运动。
　　秦大个一听就火冒三丈，拍着桌子吼道，反了他，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由不得牛鬼蛇神胡来。公社尽快抽调基干民兵，组建一个加强排，哪个大队出现阶级斗争新动向，加强排就立马前往去处理。
　　在场多数人表示赞成。有的说，还是秦部长有魄力，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到底是老革命，就是不一样。可汝清迟迟不表态，只在那里踱步沉思。屋里顿时又宁静起来，都把目光投向汝清的身影。
　　好一会儿工夫，汝清才低声说道，我们任何时候，都要相信群众相信组织。运动发展到目前阶段，决不能压制，只能因势利导。我的意见，还是按照中央十六条的精神，相信绝大多数干部与群众是好的。文件已经讲得很清楚。我们应该适时解放一些老干部，让他们站出来，参与革委会工作。现在革委会成员，大多是过去的团干，过于年轻，经验就少。我估计，只要有老干部参与，形势不仅会慢慢稳住，还会不断朝好的方向发展。大家一定要清楚，我们公社不是世外桃源，大家反映的情况，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如果这时候采用民兵压制的办法，肯定会适得其反，县武装部也绝不会支持我们的。秦部长，你说呢？
　　秦大个这会儿，只剩下佩服的份儿了。

　　八

　　人们散去后，张庄的张有为却坐着不动。他望着两位领导欲言又止。秦大个受不得这种折磨，就指着有为鼻子吼道，你小子一向痛快，今天怎么变得黏黏糊糊的？有为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太好说。汝清猜出个大概，就说，有啥不好说的，实话实说不努人。
　　有为说的是胜男的事。昨天晚上，胜男被村里一伙人拉出来游街。头上戴顶纸糊的高帽子，写着走资派臭老婆几个大字。脖子上还挂了两只破鞋。前面鸣锣开道，后面高喊口号。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来到村中央的十字路口，就被架到一张方桌上面，让他揭发老王书记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交代如何勾搭老王书记的过程。胜男始终一言不发，便招来一串谩骂与羞辱。之后，又把大队书记拉来批斗。大队书记被逼无奈，只好竹筒倒豆子，说了与董主任做媒的实情。
　　胜男挨批斗后，一直躺在炕上没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吃不喝不说话。母亲哭得没了人形，直呼是自己害了女儿。父亲陪在身边，不敢离开半步，只怕胜男想不开去寻短见。
　　秦大个听罢，竟冷笑起来，说，好哇，她真该陪老王书记去的！有为惊诧道，你难道没听说胜男与小王书记早就相爱吗？他俩可是真心对真心的呀！秦大个说，我咋不知道？我就看不惯这个无情无义、扑上水攀高枝的贱货，她是有了肉包子就不爱吃馒头的主儿，看着老王书记有权有势，就把小王书记一脚蹬了，这是人做的事儿吗？活该！
　　有为说，你还是不了解内情。胜男是让她父母寻死觅活逼着，才答应嫁给老王书记的。她与我们几个团干详细说过，小王书记肯定比我们更清楚些。当时她就说，是父母把她逼到了悬崖边上，也是为了父母才没往下跳。老王书记原准备操办婚礼，被胜男一口否决了。她提出三个不，不办婚礼，不动亲戚，不去老王书记家。结婚前几天，她成天不着家，尽在熟悉的几个团干中间盘桓。风风火火一个假小子，竟折磨成个风能吹倒的稻草人儿。一会哭一会笑，像疯了一般。结婚后，虽然还当团支部书记，可从没来过公社一次，都是副书记替她开会。昨天这么一折腾，只怕精神真的要崩溃了。
　　秦大个摇晃着脑袋说，原来这么复杂呀，这可真的不好办。有为说，要不我怎么会这么为难呢？现在既然挑明了，就讨小王书记一句准话，你现在还稀罕胜男不？如果心里还有她，我就当个中间人跑一趟，或许这是唯一能救胜男的一根稻草。秦大个照样直晃脑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听说胜男已经怀孕，小王书记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非要吃人家的剩饭剩菜呢。你别出这个馊主意，从我这里先就通不过。秦大个说这番话，就像汝清家里人似的。
　　不想汝清却说道，这事你们都别管，我现在就去找胜男表白，我稀罕她。以前稀罕，现在稀罕，以后永远稀罕！
　　秦大个急了，来回在屋里转圈，边转边说，不行，绝对不行。我相信你现在不会稀罕的。你只是同情，想帮助她。退一万步，你就是真的稀罕，现在也不能去！你别忘了，你是革委会副主任，她什么身份？自绝于人民的走资派老婆，咱得把界限划清楚。如果真要帮胜男，根本不用你出面。我去就行。全公社哪个大队有几个刺儿头，我心里全清楚，也有办法处置。保证胜男以后不再挨批斗，这还不行！
　　有为也说，小王书记，你最好先别出面。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办妥。待事态稍微变化后，你再去不迟。这样稳妥些。你刚才处理全公社的事，那么沉得住气，怎么现在却头脑发热不计后果了。
　　汝清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刚才冷静对，现在头脑发热也没错。你们想想，胜男如今就需要我这根稻草，是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我还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去计较个人得失，还算个男子汉吗？还有人味吗？还配爱她吗？
　　说罢，就出门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出了公社大门。秦大个一个劲地晃脑袋，对有为说，我也得去，今晚上一定要找到那几个刺儿头。这阵子跟着小王书记，可没少长本事，我今天就现买现卖，给他们几个上一课，讲讲文化大革命的政策。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半点悬念。胜男眼睛瞪得圆圆的，就盼着汝清这根稻草呢。如果这根稻草够不着，可能真的会去寻短见。如今稻草主动飘过来，她没有理由不活下去。不过，从此脱胎换骨换了活法。风风火火的假小子，从此没了踪影；而一个夫唱妇随的贤妻良母却诞生了。

　　九

　　县城五花八门的小战斗队偃旗息鼓，纷纷归顺到两大派组织的麾下。而两大派组织却斗得如火如荼难解难分，目标只一个，争夺GWH的控制权。今天你夺权胜利，明天他又来反夺权，把你赶下台。既像打墙板上下翻滚，又像牌桌上轮流坐庄，更像草头王来回换旗。谁都坐不稳，谁都不服气。
　　汝清有个老主意，哪派都不参加。只有武装部牵头发的通知，才到县城去开会。全县大多数公社全都明确表态，贴上了派性的标签，只剩下相里公社独家一个中立派。两派组织都来游说，汝清高接远送笑脸相迎，当谈到加入的实质环节，又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最后的落点，商量商量再说。如此这般的推托，虽然两派组织都不满意，也不信任，可也不太对立。他们都还抱有幻想，一定要把相里公社争取过来。这是一个筹码啊！
　　这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局面，任你外面斗得再激烈，相里公社却相安无事。倒真有点世外桃源的风情。尽管两派组织都指责汝清保守，对文化大革命态度不积极，但汝清却认为自己比谁都积极，而且是真积极。
　　就拿斗ZZP来说，哪个单位有相里公社做得扎实。公社党委成员，哪个不是深刻检查好几遍，才过的关。就连秦大个也不例外。他带头斗私批修，把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私心杂念，全都抖露出来。但是，从不采用过激方式。汝清坚信，触及皮肉绝不是党中央的初衷，而触及灵魂才是文化大革命的要义。公社几个当权派，对汝清既感激又佩服。如果换到别的单位，不定要遭多少罪呢。
　　县上的派性斗争仍在继续，逐渐全地区上下串联起来。武斗不断升级，梭镖红缨枪全换成了真枪实弹。一派占据了地区所在地，另一派就抱着炸药包去攻城。甚至把路过的火车也给抢了。物极必反，一下惊动了中央。中央派飞机散发通告，限期放下武器，实行大联合。鉴于武装部在一地呆得过久，有可能卷入派性当中，就全部与邻省做了对调。
　　武斗终于平息，两派组织也都蔫蔫地坐到了一起。但明无山头暗有礁，派性仍在暗流涌动，影响着局势的健康发展。
　　县里新来的武装部宋部长，任县核心领导小组组长兼革委会主任。他没有条条框框，尤其能出于公心，威信自然如日中天。时间不长，便把县上机构理顺，也对公社班子做了调整。但毕竟不了解实情，难免被别有用心的小人迷惑，做出一些夹生饭来。
　　秦大个板着指头算了算，不知不觉中，他与汝清牵头组成的革委会，竟然维持了将近三年。在人们心目中，汝清实际上已经是公社书记了。

     十
　　县上派来的一把手叫韩德旺，也仿效上面称核心小组组长。韩组长原先在一派组织中当副司令。他一上任就数落汝清说，小王书记啊，我以前给你谈过多次，让你们参加我们的组织，你就是不听。怎么样？如今后悔了吧。全县像你这样的情况，还有两个，人家这次不仅扶了正，还列入正式干部的编制，定了级别，由财政发工资。你呢，却通不过。虽然没撤你的副主任职务，但仍维持社办人员的身份。
　　汝清不以为然，冷冷说道，相信组织相信群众，这是我的信念。你有啥事就谈啥事，以后别再叫什么小王书记了。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咱俩相互叫名字，或叫老王老韩都行。
　　韩组长笑得前俯后仰，语气在瞬间更变得江湖起来，你这个小王书记，真逗！我们村土改工作队的小郭，如今快五十了，可在县委机关，不论年龄大小仍叫他小郭。称呼一旦叫成习惯，就得叫到死。你就知足吧，小王后面还给你加个书记，多体面呀！
　　随即又满脸严肃说道，小王书记呀，我给你透个实底，我在这里只暂时过渡一下，也就应个虚名而已。实际工作还由你来做。你可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呀，争取我离开时，能把班正式交给你，顺便把社办人员身份也给换了。
　　不少人都清楚韩组长的底子。早先是县政府一名司机，因与县长关系走得近，才转成办事员。除擅长溜舔逢敬外，没别的本事，在机关一直充当个打杂的角色。运动开始前，因与剧团一名演员的暧昧关系曝光，受到记过处分。所以就造反最早，跳得最高，被推举为副司令。
　　道不同不相为谋。汝清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韩组长很少在公社待，更别说下乡了。秦大个说，这小子不在倒好，咱还像过去一样，你拿主意我跟着干。汝清叹口气说，有啥法，也只能先这么维持着。
　　一天，汝清下乡回来，见一位干部模样的女人在门口蹲着。那女人开门见山说道，我是韩组长爱人刘月梅，但我们观点相反，不是一派的。今天来，专门给你通报个情况。你知道吗？全县以社办人员身份，担任公社领导职务的共有三人。那两个与老韩他们同属一派，这次都转正了。可那俩人，都有严重问题。一个背有人命案，一个公开喊过反动口号。而你，兢兢业业干工作，就因为拒绝参加他们的组织，被刷下来了。
　　汝清边开门边说，这个情况我知道一点，还是韩组长亲口告我的呢。刘月梅进得门来，也不客气，先提起茶壶，倒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接着就指着汝清鼻子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不去申诉，不去向宋组长反映真实情况？他是被一伙别有用心的人蒙骗了，被派性利用了。这个时候，我们革命战士就有义务帮他清醒过来啊！
　　汝清说，对那俩人的情况，我一点不知情，怎么能胡乱反映呢。刘月梅说，你不知情不要紧，我这就告诉你，你赶快拿笔来记着。汝清心想，这夫妻俩怎么一样的德行，都爱数落人不说，还企图拖我下水参与他们的派性活动。随即笑着说，你们夫妻俩观点不同，在家里是否也辩论不休呀？
　　刘月梅愈加严肃起来，我只认真理，也只向真理低头。他们那一派鱼龙混杂，没几个正派人。就说韩德旺，他能是个真正的革命派。我是为了孩子，才没与他离婚的。哎，别光说他，你快拿笔拿纸来，我说你记。
　　汝清也严肃道，我不听，也不记；就相信组织相信群众。这几年我从不参与派性斗争，也相信组织会对我有正确评价的。你既然掌握证据，就直接举报去，何必拉我这个不知情的局外人呢。刘月梅有点不耐烦，大声吼道，没想到你这么没觉悟。好了，我不勉强你。但我会把你的情况一起反映上去的。临走还指着汝清数落道，你呀你，原来竟是个怕事的主儿！
　　这女人虽然没像韩德旺当上副司令，但的确是员干将。她把举报材料撒的满天飞，连省上都知道了。请愿的群众连着好几天，把革委会围得水泄不通。宋部长被上下逼着，只得下令彻查举报信反映的问题。
　　一查，还真有其事。背人命案的那位交代，是受韩德旺指派，去教训一下那人的，不想竟失手打死了。掩盖事实真相的主意，也是韩德旺帮着出的。喊反动口号的那位，承认确实喊过，但绝不是故意的，是太激动才喊错了。
　　宋部长这时才清楚，自己受了蒙骗。盛怒之下，就做出一个矫枉过正的决定，所有非正式干部，全部从班子中清理出去。
　　刘月梅闹来闹去，最后把自己丈夫送进了牢房。但她一点不后悔，成天在大街上喊革命口号，唱革命歌曲，夹带着为汝清鸣冤叫屈。宋部长这回有了主意，认定是派性的阴魂未散。其实这会儿，刘月梅已经疯了。有知情人说，就在韩德旺东窗事发的当儿，她的精神就失常了。
　　韩德旺上任时对汝清的承诺，彻底泡汤了。他倒是真的过渡了一下，才走进牢房；而汝清不仅没扶正，连副主任也给免了。

　　十一

　　新来的一把手，叫魏福林。文革前就在别的公社任书记，如果不是运动来得如此迅猛，恐怕已经当上县委副书记了。正因为是提拔对象，运动一开始，就被当作黑县委的黑干将揪了出来。这三年一直在一个穷山沟里当放羊工。这次事发突然，县里直接把他从放羊的山坡上接来上任。魏书记乌黑脸庞，戴一顶破毡帽，披一件老羊皮大氅，活脱脱一副老农民模样。
　　他上任先逐个找干部谈话，唯独不理睬汝清。当然，第一个找的是革委会主任秦大个。人们很快知晓，他俩原本是老战友，魏书记是秦大个当兵时的第一任班长，秦大个的大名秦胜利，还是魏书记给起的呢。秦大个还有个小名叫虎子。
　　秦大个谈话时，竭力为汝清鸣不平。魏书记黑着脸说，虎子，你可得站稳立场，绝不能感情用事。对造反起家的坏头头心慈手软，就是对革命事业的犯罪。秦大个还要争辩，魏书记大手一挥说道，坚决执行县委的决定。你通知王汝清，让他一边检查反省，一边协助李副主任管畜牧工作。
　　逐个谈过话后，魏书记便骑自行车，到各大队去转。这一转就是多半个月。秦大个常常尾随而去，见面的话题，多半还是为汝清讨公道。
　　汝清不是木头人，冷暖热凉还分得清。心里难免纠结。这几年硬撑着辛苦工作，竟然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造反派把自己当作保皇派，当权派却又把自己看成了造反派。现在不明不白被免职，还让检查反省。真不如天上的一朵云彩哩。要让云彩散去，也得风吹一番才行呀。要杀要剐，总得让人死个明白嘛。可看到魏书记那张黑乎乎的苦瓜脸，便清楚魏老头这几年没少遭罪。将心比心，也就稍微平静了一点。好在内心深处，有坚定信念托底；相信组织相信群众，精神并没有垮下来。
　　终于有一天，魏书记叫汝清到自己办公室。汝清进来时，魏书记正忙着四处翻找茶叶。那年月物资短缺，除非招待贵客，平时谁还时兴喝茶？魏书记好不容易泡好一壶茶，坐下来一边呼呼地吹着热茶，一边就生出点笑模样说道，我得叫你小王书记，对吧！汝清没想到，黑脸书记竟然也会幽默，便顺手端起茶杯说道，你可别，你当领导的，不能也跟着别人叫外号耍笑我！俩人就这样开始了推心置腹的谈话。
　　魏书记感慨道，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一个年轻的社办人员，竟被推到领导岗位上，而且一干就是好几年，还干得特别出色，让众人佩服。下乡这半个多月，所到之处，没有不夸你的。公社干部职工，更不用说了，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秦胜利，你们都叫他秦大个。这几年进步不小啊。可他说，他的这点本事全都跟着你学的。不简单，真不简单！听说你写了许多读书笔记，能不能让我这桃花源中人仔细拜读一番，补上这几年的空白呢。汝清说，你当然可以看啦，我求之不得！看过后咱们再交流，共同语言肯定会更多。
　　几天后，俩人又有一次长谈。魏书记说，你的读书笔记好深刻啊，我自愧不如。不过，有些话与目前形势不大合拍，可不能随便传出去。汝清临出门时，魏书记拍着他肩膀说，小王书记，这个称呼好！永远年轻的书记。真可谓一块金字招牌。但愿能早点名正言顺。我老了，没几天干头了，能把班交给你，是我最大的心愿。
　　魏书记找宋部长汇报汝清的情况，宋部长却只点头不明确表态。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上任以来，之所以做了不少夹生饭，原因就是做决定过于轻率。这里的水有多深，水底下藏着多少暗礁，至今并没有摸清。今后一定得谨慎，小心无大错。拖一拖，不会死人；匆忙做决定，弄不好就会山摇地动。他望着魏福林苦笑道，我们都是老同志，互相体谅吧。汝清的事先拖一拖，我记着哩！

　　十二

　　魏书记因年龄偏大，也有说在工作中犯了右倾错误，一年多后被调回县上，安了个闲差，统战部副部长。接任的黎文元，正好是魏书记的多年部下。魏书记就直截了当交代道，汝清可是个好苗子，一定得想办法解决他的身份问题。咱俩共同努力，我在上面呼吁，你在下面使劲，争取尽快能把汝清放到重要岗位上。
　　黎书记痛快应诺，在实际工作中也不断给汝清压担子。虽然暂时没有正名，其实已经当副主任使用了。他对汝清说话，开口必称小王书记，那亲热劲儿，比秦大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汝清看来，总觉酸溜溜的，很不实在。可又拦不住，只能听之任之。
　　这天，黎书记喜滋滋跑来对汝清说，你的问题终于有眉目啦，在魏书记竭力争取下，给你要了个转工指标。虽然还不是干部身份，但总算接近一步。魏书记交代，赶快抓紧办，这是两张表，你先填一下，然后就到卫生院搞体检，至于其它手续，我安排人去办。
　　黎书记前脚刚走，一伙人便涌进来。炊事员老候领头，要汝清给大伙买好吃的。老候在公社机关，就像戏班里的三花脸丑角，对谁都敢开玩笑。说话的工夫，便动手翻汝清口袋，搜出五元钱，一路小跑去了供销社。黎书记听见热闹，也过来参与其中。大伙正在戏闹，电话员小苏急冲冲跑来对黎书记说，郑县长来电话，说有急事，要你赶快接电话。
　　郑县长实际是副县长，与黎文元运动中同属一派，这几年俩人关系走得很近。黎文元这次升职，郑县长也使了大劲。郑县长现在要与黎文元做笔交易。让黎文元把转工指标让给自己外甥，他想办法把黎文元当民办教师的小姨子转正。黎文元没一点思想准备，一时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声嗫嚅道，这事恐怕不好办，指标是魏书记找宋部长亲自批的。郑县长说，我告诉你个正道消息，宋部长已经接到调令，这几天就要去军分区报到。他如果不调走，肯定不会开这个口子。机会难得啊！黎文元犹豫片刻，终于咬着牙说，那就按您说的办！汝清这边，他已经想好说辞，而魏书记那头，可不是好糊弄的。但被私利诱惑着，也只能顾脸不顾腚了。
　　黎文元像老侯一样，一路小跑返回汝清屋里，对大伙说，别闹了，事情有变化。这个转工指标，又被县上收回了，说以后再通盘考虑。转脸又对汝清许愿，小王书记呀，让你转个工，绝不是我的心思，我想让你一步到位，直接转成干部，你就瞧好吧。
　　汝清能说什么？点头摇头都不对。好在一切听从组织安排，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习惯，也就不去多想。秦大个晚上下乡回来，听说此事后，满心狐疑找黎文元打问。黎文元照样用谎言搪塞。秦大个也只能叹口气。二话没说，跑去安慰汝清了。
　　几个月后，真相大白。魏书记捶胸顿足后悔莫及，对秦大个诉说道，都怪我看错人了。以前总觉得黎文元工作积极老实听话，绝没想到在利益面前，竟这么不堪引诱。如果我同时也给你打声招呼，结局就不会这样。
　　秦大个听个半截，就拍着桌子吼道，我马上找黎文元理论，明确告诉他，我要告他。如果扳不倒这个虚假伪劣冒牌货，我甘愿辞职退党。反正有他无我，有我无他。魏书记呵斥道，虎子，你给我听好了，千万别胡来，我已经给新来的马书记汇报过了。你就一心一意干好自己的工作，不要节外生枝再添乱。
　　秦大个终究没能忍住，一回到公社，就把黎文元堵到门口臭骂一顿。突然掀起的骂声，如放鞭炮一般，紧促密集震耳欲聋。霎时招来全大院人们围观，汝清自然也在其中。他跑过去，硬把秦大个拽着离开，劝他不要感情用事，这样影响太坏。嘴里劝着秦大个，自个心里却在纠结。倒不是为自个没转正伤脑筋，而是对党的前途威信担忧。自己最坚定的信念，就是相信组织相信群众，并把党组织当作家来对待。可党组织的负责人，品质竟如此的低劣。这样的组织，还像个家吗?像黎文元这样的负责人，肯定还有。怎样才能让他们改变过来，或把他们清理出去呢？他不得而知。
　　这会儿的秦大个，方显出一根筋的本色，根本听不进劝说。再说，开弓哪有回头箭，索性让公社秘书帮着写了控告信，并用蜡纸刻印了十好几份，连夜发到省地县各级党委。以后就隔三差五往县城地区跑，催问处理情况。
　　终于有了结果。郑县长外甥与黎文元小姨子的转正被撤销，同时给予郑县长行政记过、黎文元撤销职务处分。但并没有把转工指标重新给汝清，说这是宋部长临调走时签的字，没经过常委讨论不能算数。
　　秦大个当然不服，说，上级对踏实干工作的好同志，这么不负责任，而对谋求私利的害群之马，却宽大仁慈，着实让人心凉。一个好元帅能带出一支英勇善战的队伍，一只老鼠也会坏一锅好菜。他多次跑到马书记办公室，坚决要求开除俩人党籍，同时把转工指标重新给汝清。马书记开始好言相劝，并让他暂时主持公社工作。后来闹得次数多了，难免心烦意乱，就训斥道，县委到底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你不好好工作，成天来胡搅蛮缠，一点组织观念也不讲，我看，你这个党员先就不合格。秦大个还要争辩，就被秘书强推着走了。
　　时间不长，秦大个的主任职务也免了，调到另一个公社当一般干部。

　　十三

　　大概有小半年光景，公社的书记主任一直空缺着。小道消息盛传，相里公社水土太硬，在这里当官全都没有好结局。不信你看，老王书记自杀身亡，韩组长进了牢房，魏书记靠边乘凉，黎书记反面榜样。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从汝清家门口移栽过来的那棵槐树，如今发育得枝繁叶茂，遮了大半个院子，完全可以供人乘凉了。公社的工作，尽管有几个副职张罗，汝清也常被叫去参与，但毕竟只是维持而已。一般工作人员，难免闲散松懈，槐树底下乘凉聊天，便成了公社大院一道风景线。
　　这天，人们又聚到槐树底下聊天。于会计说，外面盛传相里公社水土硬，我怎么就没觉着呢？办公室李秘书说，你不是领导，咋能觉着？你当领导体验一下，不就清楚了。于会计反驳，我不当领导，总有双眼睛可以看嘛。炊事员老候接腔，你们呀，就是故意不往正经地方说。这不明摆着嘛，有小王书记这根标杆竖在这里，只要不着调的，谁看着都会怵头。想混混不成，油水捞不着，他图啥呀，不找个借口推辞才怪呢。如果都像小王书记口头禅说的那样，相信组织相信群众，还会在意什么水土硬软吗？老候一席话，这个话题就翻页了。
　　通讯员小邱神秘说道，我听到一个新闻，是关于小王书记的。于会计说，你个小屁孩，还装腔作势忽悠人，你说的大家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儿子给他起外号的事？小邱红着脸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
　　胜男儿子李光远，被爷爷奶奶惯得特别任性。也不知从哪里听到许多闲言碎语，一直对汝清特别反感。
　　一次光远淘气，胜男抹泪，汝清正好进门。光远索性手刮着自个的脸讥笑道，小王书记上门来了。我警告你，你可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汝清气得言不择词，顺嘴吼道，我不是狗而是猫，老天专门让我降服你这个小耗子的！光远也不示弱，歪着脖子，声音比他还高，你就算猫，也是一只野猫，我们家不欢迎你这只野猫！汝清气急败坏，一巴掌扇过去，光远就趴到了地上。
　　光远比犟驴还犟，躺在地上使劲打滚，嘴里不停胡诌，你是我什么人，凭啥管我，我找爷爷去，让爷爷揍死你这个臭流氓！还小王书记呢，丢死八辈子人啦，你说，你说，你是书记吗？多大的人了，还小王、小王让人喊着，我都替你害臊！胜男实在看不过，跑过去踢两脚数落道，我就喜欢人家叫小王书记，怎么啦？你娃给我听好了，他是你的亲爸爸，你说该管不该管？
　　汝清望着光远的赖皮样儿，心里既生气又疼爱，可嘴里却是异常的严厉，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我当野猫可以，但你绝对不能当耗子。你得给我变个样，今后不许再惹你妈生气，还得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才行。如果再调皮捣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正闹腾着，胜男父母进来了。不问青红皂白，先数落汝清和胜男。汝清不好吭声，胜男就对二老哭嚎道，我憋屈了快十年，实在受够了；我不想再忍了。明天就搬到汝清家里去，把地方腾出来，让你们祖孙三人消消停停享福吧！
　　不知隔墙有耳，还是两位老人无意间说出去的，从此“野猫”便传开了。好在“野猫”到底镇住了“小耗子”，光远像变个人似的懂事多了。只一样不对付，当汝清面从没叫过一声爸。
　　最后作总结，是老候的专利。他说，都是老王书记做的孽。要不是他，胜男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大家都不是瞎子，这几个月谁见过胜男的面，以前偶尔来一趟，见熟人就躲，一说话脸就红，好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硬让那个缺德鬼给搅了。哎，这就是命！小王书记命里该有这么一劫。
　　老候意犹未尽，继续评论道，小王书记这人工作能力强，人品也没得说。按说，共产党就需要这样的干部。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太正经的人，反而不如混日子的人吃香。你们说，这到哪找公道讲理去？
　　李秘书看一眼手腕上表说，哎吆，都十一点啦，我得赶快抄材料去，下午要往县里送呢。老候拍拍屁股也站起来，我得忙活了，如果到点开不了饭，你们就该骂我八辈祖先了。总不能因为闲谝，让我的老祖先不安宁。
　　众人哈哈一笑，端着各自的水杯散了。
　　突然间，公社大门口牌子就换了，变成相里镇人民政府。不到五年的工夫，书记镇长就换了三茬。像走马灯似的，屁股没坐热，人还没认全，就找关系调走了。
　　汝清家里也发生了巨变。儿子李光远高分考上重点大学；女儿王翠屏扎着小辫上了初中；三位老人相继过世；汝清没注意，头上竟生了一些白发出来。

　　十四

　　第四茬上任的书记叫朱润月，镇长叫王成就。据说，这俩人是主动要求来的。朱润月汝清不熟悉，王成就是老团干，原来一起开过好多次会。
　　这天，汝清扑搂着花白头发找朱书记说，我有个想法给组织汇报一下。现在农村实行联产承包，镇政府事情也不多，能不能让我回去算了。我家胜男一个女人，种十几亩责任田，实在忙不过来。反正我到哪里，都在党组织领导下工作，如果以后需要，我随时听从组织召唤。
　　朱书记说，小王书记呀，你的情况我全清楚，镇政府可不能没有你啊，你先干着，具体问题咱想办法慢慢解决。汝清满脸通红分辨道，你咋也跟着叫小王书记呀，我算哪门子书记嘛，再说，转工转干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我从来都是相信组织相信群众的。我觉得当个农民也挺好，全国多数人不都是农民吗？
　　这时王镇长走进来。听个半截话就插嘴道，一家子，我可听老魏书记讲过多次，你这小王书记的称呼，是块金字招牌啊。你想让别人不叫，哪怎么行呢？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小王书记，现在有个更响亮的绰号叫野猫。这只野猫如今想变只懒猫，不打算再四处奔波逮耗子了？
　　汝清明知王镇长开玩笑，可脸上还是挂不住。啥话也不再说，转身忙工作去了。
　　晚上躺在床上，不由对多年来的工作状态过起了电影。通过仔细审视，确信自己并没有消极与懈怠的情况。一工作起来，就像部开足马力的机器一样，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只有两件事，让他一直心怀纠结。
　　一件是落实计划生育工作。这本来是妇女主任管的事，却非要拉汝清保驾护航。实际工作中，妇女主任倒成了陪衬。每到一处，妇女主任只几句开场白，便把汝清推到前台。
　　有个姓刘的育龄妇女，再怎么做工作，都不肯流产。上面有明确要求，不管采用什么措施，一定要把人口降下来。逼得实在没辙，只好弄到公社关了七天。罚款又没钱，就强行变卖破烂家具抵账。这些做法，虽说有主要领导批准，但汝清却一直自责，自己怎么就这么无能，这么笨呢？
　　另一件是征收农林特产税。前些年，政府号召苹果致富。可产业一时形不成气候，市场打不开。转脸的工夫，丰收喜悦就成了愁眉苦脸。而农林特产税却要照收不误，这是政府一项硬任务。难啃的骨头，领导绝不会忘了汝清。汝清左右为难。既想坚决完成任务，又不想用计划生育那种办法。短短几天，便愁得白头发更多了。后来，他试着去外地找几位掌权的战友推销苹果。这一招还算灵，大部分苹果有了买主，也勉强完成了税收任务。他从来没为个人事情，低三下四求过人，现在为了完成任务，却厚着脸皮找关系。战友们问他，你在中间能得多少好处？他实话实说，战友们偏不信。越解释越生疑，气得他发咒赌愿，战友们却反唇相讥，不问了，不问了，这是你的军事机密！
　　书记镇长索性把水利、土地两项工作也交给汝清管，下乡蹲点都争着带他一起去。有汝清跟着，他们不仅省心放心，还可以大撒手去忙别的事情。书记对镇长说，小王书记比个副职要顶事得多。镇长说，别说副职，比我这二把手都管用。
　　一天王镇长关住门对汝清说，小王书记，咱俩可是老伙计，我说话不绕弯子。实话给你说，我和朱书记一直给上面反映，想解决你的身份问题。如今跑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把火。这必须你亲自出马，别人代替不得。朱书记与我商量，就最近这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下组织部赵部长。我只负责把你带到门口，你自个进去。至于谈什么，不用我教你，你比我强得多。但有一条，不能空着手去。礼品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只管拿着，别管里面是什么。这事儿，其实是朱书记一手操办的。他在本质上与你一样，是个实在正派人，你可不能不领情啊！
　　汝清听得晕乎乎的。这好像让自己去登台演戏，剧本早就设计好了；又好像去做地下工作，那礼品就是个接头暗号。自己并非天外来客，也不是傻子，应该清楚咋回事，可就是说不过心去，不愿意按这个套路去做。于是苦笑着对王成就说，你说的我明白，全都明白！可你们想过没有，这样做下去，我们这个党，还是人民心中的那个党吗？我不是假清高，但我绝不会这么去做。你转告朱书记，我真心谢谢他。我的事，真不用你们再费心了。

　　十五

　　后来又换了几任书记镇长，也都延续着对汝清称小王书记，承诺要解决汝清的身份问题。但好多年下来，汝清照旧是个借调人员。再后来的书记镇长，岁数与儿子光远不差上下，索性就不再提这档子事。好在汝清从未当真过。眼看快六十岁的人啦，只想着如何保持革命晚节，站好最后一班岗。至于以后的生活待遇，则坚信组织上会统一考虑的。
　　书记镇长太年轻，眼前成天晃悠个白发老头，总觉不自在，就不再给汝清安排具体工作。让他回去帮胜男种那十几亩责任田，如果想歇了，或对镇里工作不放心，就隔三差五来指点指点。
　　汝清自然能听出热凉话，就回家帮胜男伺候庄稼了。不料剩男却讲，虽然你工资不高，但总拿着公家的钱。这样不明不白回来干自家的事，咱心里不安。你还是给领导说说，要么辞职，要么好好上班。汝清又去找书记镇长，不想俩人竟口径一致说道，谁敢与您小王书记攀比，是吃了豹子胆，还是丧尽天良呀。你就把心放到自个肚子里，踏实在家干吧。
　　汝清忙惯了，突然闲下来，觉得怪无聊的。可两边都不欢迎，便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的自由市场转悠；不时发现有的摊主不守规矩，也有的管理人员滥用职权。不由一阵窃喜，这不正是发挥余热的好去处吗？
　　于是就像二次上岗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在街上忙活。街上的人，有不认识书记镇长的，但个个都熟悉汝清。他从人民公社到镇人民政府，已经三十多年了。书记主任镇长，像走马灯一样，换了十好几茬。而汝清却一直呆在这里没动窝，名副其实的唯一元老。他时儿帮摊主与管理人员据理力争，时儿又站在管理人员角度，批评教育个别摊主。只要他出面，人们大都买账，矛盾很快便得到化解。偶尔也会遇到个难缠的刺儿头，汝清就拉开架势长篇大论，直说得对方蔫蔫低下脑袋为止。
　　他在自由市场行走，两边摊主都争着打招呼，有的还拦住说事情。汝清这时特别有成就感。有时竟飘飘然起来，就像大将军检阅部队一样，朝大家挥挥手，大声说，好好好，恭喜发财啊！
　　也有闲言碎语不时飘进耳朵。有的说，狗屁小王书记，扯淡！混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临时工！有的说，别看他挺胸抬头人模狗样的，其实比咱们强不到哪里去！人家镇政府不要了，自个闲得无聊，才到这里寻开心的，有啥了不起！
　　汝清虽然照样乐此不疲，但闲下来也想，有的人咋就像头磨道的瞎驴呢？眼睛被蒙住，只会原地没完没了的转圈，一辈子也不会走太远。我没混出个一官半职不假，可你们不也是个平头百姓吗？看不起我，不等于更看不起自个吗？进而就联想到提高国民素质的大话题；这么一开想，直觉得有千言万语要找人诉说。
　　这天，正好碰见县工商局张局长。张局长就是张有为，恢复高考第一年上的大学，从此跃出农门步入仕途。张局长说，小王书记呀，我的老领导。你可真是宝刀不老。几十年前你是我的领路人，如今仍帮着我做工作，让我说啥好呢。汝清说，你啥都不用说，今天好好听我说就行。接着，便高谈阔论起提高国民素质的话题。
　　张局长正筹划本系统职工教育问题，也清楚这位老领导理论功底深厚。尽管身份一直尴尬，却从不放弃读书学习。就想安排汝清给全系统职工讲一次课。汝清听罢，一拍大腿，毫不客气就答应了。

　　十六

　　人在心情沉重时，也会浮想联翩。汝清想，新中国成立后，在干部队伍中，既涌现过焦裕禄、孔繁森等许多优秀干部，也暴露出刘青山、张子善等一些败类。而在百姓民众中，既有数不清遵纪守法、勤劳致富和邻里和谐的好典范，也有一些违法乱纪、坑蒙拐骗和不安定的害群之马。究其原因，最终都归结于素质问题。看来提高国民素质，的确是全民族的头等大事。
　　汝清过去在各种会议上经常讲话，却从来没有专门讲过课。他得认真准备讲稿。于是，先重新阅读收集积攒来的一大堆资料，再把自己平时所思所想捋出头绪，归纳成系统的观点。整整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熬了好几个通宵，才整理出一份比较满意的稿子。
　　这个时候，汝清又萌生出一个念头，想在镇里先试讲一番，听听意见，然后再加工修改一遍。他先找书记商量。书记眉头紧皱做思考状。好半天才沉思着说，这事我得跟镇长商量商量。几天过去了，却不见动静。这时，张有为催问，准备好了吗？汝清急忙找镇长问商量结果。镇长没有书记那么含蓄，直截了当说道，咱们镇素质教育刚结束，秘书正忙着准备汇报材料呢。汝清诧异道，咱们镇搞素质教育，我怎么没参加？而且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镇长笑了，小王书记呀，你怎么好像刚从外星回来一样？你应该清楚，现在要开个大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得给参会人员发钱，最少也得发一包洗衣粉什么的。这笔钱从哪里出？再说，教育是软指标，秘书写个汇报材料就完全可以交差。你又何必这样认真死板？
　　汝清干笑两声，扭头就走。心想，你们就没打算认真搞。钱从哪里出？你每天开着小车到处乱窜，那耗费的汽油钱，又从哪里出的呢？如此低素质的人当领导，还不误国误民呀！领导者素质低下，可要比一般群众危害大好多。由此更意识到搞好素质教育的紧迫性。
　　去工商局讲课，总该穿得体面一点。胜男翻箱倒柜半天，竟没找到一套合适的。这多年，汝清工资不高，胜男一个人经营责任田，收入就比别人差好多，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哪有闲钱置办体面行头呢。汝清指着一套黄军装说，就是它啦！胜男清楚，这是唯一剩下的一套军装，汝清舍不得穿，留作纪念的。
　　他就这么装扮着进了会场。如果放到六七十年代，当然很时兴耀眼。可时过境迁，又满头白发，就显得非常滑稽。果不其然，一亮相，便招来一片吁叹声。尤其张局长介绍说，这位是我多年前的老领导，人们都习惯称他小王书记，……人们终于绷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说实话，课讲得非常到位。高屋建瓴，系统严谨；深入浅出，妙语连珠；既有高度，又不空洞。从提高人员素质的重要性讲起，中间经过总的要求、素质分析、重点问题、解决方法、考察标准，最后到巩固提高。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然而，听讲者却存在明显的两极分化。有的聚精会神，并认真做笔记；有的则满不在乎，开起了小会。张局长几次站起来，打手势维持秩序。汝清看在眼里，更深切地感受到提高素质的重要性。终于忍不住，就脱开讲稿现场发挥，作了一番言辞犀利的听课讲评。指出这就是素质的差异，也是我为什么非要主动来讲课的初衷。         十七

　　李光远在市工商局上班。
　　一天，县局来人与他聊天说，张局长搞素质教育，请了个疯老头来讲课，一大把年纪，却穿一套几十年前的旧军装，不伦不类的；更为可笑的是称呼，叫什么小王书记。这老头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像大教授一样，长篇大论起来；讲到半截，还鼻子插葱充大象，拿出大领导的派头，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大家狠批一通。
　　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但来人做梦也想不到，面前这位李姓年轻人的父亲，就是讲课的小王书记。
　　光远连夜赶回家，对汝清发起脾气来。他从来不叫爸，这回更像对着空气说话，您能不能别再在外面丢人现眼了，我们又不是不孝顺，也不是供养不起您与我妈。您说，您跑到工商局讲什么课嘛？您能跟上形势吗？能讲出让人家眼睛一亮的新思想吗？……
　　胜男急着给儿子使眼色。汝清却不温不火，也不做任何解释，缓缓起身搬过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拿出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笔记本，还有最近在工商局讲课的稿子，一起放到茶几上。这才慢悠悠说道，小子哎，你仔细看看这些东西，然后再评价你老子。我等着你小子有理有据的批判，而不是现在这样的下车伊始。说罢，扭身进了卧室。
　　第二天早上，汝清一拉开卧室门，就见光远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茶几上的笔记本，不再是昨晚堆放的形状，有的现在还打开着。看来这小子已经看过了。
　　光远听见响动，立马回过神说道，爸，您过来坐下，咱爷俩交流交流。汝清没防顾，待醒过神，已经满脸热泪。这可是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叫爸，而且叫得这么响亮亲切。他能不激动吗？
　　光远接着说，爸，我昨晚基本没合眼，把您这多年的读书笔记，大致看了一遍。我打算带回机关再仔细阅读。仅这么粗粗一翻，就对您充满了敬意，从字里行间能强烈感受到，您是一位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表里如一的共产党员！以前，我不懂事，故意疏远您，也就不可能了解您的内心世界。这的确是做儿子的不对，请爸爸原谅。
　　汝清激动得一个劲点头摇头，没说一句话。光远话锋一转又说道，爸，我虽然敬佩您，却并不打算去步您的后尘。这恐怕才是咱爷俩最大的区别，也是现在社会上不少两代人之间的差异。您们受的教育与影响与我们截然不同。您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是，既不是您们全对，也不是我们全错。各有长处与短处。好在您能够与时俱进，好多观点都站在了时代的前列。但有一点，您估计不足。如今的社会物欲横流，谁还会把理想信念奉若神明呢。
　　汝清接过话茬说道，正因为好多人缺乏信仰，尤其是一些党员干部，忘记了革命的初衷，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责任，党中央才提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光远截住话头说，您这多年，天天关心国家大事，全力以赴干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到头来怎么样？与您年龄不差上下，出来干事的，如今好多都是县团级，至少也是个科级，他们有的水平差您远哩，可人家能上去，您却连个正式干部也没当上。如果您稍微活泛一点，能是现在这个状况吗？我真的替您抱屈，……
　　汝清拍一下茶几怒喝道，原来你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你让我闷着良心，去搞不正之风，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我告诉你小子，老子我做不到，也决不允许你去做！
　　没料到，光远竟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说道，爸，我还是要说。仅仅看在您光明磊落崇高境界的份上，我都不忍心让您的老年生活受半点委屈。何况，您是我的亲爸爸呢。您看，您与我妈现在过的啥日子，连一件时兴衣服都没有。我听人家说，您穿着当年的黄军装去讲课，我当时羞愧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无颜面对您与我妈呀！如果我再与您一个样，恐怕在单位早就混不下去了。我失了业，拿什么去孝敬您二老呢？
　　汝清受儿子感染，也神情凝重沉默不语。见儿子还在呜咽不止，泪水像两条小溪哗哗流淌，就起身拿条毛巾递过去。接着，便来回踱步。屋里静极了，乃至整个世界，好像都要凝固了。突然，他停住脚步，挺胸抬头，胳膊使劲一挥，大声说道，我相信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的。我要一直这样坚持走下去。我不强求你与我一样，但必须警告你，你如果胆敢违法乱纪，搞歪门邪道，我照样扇你的耳光子！
　　光远也站了起来，庄重说道，我虽然没有您的境界高，但对歪门邪道同样深恶痛绝。我有我的底线。爸，您就尽管放心吧！

　　十八

　　汝清眼看六十岁了，身份问题仍没个明确说法。
　　这天，王庄老书记找汝清说，咱村的情况，你比我清楚。拴柱那后生，是个乖娃不假，但并非当书记的好料。就像一滩稀泥，死活扶不到墙上去。他这阵子多次找镇里，要辞去书记职务。我也去了几次，想让你回村当书记。几十年前，早就想把班交给你，硬让老王书记给搅黄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汝清说，我得给镇书记请示一下，看人家啥态度？老书记瞪一眼，没好气说道，人家会有啥态度？早就盼你走人呢！
　　就这样，汝清接了村书记的帅印。全镇其他村都称汝清小王书记，唯独王庄没人叫过一声。当村书记后，人们照常叫他名字，或按辈分称呼。汝清一下觉得亲切许多。心里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争取提前实现小康目标。
　　可决心最终却成了泡影。村里乡亲们，有说他虎头蛇尾的，也有说他一根筋的。他自己也承认，这是自参加工作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
　　事情其实很简单，却硬让汝清给办砸了。
　　村里申请打一口深井。县水利局答应拨款五万元资助。答应归答应，专款迟迟未到位。汝清跑了多次，每次都说，再等等。实在没办法，只好找镇长。镇长说，小王书记，这事你就别管啦，交给我办，三天内保证钱款到账。
　　还真是这样。第二天镇长就风风火火来了。他把汝清叫到个没人处说，小王书记，告诉你个好消息，已经谈妥了，明天钱就到账。不过有个情况，先得给你讲清楚。你们村名义上拿到五万，而实际只能得两万。财政局、水利局扣两万，镇政府借用一万。深井打好后，你把各项费用支出，按五万元列出明细，并附上正式发票交上来。发票你不用发愁，我给税务所打声招呼。
　　汝清愣住了，拿眼睛盯着镇长问，你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有心思逗我玩？镇长说，谁逗你玩？如今办事就这么个路数。要不，你跑了多次，人家为啥只应承不拨款呢？汝清打死也不相信会这样，就说，我明天再去一趟水利局，当面问问赵局长，这是哪家的规矩？
　　镇长一听急眼了，说，小王书记，不，我叫你一声老叔，你可千万别去给我惹祸。你如果这么一闹腾，咱镇的其他村就别想再申请项目了。路让你全堵死，大家会记恨你一辈子的。要不这样，镇里的一万，我与书记商量一下，看你多年在镇里工作的份上，免啦！上面那两万，我可做不了主。你不仅要答应，还得保守住秘密才行。
　　汝清望着镇长，像不认识似的。发狠道，我现在就去县上，找书记县长，找纪委书记，问问他们，这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镇长这时变得像个无赖，腆着脸冷笑说，你去了说什么？得有证据吧，可证据在哪儿？我现在表个态，到时候，我绝不会承认刚才说过的话。咱爷俩在这野地里说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刮一阵风，就全没了。退一万步，就是书记县长真要去问水利局、财政局，人家肯定振振有词，能找出一千条理由，证明你在胡说诬告。诬告你懂吗?也属于违法乱纪行为。你一世清明，别末了末了，在平地上栽个跟头，不值呀，小王书记，我的亲大爷！
　　从此，镇里在村里安了眼线。只要汝清要去县城，镇长片刻之间就会赶到；或者书记一个电话，把他召到镇里开会。在镇领导眼里，汝清已经变成破坏安定团结的一分子，属于内控对象了。
　　再后来，人们就纷纷劝说汝清辞职。有镇领导指派的，有从各种切身利益出发的，也有设身处地为汝清考虑的。最后，老书记出面说，我没看错你，确实是块好钢。只是现在的环境，实在不适合你；再说，也老了，还是体面卸任吧！

　　十九

　　光远没跟汝清胜男商量，就把十几亩责任田转包出去。接着又把妹妹翠屏从省城召回，兄妹俩一起上阵，劝说二老搬到城里去住。理由非常单一，他们上班忙，顾不上照顾孩子，让二老轮流到两家发挥余热。空缺的时间段，由爱人父母顶替。名义上是劝说，其实已经决定了。不给俩人留丝毫的犹豫空间。
　　胜男倒如鱼得水，享起了天伦之乐。汝清也试图向胜男学习，却急忙进不了状态。而且很快就发现，让他们照看孙子，仅是托词而已。目的只一个，让自己换个环境，离开是非之地。
　　汝清觉得自个能跑能动，这么早就让儿女养老，实在不好意思。男人又不比女人，在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时间一长，就像蹲监狱一样憋得难受。他要独自回乡下看看。这一看，就再也没进城。
　　这下可苦了胜男。丈夫儿女哪个她能舍得下？只能把日月分成三份，往返城乡换着陪伴。光远深知父亲脾气，只能退一步劝道，爸，您喜欢在哪里住都行，随您。只一条求您做到，不要再参与村里的事情了。汝清嘴上答应，实际却做不到。自己是共产党员，党员哪有退休一说呢。最起码还算村民吧，村民咋能不关心自己村里的事情？
　　书记村长都是年轻后生，见着汝清，自然虚心请教。他毫不客气，也无保留，把自己原来的许多打算和盘端出。虽说只是个人的想法，但那严肃认真的神态，就像政治遗嘱一般悲壮。不久，又把光远翠屏每月给的两千元，全部捐给村里，安装健身器材。
　　还觉着清闲无聊。就把以往的读书习惯，重又捡起来。可读着读着，就心烦意乱起来。以前读书为做好工作。工作即革命事业，俨然像个职业革命家一样。可现在呢，莫非要当个作家不成？当然，过程即目的，为读书而读书，也不失一种高境界。这样胡思乱想坚持了几天，却收效甚微。于是，又骑个破自行车，到处去转悠。
　　转悠中便涌出了新的盘算。儿女的钱自己绝对不能花，起码是现在。可他与胜男一样，每月只享受五十元补贴。五十元，连一袋面粉也买不到。缺额咋解决？捡破烂就是来钱的门道。汝清这时才清醒一点，不靠儿女自食其力，才是目前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无聊与清闲，对他来说，太遥远，也太奢侈了。
　　光远得知汝清把钱全部捐给了村里，就想，我这老爸真够奇葩的，难道您要把嘴吊起来，不吃不喝了？要不就以为，我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会源源不断地供给？随即与妹妹商量，把这笔钱先用专门账号存起来，什么时候用，用多少，一切由妈妈定夺。
　　这么一弄，汝清的“资金链”被掐断，他即使不想捡破烂，也没别的选择了。
　　二十
　　这天，汝清从镇政府大门前路过。已经好些年没进去过，不由驻足多看几眼。这时，炊事员小侯大声喊道，小王书记，这儿是你的老地方，还不进来喝口水，大家可想你呢！汝清也接话道，你爸还好吧?小侯低声说，我爸去年不在了。汝清噢了一声，小侯就把自行车接过去，推着进了大门。
　　院中间的大槐树，发育得越发雄伟挺拔。树身早已超过围墙，枝杈伸展开来，整个院子全是阴凉。树下安放四组大理石桌凳，大小不一，高低有别，错落有致。正面一组最大，也最气魄。现在正有人坐着，像聊天，也像开会。原来刚换了新书记，镇长正在介绍情况。
　　汝清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他一进大门，就被大槐树吸引住。不禁围着大树走了一圈，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就想起几十年前的峥嵘岁月。小侯一直陪在身旁，并指指点点小声介绍着书记镇长与其他领导。小侯的目的很明确，想以此引起诸位领导的关注，能邀请小王书记，参加欢迎新书记的宴会。
　　小侯太过天真，欢迎宴会咋会让汝清参加呢？能起来打声招呼，就算烧高香了。几个副职没有资格擅自起来，只能低着头装作看不见。这时，新书记说话了，怎么带个收破烂的进来了，还四处转悠，把这里当成公园啦？镇长赶紧侧过身低语几句，新书记紧皱眉头不吭声。镇长抬了一下的屁股，重又落回原位。
　　过了几秒钟，镇长又侧身与新书记耳语几句。俩人这才起身朝汝清走过去。副职们当然紧随其后，一下就把汝清围到中间。一一握手寒暄后，新书记爽朗说道，小王书记啊，我久闻您的大名，今日才得以谋面，相见恨晚啊！请您向光远局长问好，我们镇欢迎他多来指导工作。您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找镇长，或找他们几个，找谁都行！
　　这时，大家才开点窍，估计镇长第二次对新书记耳语，肯定说了光远与汝清的关系，而光远又刚刚出任市工商局局长。不然，新书记态度咋会瞬间大转变呢。
　　汝清心里亮堂，自己沾了儿子的光。同时也把新书记看矮了一大截，只淡淡说道，这槐树发育得真好啊！我当年栽它的时候，才一把来粗，现在竟长成参天大树了。
　　一群领导簇拥着汝清走出大门。小侯推着自行车拉在后面。待领导们退去，才凑上来对汝清说，我爸在世时，经常念叨你，说你有骨气，也有能力，是他见过的最好的领导，还说，好人多遭难，运气都不顺，但最后总会有好报的。
　　汝清拍拍小侯肩膀，幽默道，粮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你知道这是哪部电影中谁的台词吗？
　　小侯一脸茫然，使劲摇摇头。汝清只好把涌到嗓子眼的话，重又咽回去。他本想再列举几部不同年代的电影、电视剧，与小侯一起分享，并探讨一番社会发展轨迹的。
　　突然，又联想起一件往事，不由就有些失落。什么事呢？文革初期，汝清曾书写过一条毛主席语录，分别贴在他与秦大个的办公室墙上。平时也特别喜欢引用这条语录，后来竟演变成口头禅，相信组织相信群众。秦大个调走时，非常小心地把语录从墙上揭下来，镶到玻璃镜框里带走了。而自己办公室的那幅，却被别人当废纸清理扔掉了。他刚说定要回村，镇政府就有人抢占房子。待他去收拾东西时，屋里已经一片狼藉。
　　汝清做几下深呼吸，重新振作起来。从小侯手里接过自行车，甩腿跨上去，迎着呼呼的逆风，使劲蹬一下脚踏，车子就窜出去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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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年华

几年前涂抹的，请大家批评。

老榆木

问候老哥，早上好

老榆木

中篇连载，好，我给老哥提升并准备汇总

老榆木

小王书记，看题目，应该是正能量的作品

小白兔

能让老师执笔码字的肯定是好人。

小白兔

老头却是“小王书记”，有缘由。

悍雨啸风

慢慢欣赏美文

悍雨啸风

故事很有情节感

悍雨啸风

环境描写得不错，耐品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