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飞极品】海尔罕 | 滋味绍兴

自武汉乘舟车东行，凡十度入越地，水巷深处这座唤作绍兴的城，便似一瓮陈年花雕，初启时清冽，再品时醇厚，而今已让我沉溺其中，醉不知返了。它不仅以青黛粉墙入目，以欸乃橹声入耳，更以千般滋味，层层叠叠，沁透旅人的五内，终至令人魂魄皆为之所摄。

那滋味初初入口，是水乡河鲜的至鲜至活。临河老店，推窗即是粼粼水波。店家自埠头活水中拎起一尾鳜鱼，鳞光犹带水汽的微腥，转眼已在案板之上。绍兴庖厨深谙“鲜”字真髓，鳜鱼不必繁复妆点，清蒸为最上。盘中卧鱼，肉似凝脂，箸尖轻点即化，鲜气直透鼻窍，仿佛将清粼粼的鉴湖春水，尽数倾入唇齿之间。一只名为阿国的呛蟹，油光酱赤，掀开蟹盖，丰腴膏黄如金玉满堂，酱汁的咸鲜醇厚与蟹肉天然的清甜甘美激烈交锋，复又缠绵交融于舌上，竟让人分不清是蟹成就了酱，还是酱升华了蟹。这活色生香的水之鲜，是绍兴滋味最直白、最动人的开篇，如同越剧开场的清亮唱腔，瞬间定了乾坤。

继而，一种更为沉潜、更为奇崛的滋味悄然浮上舌尖——这便是绍兴独步天下的“霉”“醉”“糟”三绝。初尝霉千张，那奇异的气息直冲颅顶，几乎令人却步。然而摒息再试，那微妙的腐鲜竟在口腔中幻化开来，生出奇异的甘美，仿佛沉睡的豆魂经时光点化，终于苏醒。霉苋菜梗更甚，粗粝的菜梗内里软糯如膏，吸饱了陈年卤水的魂魄，一吮之下，浓烈奇香裹挟着难以言喻的鲜，在齿颊间攻城略地。醉鸡醉虾，则如江南女儿微醺的媚态，黄酒之香温柔蚀骨，浸透了每一丝肌理，酒意渗入鲜嫩肉质，食之微醺，醉在鲜里。至于糟货，夏日糟鸡，冬日糟肉，那酒糟之香如陈年旧梦，清雅幽远，丝丝缕缕缠绕味蕾，是时间赠予的悠长回甘。此般滋味，初尝似险峰陡峭，待攀援而上，方见云海壮阔，是绍兴人化腐朽为神奇的饮食智慧，亦是岁月深巷里发酵出的生活哲学。

绍兴之味，又怎能离得开那一瓮瓮琥珀色的魂灵？穿行于仓桥直街，浓郁的酒香如无形丝线，牵引行人。寻香步入深巷作坊，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粮食发酵的甜香扑面而来，师傅赤膊翻动酒醅，汗珠滚落，竟似也浸透了酒意。傍晚踱入咸亨酒店，堂倌长声吆喝“温酒——来哉——”，一壶热黄酒倾入粗瓷碗中，琥珀光摇，暖香四溢。抿一口，初是温润的甜，继而微酸泛起，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收束，恰似人生况味在喉头回旋。孔乙己当年以茴香豆佐酒，我亦学样，几粒咸鲜酥脆的茴香豆，竟将黄酒的回甘衬得愈发悠长。这酒香，渗入街巷肌骨，如夜航船头渔火般慰藉人心，更勾连起千年悲欢的液体魂魄。它入喉温热，暖意却由心而生，漫向四肢百骸，在微醺的薄雾里，青石板上仿佛真能听见陆游、唐琬的叹息，鲁迅笔下人物的步履也愈加清晰。

然而绍兴的滋味，终究不止于口腹之欢，更在山水人文间酿出的那份深沉况味。兰亭的茂林修竹，历经千年风雨，其清芬已融入空气，化作可呼吸的雅意。流觞曲水处，恍惚间犹见王羲之挥毫泼墨，《兰亭序》的墨香仿佛穿越时空，与林间的清气交融，化为一种可品可嗅的文化之味。沈园断壁颓垣，壁上《钗头凤》词字字啼血，园中池水幽冷，风过处，柳丝轻拂，竟似带着陆游与唐琬那生死离殇的咸涩。此情此景，口中纵有佳肴，亦不免生出几分苦涩的喟叹。三味书屋那方小小的天地里，鲁迅先生刻下的“早”字，竟也似有了重量与滋味，那是旧式教育里墨的浓黑与纸的涩味，混杂着觉醒者最初的、带着铁腥味的挣扎。这历史的况味，是陈年花雕最底层沉淀的微苦与回甘，需静心慢品，才能领略其复杂深沉的层次。

最熨帖心肠的，莫过于街头巷尾飘出的烟火气。晨光熹微，老街的馄饨挑子热气腾腾，薄皮裹着粉嫩肉馅，在清汤里沉浮，撒上碧绿的葱花、金黄的蛋丝、黝黑的紫菜，再点几滴提魂的猪油。一碗下肚，暖意自丹田升起，驱散江南晨雾的湿寒。午间随意步入水畔人家，霉干菜毗邻新割的春笋，与肥瘦相间的带皮肋条肉同炖。乌黑油亮的霉干菜吸饱了丰腴肉汁，其独特的陈香与咸鲜，又反哺给酥软的猪肉和清甜的笋块，滋味层层渗透，浓郁醇厚得化不开。寻常灶头飘出的这缕咸鲜，是渗入骨血的故乡召唤，是游子心中最顽固的味觉乡愁。它朴素至极，却如外婆布满褶皱的手背，抚平了所有在异乡的褶皱。

十度江南行，舌尖上的记忆坐标已深深刻入心版。绍兴的滋味，初如鉴湖春水般清冽甘甜，渐次品出霉鲜的奇崛、酒醺的醇厚、乃至人文历史的微苦与回甘。它绝非浮光掠影的感官刺激，而是以五味为引，将水之灵动、米之精魂、人之情思、史之沧桑，层层叠叠，反复熬煮，最终酿成的一坛生命之醴。这滋味在口中辗转，在心头沉淀，竟使我这个楚地来客，恍惚间认他乡作了故乡。每一次启程离开，那绵长悠远的霉香、那温厚回甘的酒意、那巷陌深处的烟火，便如无形的丝线，早早系住了归期。舌尖认得那归途，心灵亦在滋味里寻到了栖息之所。原来所谓深爱一座城，不过是灵魂在它的滋味里，觅得了最终的投契与安顿。