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山汉 于 2019-10-9 15:05 编辑
四
二叔木讷地望着悲痛欲绝的儿女们,七扭八歪地哭倒在二婶的身旁,一阵从未有过的不安,一种骨肉亲情的牵连,一时间就似那燃烧着的红烛,化作丝丝泪流,盈盈溢溢般地朦胧了二叔的双眼。可二叔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到底还是没让那泪水涌出眼眶来…… 当儿女们再次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二叔便显得很是拘谨,很是理亏,也很是深情,很是心疼地挨个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然后,二叔就颤抖着双手,像个迟钝而笨拙的老人一般,很是吃力地从那个漂亮的黑皮包包里,拿出了两叠厚厚的“伟人头”来,结结绊绊地对儿女们说: “把……把这钱拿上,看该给你妈怎么办,就……就怎么办去。” 然而,五个儿女好像谁也不知道二叔的存在,自然谁也没接二叔手上的钱。他们恓恓惶惶的,一个个红肿着眼睛,挂着满脸的泪水鼻涕,就那么低垂着脑袋,挨个儿从二叔的面前,丢了魂似的走出了家门。 于是,二叔的双手就颤抖的更加厉害,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就那么捏着一大把“伟人头”,灰灰地跌坐在了那门槛上…… 二婶穿了很昂贵、很精致的老衣,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那闪光流彩的绫罗绸缎,华丽极了。使用的棺材也是村里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是那清一色的正宗的四片瓦式的柏木料子,平展展,光油油的,纹丝的裂儿不见一条。成寒(入殓)那天下午,许多专门前来观看的村人,在由衷同情二婶生前遭受了那许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罪的同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情不自禁地咂舌称叹。 阳洼上八十多岁的背锅二奶奶也来观看。她拄着手杖,挤在那围观的人群中,神经质地摇晃着自己苍老的脑袋,咧着那张看不到一颗牙齿了的扁嘴,细声露气地说:“谁也没二婶的落结好。真的。你们都小,都没经见,就是当年村里大地主徐开基最宠幸的小老婆,‘卷心白菜’乔翠花作古时,也没穿过二婶这么光鲜、这么贵重的老衣。当然,更没坐过二婶这么漂亮的棺材了。啧啧,你们看看,二婶这棺材是什么质地,什么成色啊……” 背锅二奶奶的话,乡亲们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可是,大嘴胡四却在一旁叹息着道:“唉——落脚好!落脚好!落脚就是再好也没人会爱得急着去死的呀。俗话常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呐!” “是啊!”儿人茅圈就在一旁附和着道:“老四说得不错,但那俗话说得也自有其道理。不过,这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今生来世,怎死怎转,任谁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在大嘴胡四和儿人茅圈的这一声叹息与一番感慨之下,乡亲们就都不由得抬起头来,满怀忧伤地望着那茫茫高天,悠悠苍穹—— 这是五月天,开春至今,还未见下过一点雨。二婶家门对面的火烧圪垯,和远远近近的连绵不断的群山,依旧是那光秃秃、赤 裸 裸的一片荒凉。而唯有村里那条汩汩作响,日夜奔腾不息的小河的两岸,和阳背山坡上的一处处窑洞周围,这里哪里的,一棵棵顽强的树木撑起的一簇簇鲜嫩的绿荫,才使人感到这荒蛮苍凉的土地上,还尚存一线生机。 人们就那么地望着天,看着地,在面对那满目的荒凉凭添了许多的伤感之中,一个个哀哀地,到底还是觉得二婶死的可惜,死的不该。真是好人命不长啊。
二婶的老衣是二叔亲自给穿上的。 开头,儿女们硬是没理二叔。他们不和二叔言传一句,不和二叔商量任何问题,没花二叔的一分钱,更没想让二叔给二婶去穿老衣什么的。而一个个低着头,噙着泪花,暗自鼓着劲儿,只管自己默默地为二婶张罗后事。他们觉得他们有本事、有能力为自己的娘亲送终。而且,他们还咬牙切齿地暗下决心,暗里商量,一定要把二婶的后事办大,办好,办得让世人和二叔都感到是那风风光光、轰轰烈烈的精彩体面。尤其是要让二叔这样感到。因为,他们觉得二叔接电话后迟迟不归,是彻底地心眼儿瞎了,是彻底地把二婶和他们几个儿女给忘了。所以,他们就在那伤透心肝,寒彻骨髓的剧烈的悲痛中,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必要在世人面前,和二叔保持那父子与父女间的正常关系了。而事实上,一切不是早就不正常了吗? 这样一来,二叔就很尴尬,很难受,就一个人灰灰地望着二婶的死面,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二叔觉得这样实在是不行,实在是有失体统。但他又深知,自己对儿女们只能是——有看法,没办法,根本就不能对他们有任何的微词。所以,他就不停地吸着一支支香烟,使劲开动自己那嗡嗡乱叫的脑瓜儿,苦思冥想着能够帮助自己走出那困境的办法。可是,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够解救自己。 究竟该怎么办呢?二叔恍然觉得,这次自己可真要把人丢大了。 二叔十分地忧伤,不,准确地说,是十分地伤痛。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那作茧自缚的蚕蛹儿一般,茫然无知地一步步走到了寸步难行的今天。一会,他又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朵孤独的、轻飘飘的柳絮似的,任凭那多情的季风随意吹离柳枝,吹向高空,吹在那无边无际的冷暖世界,再也不能回头,而且,永远也无法再找到一个踏实的落脚点。于是,猛然间他就觉得自己原来很是渺小,渺小的连儿女们都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存在。 唉——,我是个什么人呀!二叔想。二叔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儿女们究竟想对他怎样?乡亲们究竟对他怎么看待?可是,多年前乡亲们曾是那么的敬重他,敬仰他。大家都崇拜他懂知识,有文化,都说他聪明好学,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些,曾使他在故乡的一方小天地里,满足过人生的许多的虚荣,也曾使他在那无数个苦难的日子里,对那美好的人生激起过无限的憧憬和冲动。然而,然而这次回来后,乡亲们那不冷不热的种种神色,却明显地反映出了大家对他的厌恶之情。而自己捏着满把的“伟人头”,儿女们竟然看也不看一眼,一个个不言不语地低头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情景,只能令他心酸的双眼盈满泪水。他想,自己的确是愧对了儿女;自己原本就不是什么人物;自己的人生完全是那失败的灰色人生。这辈子,完全可以说是,白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白当了那么多年的部门领导,白在脑子里装了那许多的文化知识…… 就这样,满怀忧伤和悔恨的二叔,在自责自省了好久之后,终于便想到了自己的大哥。尽管二叔知道大哥人很窝囊,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老婆——嫂子说了算。 是的,一提起嫂子蔡竹琴,二叔就有些头大,就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些远去了的家庭往事。
本来,就像天下所有成了家、立了业的弟兄要分家门、另家户的一样,二叔和大哥也早已就各过各的光景日月了。但是,随着老父亲的突然离世,老母亲猛地又病瘫在了炕上,所以,如何照顾、赡养好老母亲,就成了一个很现实、很棘手的问题。二叔原本考虑,自己是小儿子,老人跟自己过有利没利都是应该的,人家没个哥兄弟的独子们不是照样在奉养服侍老人的吗?可自己恰巧有个哥哥。那么母亲现在不得动了,而自己又常年不在家,很难在老母亲身边尽到孝道,家里就靠巧梅娘的一个人,很难招呼的过来。因此他就想,自己多给大哥些钱,让大哥把老母亲接到家里,去安享晚年。二叔觉得这样最好不过了,既使老母亲的生活有了保障,又使大哥在尽孝的同时,得到了一定的补偿。而作为儿子,自己也算尽到了一份孝道的责任,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啊。 因此,二叔就曾两次主动上门,到大哥家去见大哥大嫂,想就此将老母亲的赡养问题确定一下。 可是,不曾想,每次都被伶牙俐齿,精的眼里会说话的蔡竹琴给搅黄了。 蔡竹琴好像有先知先觉的能耐,二叔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她就好像知道二叔是为了什么事儿来的。所以她就不许自己的老汉啃声,也没等得二叔开口说啥,直接就对二叔阴阳怪气地来了个下马威。她说:“哟,俺说二掌柜的呀,今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你怎打猛子顾得到俺们贫下中农这茅甘草舍里来串的呀?怎就不怕染上俺们的穷气?是什么神仙老家的一口仙气把你吹来的吧?” “唉,嫂子呀,你怎……总该让我说两句……” “二掌柜的呀,快快打住打住吧!以俺说呀,你也别嫂子嫂子的叫了,别俺怎俺怎的了。”蔡竹琴根本就不想听二叔说什么,她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二叔的话,说:“俺知道你是为什么来俺们这里的。老人家过去不是一直不愿离开你家的吗?而你也不是一直怕老人家上我家来受罪的吗?怎尔格打猛子就不怕了?是不是你觉得她尔格不得动了、没用了,才记起来找俺们这憨人来了?俺说二掌柜呀,你说这在个情理上吗?有这个可能吗?就是你觉得好意思,俺还觉得不好意思呢!” 还能说什么呢?看着嫂子那一副刁蛮样,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二叔只好和大哥不着边际地扯了几句闲话,而关于赡养母亲什么的正事,只字没敢提。然后,他就装着满肚子的窝囊气,回了家。 时隔一月多后,二叔觉得老母亲的赡养问题不敲定,实在令他放心不下。所以他不死心,也不服气,又专门从单位上赶回家,趁晚上人都在家,就踏着月光,再次上门去找大哥和大嫂。他想也许是第一次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说明了,所以蔡竹琴才要那样耍蛮的。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说清楚。他想。 有第一次挨了“下马威”的经验教训,这次二叔便硬着头皮顶住了蔡竹琴的迎头炮。接着,他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然后又补充道:“现在一袋白面八块钱,我就按月给你们放下十块钱。这样的话,妈的吃的,我想已不存在问题,而你们的生活,也多多少少能得到一些接济……” “哎呀,快别说了!”不料二叔还没把话说完,蔡竹琴就叫了起来:“俺说二掌柜的,你也太会算计人了吧?你是老人的儿,难道你哥就不是老人的儿了吗?你这样叫俺们怎么出去活人?俺们是穷,你哥是没你有本事,每月是不会像你一样,牛逼哄哄地能从公家那领来几十块钱,可俺们就是再穷、再没本事,也不爱任何人的一分钱!” “老是这样!”大哥一直坐在锅头(炕头)抽着旱烟,这时忍不住就白了眼蔡竹琴,说:“有什么话,你就不能慢慢说?人家……” “你给俺闭嘴……”蔡竹琴一点面子也不给大哥带,只见她恶狠狠地一声断喝,便将大哥镇得再连大气也没敢哼一下。 唉,等上这样的女人,天王老子也会脑疼的! 没法儿。就这样,二叔只好就让老母亲长期呆在自己家里了。 而从此,弟兄两家的关系,也就冷冰冰的显得有些紧张。可是毕竟没冤没仇,没吵没闹的,仅限于平日里别别扭扭,互不往来罢了。 此时,二叔便想,弟兄终归是弟兄,自己以往就是再怎么对不住大哥,想必在自己家里突然遭遇丧事,自己完全陷入困境这件事上,大哥,甚至嫂子也会尽力来帮助他的吧? 所以,二叔就决定去找大哥,商量看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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